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窗帘,坐到窗边,看着天上的月亮。正是十五月圆之夜,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轮皎洁的圆月在云层里穿进穿出。
我从窗口攀缘的藤条上掐了一枝龙吐珠花,拿在手里绕来绕去地把玩着。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竟然想起了很多关于江易盛的事情。
从小,江易盛就是品学兼优、多才多艺的神童,本来和我是同班同学,可他后来连跳三级,跑去和大头做了同班同学,依旧每次考试拿年级第一。高考后,毫无意外地进入名牌医学院,四年就完成了七年的本硕连读。
人说天才和疯子总在一线之隔,某种意义上说,江易盛就是这句话的现实体现。江易盛家有遗传精神病史,不是每个人都会病,他的爷爷和堂爷爷都正常。但他爸爸在他十一岁时病了,就是那段时间,我们机缘巧合地走近,成了好朋友。他十六岁时,奶奶因为脑中风,偏瘫在床。四口之家,却有两个都是病人,江易盛不可能留下日渐老去的母亲独自一人面对一切。本来凭借优异的成绩,他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但为了照顾亲人,他回到了海岛。
江易盛身高腿长,天生桃花眼,一副风流倜傥的好皮相,人又聪明开朗、才华横溢,十分招女孩子。从他读大学开始,追他的女孩一直没有少过,但每一段感情只要江易盛领着女孩子到家里一次,就无疾而终。
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在我大学快毕业时,有一次江易盛喝醉了,拉着我的手,喃喃说:“我完全理解她们,她们都哭着说‘对不起’,但我不需要‘对不起’,我只是想要、想要一个人……”江易盛用我的手捂住了他潮湿的眼睛,就算喝醉了,他依旧不敢说出心底的奢望。
因为太清楚江易盛满不在乎下受到的伤害,我非常憎恶那些女孩爱了却不敢深爱,一旦碰到现实,就立即退缩。
但今夜,我突然现,我和那些我曾经憎恶过的女孩没有任何区别,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面前,我甚至连开始的勇气都没有!可我为将来小心打算,又有什么错呢?
我无力地趴在窗边,觉得心口憋闷难言,为江易盛、也为自己。
我左思右想,挣扎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轻轻拉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明明知道这个点吴居蓝肯定在睡觉,我也并没有真正理清楚自己的想法。但是,我就是难以遏制自己的冲动,想要靠近他,即使只是站在他的门口。
当我走到书房外时,却现书房的门没有关。
我迟疑了一瞬,走了进去。
书房的百叶窗没有放下,窗外的皎洁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入室内,映得四周一点都不黑。隔着博古架,我依稀看到床上空荡荡的,似乎没有睡人。
“吴居蓝?”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我立即冲到了床边,床铺干干净净,连被子都没有打开,显然今天晚上吴居蓝压根儿没有在这里睡过。
我慌了,立即打开所有的灯,从书房到客厅,从厨房到院子,把楼下全部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吴居蓝。
我匆匆忙忙地跑上楼,把两间客房的门都打开,依旧不见吴居蓝。
我忍不住大叫起来:“吴居蓝!吴居蓝!你在哪里……”
周不闻拉开门,困惑地问:“怎么了?”
我惊慌地说:“吴居蓝不见了,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你别着急,一个大活人不会丢的。”
周不闻陪着我从二楼找到一楼,把所有房间又都找了一遍,确认吴居蓝的确不见了。
我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想不通吴居蓝去了哪里。
周不闻回忆着说:“我最后一次见吴居蓝是八点左右,江易盛被你拽上楼,我也准备上楼休息。上楼前,我看到吴居蓝在打扫院子、收拾桌椅。”
我心里一动,停住脚步,看向收放藤椅的地方。
皎洁的月光下,九里香花香阵阵,绿色的藤蔓婆娑起舞,白色的龙吐珠花摇曳生姿,藤桌和藤椅整齐地放在花架下。我的视线顺着攀缘的藤蔓一直往上,先是墙壁,然后是——我的卧室窗户。
我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那些把他贬得一无是处的话,我甚至说喜欢他还不如喜欢一个渣男!
我拉开院门就往外冲,周不闻着急地问:“你去哪里?”
“我去码头,我不能让吴居蓝就这么走了,就算他要走,我也要把话说清楚。”
我疯了一般,一直往前跑。
周不闻叫:“现在车都没了,你怎么去码头……”周不闻追了一段,现我根本充耳不闻,他只能先跑去敲江易盛家的门。
江易盛开着车,载着我和周不闻赶到码头。
凌晨一点多的码头,没有一个人。澎湃的海浪声中,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照着清凉如水的夜色。
我沿着码头来回跑了一遍,都没有现吴居蓝,忍不住大声叫起来:“吴居蓝!吴居蓝……”
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声中,我的声音刚传出去就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我站在栏杆边,看着黑漆漆、辽阔无边的海面,突然意识到,吴居蓝能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我面前,自然也能没有任何征兆地消失。
如果他就这么走了,永远再见不到他,我、我……
我满心恐惧,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摔倒,周不闻扶住了我,“离岛的船一天只有两班,就算吴表哥想走,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清晨。”
我摇摇头,痛苦地说:“还有渔船。”
江易盛匆匆跑过来,和周不闻一起扶着我坐到等船的长椅上,“渔船更不可能这么晚离开海岛。我刚去问过值夜班的人了,他说晚上九点后,就没有渔船离开,吴居蓝肯定还在岛上。”
我猛地站了起来,“我去找他。”
江易盛拉住了我,“你能去哪里找他?不管他是乘客船,还是乘渔船,都会从码头离开。我们在这里等着,肯定能见到他。”
周不闻说:“没必要三个人一起耗着。易盛,你送小螺回家,我在这里等着。一旦看到吴表哥,我会给你们打电话。”
我不肯走,江易盛说:“万一吴居蓝只是心情低落,出去走走呢?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回家了。”
周不闻也劝道:“刚才太着急了,你回去查看一下他的东西,如果衣物和钱都在,说明你肯定想岔了。”
我听他们说得有道理,又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家。
江易盛陪着我回到家,我一进门就大叫:“吴居蓝!吴居蓝……”
没有人回答。
江易盛四处查看了一遍,无奈地摇摇头,“还没回来。”
我冲进书房,翻吴居蓝的东西,现我买给他的衣裤都在,强给他的两千五百元工资也在。
江易盛看到这些,松了口气,说:“你别紧张了,他肯定没走。”
我怔怔地看着吴居蓝的东西。一个人活在世上,衣食住行,样样不可少,我自认为已经很简朴了,但真收拾起东西来,也得要好几个大箱子。但吴居蓝所有的东西就是这么一点,连小半个抽屉都没有装满,我觉得十分心酸。
江易盛劝我去睡一会儿,我不肯,江易盛只能陪我坐在客厅里等。他白天工作了一天,毕竟是疲惫了,靠躺在沙上,慢慢地迷糊了过去。
我拿了条毯子盖到他身上,看他睡得挺安稳,我关了大灯,去了书房。
我站在博古架旁,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被后悔痛苦折磨着。
电脑的电源灯一直在闪烁,我随手动了下鼠标,显示屏亮了。我记得下午用完电脑后就关机了,晚上好像没有人用电脑。
我心里一动,打开网页,查看历史搜索记录。
最新的搜索记录是“渣男”。
我打开了吴居蓝浏览过的网页。
渣男:“人渣类型男人”的简称,指对事业不思进取,对家庭毫无担当,对生活自暴自弃的男子。也用于那些品行不端,欺骗玩弄女性感情的男人。
吴居蓝以前没有上过网,并不清楚“渣男”这个网络词语,当他搜索出这个词语,仔细阅读它的解释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又看了一下他别的搜索记录,“手受伤后的治疗”“装修线路图”……都不是我搜索的,自然是吴居蓝搜索的了。
这就是被我骂连渣男都不如的人为我做过的事!我如同被狠狠抽了几个耳光,又愧又痛。
我猛地站起来,拿了个手电筒,就离开了家。
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吴居蓝,只是觉得我必须去找他,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外面。
我从妈祖山上找到山下,沿着海岸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礁石上,边走边叫:“吴居蓝!吴居蓝……”
在这个海岛上,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如果被人辱骂了,他心情不好,想要找个地方清静一下,就只能待在这些僻静的地方。
我心如刀绞,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从相遇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可以投靠,没有朋友可以求助。我却只是因为想要扼杀自己的感情,就用继父对待我的方式去对待他。自以为给他两千多工资就算是平等对待,摆明了欺负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人,还自我感觉很仁慈。
“吴——啊!”我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了礁石上。
虽然月色皎洁,还有手电筒,可礁石又湿又滑,一个没踩稳,就会跌跤。我顾不上疼,捡起手电筒,继续一边找,一边叫:“吴居蓝!吴居蓝……”
从凌晨两点多找到天蒙蒙亮,我也不知道究竟跌了多少跤,嗓子都喊哑了,依旧没有找到吴居蓝。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看是周不闻,急忙接了电话,“看到吴居蓝了吗?”
“没有。”
“他回家了吗?”
“没有。你在哪里,我和江易盛……”
周不闻后面的话,我完全没听到。
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海浪一下下拍打在礁石上,碎裂成千万朵白色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