春日的夜带着沁凉的寒意。
霍姝盘腿坐在靠窗的大炕上,靠着大红底鲤鱼菊花迎枕,一手搭在窗棂旁,透过敞开的窗格,看着夜空。两只雪狐陪在她身边,一只窝在她的腿窝间,一只挨着她的身体团成一团睡觉。
一阵夜风吹来,外面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
聂屹走进来,见她凑在窗口处往外张望,吩咐丫鬟去温一壶花酿过来,便撩起长袍坐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了看窗外,就见窗外的一株歪脖子桃树在夜风中轻轻摇动。
“要下雨了。”聂屹说。
霍姝转头看他,好奇地问:“真的?你怎么知道?”
“空气变湿润了,而且近段时间正好是春雨之季,今年应该会有个好收成。”聂屹声音清朗中带着几分低柔,十分好听。
霍姝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春雨贵如油,若是真下雨,今年确实会有一个好收成。
丫鬟很快就捧着一个白玉琉璃壶上来,聂屹伸手执起酒壶,倒了两杯花酿。
清雅幽然的花香在清冽的空气中浮动,又有几分酒香,那倒在白玉琉璃杯中的液体呈现淡淡的澄红色,清澈晶莹,宛若玉液琼浆。
“是桂花的味道。”霍姝闻了下,然后又有些不确定,“不过这颜色……”
聂屹但笑不语,鼓励地道:“你尝尝。”
对美食,霍七姑娘一向难以拒绝,朝他笑了下,便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接着再一口将酒杯里的澄液喝尽,然后舔舔嘴唇,对他道:“很好喝,还有玫瑰的味道。”
聂屹微微一笑,也不说这东西价格之昂贵,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只道:“你喜欢就好。”继续为她倒花酿。
两只狐狸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霍姝丝毫没有分享的意思,揉了一把狐狸脑袋,说道:“这是花酿,没你们的份。”说完,稚气地笑起来。
两只狐狸完全被空气中的味道勾起了好奇心,攀着她的手,努力地想要探头看那杯子里的东西。至于一旁的聂世子那边,两只狐狸的动物直觉让它们不敢造次,自是不敢去闹他。
霍姝一边喝花酿一边逗着两只狐狸,很快脸上就露出灿烂的笑容。
几杯花酿下肚,霍姝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美味的东西果然能让人的心情变好。
聂屹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抚着她指腹的硬茧,知道这是小姑娘长时间习武留下的,温声道:“素素,你不开心么?”
霍姝瞅了他一眼,低头看着酒杯,嘟嚷道:“有点吧,我一直知道祖母不喜欢我,但我没想到她会那么厌恶我,我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什么都没做过,为什么会招人讨厌呢?”
她一脸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是以她真的很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祖母这般厌恶她。
“讨厌你的人一定是没眼光。”聂屹说。
霍姝愣了下,抬头直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忍不住笑了,说道:“原来你比我还自信。”
聂屹轻轻一笑,在她愣愣地看过来时,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下,说道:“不是自信,而是素素太好了,让我心悦甚久。”
霍姝没想到他突然说起情话来,脸上微热,又喜滋滋的,终于将今天在靖安侯府经历的事情抛在脑后。
不开心的事情,霍七姑娘一向不会压在心里太久,加上还有一个正在逗她开心的聂世子,没有比这更让人容易遗忘不愉快了。
喝完花酿,浑身暖洋洋的,睡意也上来了,夫妻俩便上床歇息。
睡到半夜,聂屹依然如往常一样惊醒。
惊醒后,他一时间睡不着,看着窝在他怀里睡得正香的小姑娘,回想靖安侯府老夫人的态度,凤眸里流光滑过,暗沉冰冷。
不过是一个喜欢迁怒的无知愚妇罢了!
***
翌日,夫妻俩去正院给老卫国公夫妻请安时,老卫国公就询问了永郡王世子妃的情况。
永郡王世子妃病重之事,京城好些人家都得到消息,老卫国公会问,不过是因为永郡王世子妃是这孙媳妇的堂姐,不然这样的事情,他素来是不关心的。
聂老夫人一脸惊讶,“病得很严重?怎么会?那孩子我上回见时,还很利落。”
二太太在一旁补充道:“娘,您上回见她时,已经是三年前了。”
老太太这身子病了十几年,素来足不出户,与京中各府的女眷交往不多,一年到头也没见过几回,对永郡王世子妃的印象确实停在三年前。
聂老夫人恍然,接着询问永郡王妃的事儿,听完后,神色有些黯然,说道:“这生老病死虽是常态,却总教至亲之人难受。”然后又怜惜地拍拍霍姝的手,不知道怎么安慰,只道:“好孩子,你也别太难过。”
霍姝应了一声,顺嘴说道:“祖母也要好好保重身子,不然我们都要难受了。”
聂老夫人更怜惜了,得知他们今儿要去永郡王府,就叫人去取些药材给他们带去,其中还有宫里特地赏赐给她养身体的老参。
“祖母,不用了,昨儿我已经着人送了一支老参过去给大姐姐。”霍姝拒绝,不想拿老夫人养身的东西去送人。
聂老夫人见他们拒绝,也没再坚持,叮嘱几句,便让他们去了。
夫妻俩坐上马车,一起往永郡王府而去。
马车抵达永郡王府时,恰好靖安侯府的马车也到了。
霍姝下车,就见眼睛红肿的靖安侯夫人扶着霍老夫人下车,霍妙霍娟等人也陪同一起来,独不见霍妍。
霍老夫人神色憔悴,脸膛透着几分黑色,显然昨儿歇息不好,听说大孙女想见她,仍是撑着身体过来。
此时看到霍姝,神色微微一冷,抿了抿嘴唇,没有说什么。
两人过去给霍老夫人请安,因着霍婷,此时都没有寒暄的心思。
永郡王妃和永郡王世子得到消息后,亲自迎出来。
见到聂屹也在,永郡王妃有些惊讶,再看一眼霍姝,便明白聂屹是给谁的面子。虽然心里惊讶,永郡王妃面上却不显,忙过来和霍老夫人见礼,然后一脸哀伤地说:“婷姐儿今儿醒了会儿,看了几个孩子,喝了药很快就睡去了。”
靖安侯夫人听罢,眼泪又簌簌地落下来。
其他人也是满脸忧伤沉重。
霍老夫人眼睛湿润,哀声叹道:“可怜的孩子,真哥儿几个没事吧?”这话是朝永郡王世子问的。
永郡王世子周煁脸颊消瘦,眼底青黑,显然是多日没有好好歇息,看着十分狼狈,听到霍老夫人的话,面带哀色道:“真哥儿几个还好,婷儿虽然病重,却挂念着他们,并不教人常将他们带到面前,以免他们见了心里难过。”
霍老夫人听了,忍不住哀声叹气,为几个孩子心疼。
靖安侯夫人扶着霍老夫人,微微垂下脸,遮住眼里的情绪。
闲话几句,永郡王妃和世子亲自带他们去见霍婷。
霍姝和霍妙、霍娟走在一块,问道:“八妹妹呢?”
“她病了。”霍妙小声地道:“听说八姐姐昨儿回来后,就一直哭,许是没有注意,昨儿半夜就烧起来,今儿人都病得糊涂,没法儿起身,祖母就让她在家里歇息。”
霍姝没想到霍妍竟然病成这样,心里不禁有些担心。
这时,她突然现旁边的霍娟一直没有说话,神色看似为大姐姐担忧,却又透着一种压抑的喜悦,只是一闪而逝,并没有明显地流露出来。
霍姝心里有些疑惑,觉得霍娟这反应不对。
想着,已经到了霍婷住的地方。
丫鬟打起细布帘子,一行人走进去,就感觉到屋子里十分昏暗,现这门窗紧闭,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奇怪的药味,气味散不出去,沉积在一起,越的教人难受。
永郡王世子快一步走到床前,小声地唤道:“婷儿,祖母和岳母来看您了。”
床上的霍婷闭着眼睛,那枯稿瘦削的模样,看着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连头都稀疏得像六旬的老妪,教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落泪。
霍妙和霍娟忍不住捂住嘴,靖安侯夫人神色麻木,只有眼泪无知觉地落下,霍老夫人更是粗重地喘着气,身体晃了晃,整个人都像是受不住。
霍姝忙过去扶住她,就怕她一个气竭昏过去。
谁知霍老夫人现是她,神色一厉,将手抽出来,怒道:“滚!”
霍姝愣住了。
周围的人也愣住了。
靖安侯夫人这才从悲痛中回神,见到这一幕,心知要糟,忙道:“母亲这是为婷儿伤心过度了。”
聂屹原本看了一眼床上的霍婷,就礼貌性地避到一旁,谁知霍老夫人竟然当着永郡王府的人的面做出这种事情,神色顿时变得冰冷,走过来一把拉住霍姝,说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世谨!”永郡王世子周煁忙叫一声。
永郡王妃也急得不行,这位主儿可不能得罪,要是宫里的皇帝知晓,那位是个护短的,哪管是什么原因,直接给人穿小鞋,永郡王府可承受不起。就算得罪他的人是霍老夫人,可这事儿是生在永郡王府,又因为府里的儿媳妇而起,永郡王府都要吃亏。
永郡王妃满头大汗,急急地给儿子使眼色。
永郡王世子忙过去,又叫了一声世谨,神色有几分哀求。
聂屹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僵着脸,没有说话,半晌才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是我糊涂了,担心婷姐儿,所以没注意到是姝儿。姝儿,是祖母不对。”
祖母当众赔不是,霍姝自然不能拿乔,忙表示不在意,让祖母不必如此。
霍老夫人的脸色越的勉强,被人逼到这一步,心里如同火烧一般,万分后悔当初没有阻止这门亲事。要是当时荣亲王过来提亲,直接拿姝姐儿的命格说事,想必这门事亲不会成,这会儿也不用被一个小辈逼着对讨厌的孙女道歉。
卫国公世子不过是得了皇帝的宠爱,却逼人至此,着实猖狂!
因为这事,现场的气氛有些不对,聂屹懒得再待在这儿,带着霍姝离开。
周煁赶紧陪着他们一起出去,一路上小声地劝慰着,并感谢他们特地过来探望霍婷。
霍妙和霍娟站在角落里,心情复杂之极。她们没想到祖母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这般喝太霍姝,虽然不解,但也知道若是得罪卫国公世子,可不是明智之事。可是更没想到,祖母最后竟然会因为卫国公世子而向霍姝赔不是。
这让她们再一次意识到卫国公世子的地位。
霍娟的目光转向床上的霍婷,看到昔日雍容娴雅的大姐姐因为生病而变得像个老妪一样,美貌气度才华在病魔面前,皆不堪一击,心里有些恻然的同时,又有些兴奋。
过了会儿,霍婷再次醒来。
看到霍老夫人几人过来看她,霍婷有些高兴,难得撑起精神和她们说话,得知卫国公世子这位妹夫特地陪七妹妹过来,她面上有几分怅然。
“七妹妹还是新婚,难得他们有心了。”霍婷边说边喘着气,心里头有些黯然。
前年祖母的生辰,她还一心盼着小妹妹霍妍能得懿宁长公主看重,许能成为卫国公世子夫人,到时候姐妹俩能互衬,帮着娘家,哪想最后却是一直没在意的七妹妹霍姝成为这世子夫人。
如今霍姝风光无限,她却不久于人世。
她一向是靖安侯府的骄傲,哪知这骄傲也不过几年,有更好的七妹妹作对比,越的显得她可笑。
霍老夫人神色沉敛,没有接话。
霍婷见状,心知有异,只是她此时病成这般,精神不济,就算知道,也做不了什么。
她心头怅然,又陪两个妹妹说了会儿话,得知同胞的小妹妹霍妍为自己伤心到生病,心头越的黯然。
将霍娟和霍妙打出去后,霍老夫人和靖安侯夫人留在房里陪她说话。
霍老夫人看着病得没了形的孙女,老泪纵横。
霍婷勉强地笑了下,虚弱地道:“祖母……孙女以后怕是没机会再孝顺您……只盼来世,再给祖母当孙女,孝、孝顺您……”
短短的一席话,霍婷说得极为吃力,最后已经喘着气,说不出来。
靖安侯夫人看着心痛又无力,女儿病成这模样,她自是心痛不已,然而她却无能为力,不知道怎么做。甚至女儿临终前,最想见的是祖母,而不是她这作母亲的。
霍老夫人叫了一声“婷儿”,忙道:“你现在不要说话,好好养着,一定能养好的……”
霍婷双眼无神,喘了会儿气后,才道:“孙女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真不甘心啊……祖母,我好不甘心……”说着,她伸出一只枯瘦惨白的手。
霍老夫人忙伸手过去,然后被孙女紧紧地拉着,那力道之大,根本不像一个病重之人的力气。霍老夫人却知这是孙女不甘心的表现,临死之前,不甘、怨恨、无力,还有对这世间的留恋……
她压抑着心中悲痛,说道:“婷儿放心,祖母知道怎么做。”
霍婷无神地看着霍老夫人,勾着嘴角笑了下,低声呢喃:“祖母,孙女舍不得你……还有真哥儿几个……孙女真舍不得他们……”
“你放心,真哥儿几个祖母会帮你护着,你的东西,谁也抢不走。”霍老夫人沉声道。
霍婷似是安心了,缓缓地(接着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