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小姐道:“大哥,我刚才在门口听到了你们的话。还是让我去吧。我去劝他,务必让他签字。”
曹昭礼盯着妹妹,起先没开口。十二小姐又道:“大哥你身份非同一般,这种关键时刻,背后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你的举动。你去见他,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拿去再大做文章,对伯父不利。”
曹家刚经历风波,确实不宜再出任何岔子。
曹昭礼终于点头:“那我就卖十二妹你一个面子,你替我去见他,叫他务必认清情势。”
他的脸上现出一丝冷笑。
“你告诉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真不签名也罢,于大总统实无大碍,但他自己这一辈子,也别想好好再过日子了。”
深夜,西郊别墅的后园。
晚上十点了,贺汉渚仍未休息,还在这里忙碌着。
时令入夏,前些天雨水又多,白天太阳一晒,庭院里便草木疯长。
鲁二白天除草的时候,手不小心被镰刀割伤,贺汉渚便让他休息,自己替他搞剩下的活。但白天他嫌热,就在房子里睡觉,等太阳下山后,换了件旧衣出来,借着月光除草。
他打发鲁二去休息,不紧不慢地一个人劳作,终于除完整个庭院里的杂草,最后他放下工具,走到水龙头前,放水,洗着沾满了泥巴的手。
水是从山上接下来的,触肤清凉。
干了一晚上的活,贺汉渚感到有点热,洗手后,又用手接了一g哗哗的流水,低下头,洗脸。
他的身后有人走了过来,脚步轻盈,伴着一阵丝绸衣料随了走动摩擦而发出的轻微的OO@@之声。
他扭头。
鲁二领着一个女郎走来进来。月光下,那女郎戴着风帽,一袭长裙,裙影摇曳。鲁二跑了过来,低声说曹小姐来了。
月光下,女郎摘下了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姣好的脸庞。
“烟桥,许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贺汉渚抹了把脸上的水,直起身,颔首:“我很好。曹小姐你有事?”
十二小姐环顾一圈,含笑道:“这里确实适合避暑,难怪你经常来……”
贺汉渚没接话。
她打住,改口。“我能不能进去?我找你,确实有事。”
贺汉渚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开着灯的客厅。十二小姐跟着入内。贺汉渚请她随便坐。
“抱歉,鲁二的手伤了,没法倒茶,怠慢你了。有事你请说。”
他跟着坐到了她对面的一张沙发上,语气平淡而礼貌。
十二小姐沉默了片刻,很快道:“我不拐弯抹角了。前几天我伯父受到的质疑,你应该有所了解。现在风波虽然过去了,清者自清,当事双方也证明了我曹家的清白,但实话说,难保还是有些人用小人之心以己度人,流言不绝。现在议会即将召开,实话说,现在你如果也能在那份请愿书上一并签署大名,这对于我伯父的事业而言,将有极大的帮助。”
“我现在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帮这个忙。”
贺汉渚道:“抱歉。这个忙我帮不了。”
“烟桥,你不要这样。你如此不配合的态度,无论对你,或者对我曹家而言,都没有好处。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日领事正在对军舰的爆炸意外进行调查,并要求我伯父予以充分的配合。你知道这个关口,你忤逆我伯父,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还有我大哥。他认定的事,不会改,并且,他会毫不留情地扫除一切障碍,不择手段。我不是在恐吓你,本来今晚来的人是我大哥。但我不愿你和我伯父还有我大哥反目到那样的地步。真的,那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十二小姐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迟疑了下,再次开口:“烟桥,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愿意重新考虑我们以前的约定,我这里,完全没问题。这对你而言,也是最好的局面。”
贺汉渚笑了笑:“很巧,就这一点而言,我和你的兄长倒是有点像,认定的事,不会改。”
曹自华猛地站了起来。
“烟桥,不管那条日本军舰是不是你炸的,只要我伯父想把你卖给日本人,他就有的是证据,随时可以指向是你!而如果我的伯父开口了,你即便现在没事,你的余生也将永远没法获得安宁!”
“你现在已经被我的伯父牢牢地捏在手里了,你难道还不清楚这个事实吗?你有什么资格,可以和我伯父、和我曹家作对?”她的语气有些激动。
贺汉渚淡淡道:“你的忠告我记下了,曹小姐,如果没别的事,你可以回了。”
曹自华脸色渐渐发白。
“贺汉渚,我一而再、再二三地向你展现我对你的好意。就算你得罪我曹家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还是不忍看到对你不利的局面,所以今晚,我又来找你。“
“而这,是你对我的唯一回报?”
最后她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问道。
贺汉渚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曹小姐。”他的神色变得郑重。
“我感谢你的好意,但这真的没必要。”
曹自华死死地盯着他,忽然开声,嗓音尖锐:“贺汉渚,当初你原本已经答应和我结婚了,忽然却又改了主意。你是心里有了别的人,是不是?”
贺汉渚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神色随之恢复了淡漠。
“不早了,这里偏远,你回城吧。”
贺汉渚走到客厅的门口,打开了门。
“曹小姐,回去叫你兄长来吧,我或许可以和他谈一下――”
“我亲自来,够不够格和你谈?”
门外的一片暗影里,忽然传来一道带着几分寒意的声音。
贺汉渚抬眼,和那个立在暗影中的人对望了片刻,微微颔首,退到一旁。
“当然,请进。”
曹自华听到门外声音,一怔,回过神,疾步奔了出去,吃惊:“伯父!你怎么来了!”
大总统的脸色晦暗,目光闪烁,冷声道:“十二,你给我回去,还嫌丢人不够吗。”
曹自华望向外面,隐隐看见大门外多了几辆停下的车,戒备森严,脸色苍白,不敢出声,低头匆匆走了出去。
“您请到书房坐。”贺汉渚的态度相当恭敬。
大总统一言不发,沉着面,大步走了进去。
书房内,门窗紧闭,大总统入内,却并未立刻就坐,而是立在门后,盯着等待自己入座的贺汉渚看了半晌,忽然,点了点头,冷笑:“公然反对起我了!”
他哼声。
“姑且不论你的胆子如何,汉渚,我曹某人自问从未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打我的脸,公然和我作对?”
贺汉渚走到大总统的面前,朝他躬身,礼毕,直身。
“我这几日,一直在等待大总统的召见。却没想到大总统您会屈尊来这里见我。既然您大驾亲临,又开口问,我岂敢隐瞒。并非是我故意要和大总统作对。而是道不同,不相谋。我无法阻止大总统,便只能禁止自己。如此而已。”
“放屁!”
大总统竟骤然暴怒。
“汉渚,我以为你是青年才俊,你能识我苦心。我没想到,你竟也直蠢到了如此的地步!如今我民国照搬西洋的所谓最先进的制度,你不会以为那一套,真能救我泱泱中华?倘若如此,何至于多年政局不稳,又何至于有这场南北之战?我所谋求者,不过是最合乎我中华现状之最合理的体制,图长治久安,挽救中华!”
贺汉渚缓缓摇头。
“恕我直言,大总统,你所谋求者,并非全然如你所言那样,光明伟大。你真正谋求的,不过是能够满足你更高权力欲望的踏脚阶梯罢了。固然如大总统所言,现行体制水土不服,但大总统你搞的这一套,是想独夫天下而已。大总统你对我有诸多的抬举和恩泽,我可铭记在心,但我无法违心跟从。”
他顿了一顿。
“大总统,我不知你何来的信心,执意谋求改制。但我劝大总统一句,悬崖勒马,犹未迟也。”
大总统变得愤怒无比。
他脸色铁青,双手背后,在书房里来回快步走了几趟,忽然停步。
“日领事向我施压,要我配合调查军舰爆炸一案,我以出港后便无关的理由给回绝了。你知道吗,我其实已经查明,就在爆炸发生的那天,有条隶属海关缉私队的炮艇私离港口,几天后才归队。只要追查下去,到底是谁用了,一清二楚。”
他的眼中,射出森森寒光。
“我器重你,维护你到了如此的地步,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贺汉渚正色,再次向大总统躬身。
“我从计划之日便就明白,瞒不过大总统。我承认这事是我做的。我也感激大总统你对我的器重和保护,所以,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大总统冷冷道:“你何意?”
贺汉渚迎上大总统的一双怒目。
“王孝坤不是东亚药厂制毒的获利者,这一点,大总统您应该比谁都清楚。现在他不肯背负罪名了,有人慌了,就把帽子扣到了死人的头上。很好,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但活人曾经做过的事,多少却会留下些痕迹。”
“我有一样东西,请大总统过目。”
贺汉渚走到书桌后,俯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盒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摊开在桌上。
大总统盯着桌上那像是账本一样的东西,一步步走了过去,低头,看了一眼。
他的眼睛仿佛突然抽了筋,目光定住,死死地盯着页面看了一会儿,伸手,翻了翻后头的几页。
片刻后,他抬起头,咬牙:“你哪里来的……”
“这个大总统你无须过问。这上面的每一个账号,都对应一个户头。户头人便是长公子。这些账号现在应该已经销了,但即便销了,也仍可以从银行的原始往来流水中得到查证。”
大总统方才那满脸的煞气,随了他的话,消失了。
他似是被人狠狠地击了一个闷棍,脸色灰败,人慢慢坐到了椅中,再次开口,声音听着已是带了些无力。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年药厂案发不久之后,我便得了这样东西。”
大总统定定地看着贺汉渚。
“你一直留着,就是为了日后可以拿捏我?”
贺汉渚没有回答,只道:“长公子做的事,就算并非出自大总统的授意,但几年下来,以大总统的精明,应当也是有所觉察。”
他收起账本,改口。
“大总统,我人轻言微,即便今日我在曹公子拟的陈情书上署名,也改变不了历史之大势。我还是那句话,你所图谋的,是在倒行逆施,即便现在能成,也决计无法长久。”
“大总统,望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后退了一步,静立在旁。
大总统在椅中怔怔坐了良久,终于,仿佛回过了神,手扶着椅把,撑着身体,缓缓地站了起来。
“可惜,你非我同心之人……”
他口中喃喃地道了一句,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贺汉渚没有出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