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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地球上的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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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佩/红岩文学杂志社常务副总编辑

2003年,我从天上回到人间居住两年有余,已渐渐适应久违了的人气和烟火味,命运再无波澜,心境安谧,生活也开始有了些小模样。这期间,我读到一个冠名“隔墙有耳”的短篇小说,于无声处,开始震惊于人类社会中的某一款人际关系,被描写到极致和出格。随后,我结识到在地球上住了二十多年的作者李黎,源源不断地读到他更多的小说。这些作品中,作者深谙世事所散出的叙述语感,令读者回味绵长的语言跟笔触,使我联想起同一时期的一部小成本电影《这个男人来自地球》,甚至妄想着李黎和影片中的讲述者约翰(自述为耶稣)一样,已在地球上活了一万四千年。话说这位曾经的史前穴居人、人类历史的完整经历者约翰,在电影中持续讲述着各个时代人类的故事,且一直停留在三十五岁,永不衰老。回观李黎,二十郎当,事实上的毛头小伙一枚,其时,他的小说写作刚刚起步未久,但叙述口气却和疑似耶稣的老约翰惊人地相似。

时至今日,我常常还是会有个错觉,今年三十五岁的小说家李黎,其实就是《这个男人来自地球》中的讲述者约翰。基于他的小说呈现出来的古老的和新鲜的人类景观,他已在地球上生活上万年,如今作为叙述者的李黎正经历着一个三十五岁的轮回,他要讲述的,正是这一轮回中正在生的事。每当我进入这样的想象之中,浑身上下,即刻被时间带来的惊悚所包围。但不一样的是,由于某种可触碰的即视感,这时,现实感极强的李黎,既不像那个穿梭于时空次元的讲述者,甚至不像是一个天马行空的作家,更像是他自己小说中的一个实实在在的小人物,是由N个被他塑造和虚构出来的人格组合而成。由此,在我这里,李黎和李黎的小说,具备了更为丰富的文学内涵,那就是“现实感”和“非常现实感”。作为他的责编,十多年来,我不断地读到李黎的新作,整个流程约莫是这样:有时他是在头天把一个小说写好,第二天改毕,当晚用QQ传送过来,我在第三天凌晨读完并在第四天决定刊。又或者是许久没有他的消息,半年后通过电子邮箱来一堆中短篇小说,那时,就有一堆疑似李黎的小说人物在眼前晃悠,参与我的生活,从未中断。直到去年的一个诗歌笔会上,常年住在邮箱里的李黎,QQ、博客和微信中的李黎,在我看来已具有电子化人格的李黎,用碳水化合物+蛋白质的固体结构,出现在一堆——以气体为主的诗人中间。

那时,小说家李黎另有一个诗人身份,他用如斯语气写诗:“父母进入晚年,家中的一切开始静止。”不带抒情而唤起诗性的,却依然是叙事的方式。正如我预感到的那样,接下来他会在诗歌中这样叙述:“家中唯一的生机,是遥远的子女偶尔回来……”这一下,又把我拉回到李黎的小说中去,是接下来的这一句,把诗歌开篇的现实逼仄和窒息的生活常态,置换到一个有长度,有烟火味,有人际生和有想象力的书写空间,甚至是,将这些能源输送到一个辽阔的叙事语境中去。于是,从中加深了我对李黎文学的认知。我明白他从“饭桌上有一只大雁”,这样极端的和残酷的视觉中,渐渐养成悖论特质和陌生化的书写方式,并从中获取文学性。

平头、浓眉,体肤略显黝黑,面上残留着少许未曾剃除完全的胡须,南方人常见的欢实的小身板上,有南京京郊僻静的巷陌,或寂寥村落生成的生活气,淡定、深沉和宠辱不惊,甚或,有某种宿命的氤氲。这样的气息和氛围不是出自对书本的阅读,也不是旅行,貌似更多来自祖传的民间经验和生活智慧。或许,这些都能从李黎偶尔泛着狡黠的眼光中透露出来。

就这样,通过李黎,我认识了生活于地球上另一种逻辑空间里的族类,认识了小说人物杜大伟、陈尚龙,认识了杜大伟和陈尚龙周边的人事和人际。有时是化身主人公“我”的——陈尚龙的同窗、叔伯、表哥,有时是他们生活的对象和对立,尤为奇妙的是,还结识到一只名叫安德烈·曹寇的鸟(那个作品是李黎另一文学空间里的书写潜能,像是他写作行为中的一个意外事件,始于这只鸟也暂时终于这只鸟,尚待开)。无论是人还是鸟,这些主人公都有着南方人古老的散漫气质,但是由于他们生活于当代,而显得并不那么自由。他们有某种乐此不疲的“生计游戏”跟日常“耍事”,却又谈不上尽兴和彻底,甚至,在某个界限边沿,陈尚龙们耍得也还算欢实,见缝插针,游刃有余,纠缠不休,呈现出时间和生活的本性细水长流,因此命运从未终结,但时有阻滞,其结果,却总是以失败告终或与沮丧结伴而行,具备了浓烈的和暧昧的悲剧气息,透出一种我们接触得越来越多的现代性的深度荒诞。究其根本,是因为他们的现实理想和欲望,与当下的某些人类体制和身心界限,甚至是与人类的宿命生了剧烈的冲突,由此形成陈尚龙们这样一个族类的命运特征。

去年、前年,从未脱俗的我曾随周围的其他地球人一道,追过一个通俗美剧《穹顶之下》。该剧脚本改编自斯蒂芬·金的同名畅销小说,剧情以一个名为切斯特磨坊的小镇为背景,说的是某天,一个从天而降且坚不可摧的“穹顶”断绝了小镇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同时也终结了小镇维持多年的平静假象。追看两季,明白该剧并非传说中的科幻片,显而易见,编剧的目的是要展示和探究——某种象征着封闭的人类体制,或被孤立于其他人类的命运,某种非常态的现实,如穹顶一般落下之后,其中的各种人格裂变和人性的种种反应。

阅读各个时期李黎的小说,即便是在新作《还债》、《人工湖》和《尚龙小传》等作品中,同样能感受到如上述《穹顶之下》——某种被无形或透明的穹顶“画地为牢”,随后,深陷其中各种人格所生的转化或剧变,最后出现人性纷呈的现世景象,以弥补和丰富我们的视觉盲区,获取随之而来的通鉴和警醒。不同于美剧的是,李黎在人物安排上(事实上也是基于中短篇小说的体量和结构的考虑),尽量使用了减法,把各种人格的出离或聚合,于某一个极尽现实的人物身上,集于一身。对比这三个中短篇共同的主人公陈尚龙——基于叙述者“我”的身份的转换变化:《还债》中陈尚龙的表叔、《尚龙小传》中的同窗、《人工湖》中的表哥,将主人公置放于不同的现实视角和心理变化当中,多侧面多角度洞悉身心的转化过程,呈现出一种“立体人物”的即视感。当我们于各个叙述场景,与不同时空里的陈尚龙相遇,总是会有《这个男人来自地球》的讲述者约翰的类似感受,那就是无论人类社会如何演变,人性的基本却大致相同,只不过,人物所处境况不再一样,即便是在一万年之前和一分钟之后。

小说的基本法则从未改变,但风格和技术却代代不同(如今的变化速度或许尤以季度为单位,是上一季跟下一季的区分)。这或许与各个时代和时期,人类生活的“变态”即成常态(瞬息变化中的常态)和随之而来的文化语境,对小说的要求各有不同有关。自有小说这门艺术以来,人类从未中断对所经历时代小说痕迹的记录,在小说的诸多传播渠道中,尤其是在纸质时代,给我们留下较多深刻的印记和经验。当我们沉浸于当下语境,用如今的文化视觉和文学思维,观照过往时代的小说作品时,无论是小说《纽约客》表现出来的辞藻矫饰和语言直白,还是一个时期《收获》等小说基于伪先锋,而泛起的语焉不详跟哗众取宠之嫌疑,都会给身处于当下身心状态的我们和我们的真实阅读带来较多不适。如今的小说家要勉为其难模仿莫言和余华,则同样会冒着上一代作家曾经经历过的诸多风险和惨痛教训,深陷于类似他们当年集体难逃马尔克斯们小说阴影的处境之中。事实上,从眼下李黎小说可持续展的端倪中可以看出,我们的小说写作和阅读,只需回到地球上我们自己的这一片文学疆域,或穹顶之下,理清一条线索和思路,那就是类似李黎们在他们的每一篇作品中,提出的一个隐形的问题:我们这种人(比如陈尚龙们),是怎么经历的我们这么一种境况?而无须借助于貌似“经典”的莫言或马尔克斯,甚至无须借助于《这个男人来自地球》中——那个莫须有的上帝——老约翰的方式。

2015.5.10?匆于渝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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