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沉玉活了千余年, 自幼年入到现在,从未放任过自己。
他总是有礼有节,恪守规则, 心中最熟悉的便是各种经文和法则。
他是最公正苛刻的,没人会怀疑这一点。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 也许是今夜的景『色』太美,也许是河边的晚风太动人,月『色』下戴着面具的男人缓缓朝河灯摊旁的昭昭去, 他停下的时候, 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弯下腰, 荆沉玉挽着广袖递给摊贩一块上品灵石, 灵石灵气充裕, 摊贩看得眼睛冒光。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祝仙长和仙子恩恩爱爱, 世世成双!”
他误以为昭昭和荆沉玉是那种系, 欢喜地捧着灵石说吉祥话。
昭昭拿着河灯站起来,有无奈:“说什么呢, 我们不是那种系。”她抬抬下巴, “我方才唤过师尊的, 你没听见?”
摊贩尴尬地挠挠头:“实在是仙子长得太美,小的刚才只顾着看仙子,都没听清您说了什么。”
真会说话, 昭昭一笑, 再朝荆沉玉伸手。
荆沉玉长睫轻眨, 不她要做什么。
“给赏钱呀,他夸我好看呢。”昭昭摊开掌心。
荆沉玉嘴角动了动,面具下牵起一个极浅极生涩的弧度, 他本人毫无意识,只是拿了一捧灵石给她。摊贩见了,兴奋得快要晕过去了。
他激动地等待,昭昭只给了他一个最小的。
“师尊要懂得勤俭持家呀,只是赏而已,干吗给这么多?照你这么花,再有钱也迟早会花光。”昭昭赏完就拿着河灯往河边,边还边“教育”他。
荆沉玉跟在她身边,淡淡:“给你的,不是给他。”
“……”这是看她没钱了。昭昭一时心情复杂,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沉默下来。
荆沉玉若想体贴的时候,是真的细致入微,让人无可挑剔。
前提是他想。
他大部分时间都不想,否则也不会与人定了婚约那么多年,也没主动表示过一次,还招呼都不一个,突然要退婚,将人置于风浪尖之上。
吐了气,昭昭来到河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下,将河灯递给荆沉玉。
“点上。”
他有地火,点灯这种事当然他做。
荆沉玉顺从地点了灯芯,冰『色』剔透的芙蓉河灯点起来,越□□亮了。
“做得真好。”昭昭端详了一会,“我见人家都会在上面写上今年的愿望,虽不灵不灵验,但应个景儿也好,你有没有要写的愿望?”
虽然问了,可昭昭也不等他回答就说:“算了,你还是不要写了,你肯定会写什么‘界太平’、‘妖魔尽除’之类的。”
她有点烦恼:“真让你写了,灵验了,我就又得死了。”
用摊主给的灵笔,不必点墨也可写字,但只能写几个字。
昭昭认认真真地在河灯里写上字,弯下腰放在河中,将随风推向大片的河灯中。
“写了什么。”
耳边响起问话,昭昭不曾回头,看着无数明亮的河灯,美景让她心情难得放松,她慢慢:“你没看见?我写了‘长命万岁’。”
她歪了一下头:“希望我长命万岁。”稍顿,她喃喃,“希望善音和善果平安。”
从江家的消息开始,昭昭就分牵挂,哪怕身处此地,但事情一筹莫展,她始终担忧着。
荆沉玉站在她身边,挺拔修长的身姿如月下琉璃树,声线也是清清冷冷,如晚风微凉。
“你是真心待他们。”
他这次是肯定的语气,可能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昭昭对江家姐弟好是有所图谋,到今才算相信她是真心。
昭昭没说话,荆沉玉便又说:“为什么。”
她这次想了想,回答说:“因为他们是我这么久以来,遇见过唯一真心待我的人。”
荆沉玉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到底是没说来。
哪怕良辰美景月『色』甚好,他的身份也不容许他说那样的话。
“花车回来了,进去看看吧。”昭昭已经在思考正事了,云雨坊门停了船型的花车,蓝惜从上面下来,被人簇拥着进去。
荆沉玉看了一眼,蹙眉:“人太多了。”
人多眼杂,若起来恐会伤及无辜,实在不好行事。
“那依你看呢?”她回过头来,风吹着她凌『乱』的发丝,她圆润的鼻尖在月光下好像发着光。
荆沉玉看了一会才说:“等人散。”
“那岂不是得等到很晚。”
荆沉玉应了一声,没说的。
昭昭认命:“那就等。但你看着点,让他跑了。”
既然要长久战,昭昭就找了个台阶坐下。河边风有凉,但她有修为在,倒也不算冷。可她忽然抖了抖,因为……荆沉玉坐到了她身边。
她表情莫名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她半晌才说:“刚才的河灯好看吗?”
荆沉玉默然片刻,点了一下头。
“是芙蓉。”昭昭说,“我特意选的,今恰好遇见节日,就当送你的礼物了。”
她想起什么似的一笑:“之前也送过你芙蓉,肯定被你碎了。”
确实。那时荆沉玉碎得毫不犹豫,至于现在……想要都没有了。
那河灯都不飘到哪里去了。
“那是我买的。”他忽然说。
昭昭一怔:“……但是我选的呀!”她不讲理,“我选的,我写的字,就算是我送你的。”
荆沉玉跟她讲理:“你许的愿无一个与我有,怎么算是送我。”
昭昭瞪他:“怎么和你没系,江家姐弟平安这不算是为你好吗?”
“与我何干?”
“善音是你曾经的未婚妻,你也看见江家什么鬼样子了,你突然要退婚,她不得被江夫人如何磋磨,现在她了事,如果可以平安,也算是你将功补过了。”
这次荆沉玉不说话了。
昭昭也不再说,只安静地坐在那看河景耗时间。
不过了多久,河边都没什么人了,荆沉玉才再次开。
“你有时很讲因果理,有时又完不讲。”他说得很慢,好像每说一个字都要经过剧烈的心里挣扎,“讲理时是与人。不讲时,是与我。”
昭昭一顿。
“昭昭,你有时是魔,有时又像人。”
……
废话,我本来就是人!
昭昭抿了抿唇,手拨动河水,掀起一阵阵涟漪。
“你不老是想着要杀我,我也会跟你讲理啊。”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我巴不得自己是个人,一点都不想当魔,但我有的选吗?我见到你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荆沉玉垂下眼,默默听她说话,夜风很凉,但也很温柔,温柔得让他不忍断。
“要是你愿意给我一条生路,与我就此分割开,我可以保证自己会做个好魔,绝对不害人,也不会让被我放来的夜月眠去害人。”昭昭转过来看着他,“可你一定不会相信我的,对吧?”
荆沉玉学着她方才那样,用手指在河中波动,并未言语。
“你对异类有太多的偏见,我若跟你说,我生在你灵府前也是个人,你会相信吗?”
他这次看了过来,眼神探究,说不是信还是不信。
“我也不怎么就成了你的心魔,此后一直过得心惊胆战。原本我也是个人,生活在与这里完不的地方……”
昭昭也没说太多,怕被当成糟糕的东西,她只能简要:“没人生来就是什么,的心魔或许是,但我不是。”
她放低声音:“我想好好活着,还想回到我来这里之前的地方,那里虽然也没什么特好的,至少不会像在这里时时刻刻有生命危险。”
荆沉玉还是不说话,可眼神放空了。
昭昭有意动,此刻『色』已经晚了,河边的人都散去,只留下他们两个。
她试探『性』地触碰他膝上的手,广袖挡住了他一半手背,昭昭碰了碰他的指尖,他没躲开,于是她近了一下,试着与他指腹相贴,荆沉玉还是没什么反应,只在手中波动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昭昭心跳莫名加快,她注视着自己一点点和他手指相交,他还是没拒绝,她便与他逐渐指相扣。
成功了。心跳得快了。
昭昭想,或许这是一个让他产生“与她分割开也好”这个念头的好时机。
她慢慢抬眸与他对视,他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但眼神清楚。
他也看着她,视线集中,桃花眼中一片清情。
昭昭抿抿嘴唇,轻声说:“我真的不会做坏事,之前没说过,其实我很羡慕金盼儿,哪怕你都不怎么认识她,总会把她护在身后,只因她是界众生一员,可其实我也是……”
“……你是魔。”他缓缓开,声音有哑。
“我不想做魔。”她难免染了几分急切,“你放过我,让我想办法做人好不好?”
“魔变不成人。”
人可以成魔,魔无法成为人,即便可以,至今也没人成功过。
哪怕是悯宗度魔,也只是让魔向善修行,淡化魔气。
从未有魔变人的河。
昭昭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他只觉一片柔软炙热,手不禁颤抖了一下。
“哪怕身体是魔,可我的心能做人。我真的没想过恶,你那么固执,对我有那么重的偏见。只要你信我,应我这一次,给我机会,以前的仇怨我们一笔勾销。”
他杀她一次,她不再怪他,从今后他们回到正常的系中去,只要他肯点头,肯配合她。
哪怕这话是假的,是骗他利用他,也太让人心动了。
荆沉玉呼吸窒了窒,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应的。
可他忍了下来,忍得很艰难。
他低涩:“你说我固执,对你有偏见,这没错。素来我认定的事,从无改。”
昭昭都拿一笔勾销来引诱他了,虽然她自己都不这话有几分是真,可单单这么说对她都很难得了,那可是杀身之仇啊,他居然还是不为所动,她有点心凉。
“你是我的心魔。”荆沉玉反握住她的手,一用力,将她拉入怀中。
她撞进他怀里,愣了愣,听着他缓慢的心跳。
“你与我是一类人。”荆沉玉很慢地说,“你何尝不固执,何尝不对我有偏见。你与我,其实很相似。”
昭昭:“……”
他们很相似?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愣住了。
“与我那般相似的你,当是认定什么便坚持什么,一条路到尽头。你如今是魔,在魔的路上,当真能克制得了魔的本『性』,不会恶么。”
……魔的本『性』是什么呢?昭昭最开始的时候是被影响过的,对他的血极度渴望。
那后来呢?昭昭想到什么,忽然后背一片冰凉。
她其实还在被影响,潜移默化的影响,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她的自私等负面情绪在逐渐放大,虽然不明显,但真的在变。
她有恍惚,也有说不来的惧意,她想到夜月眠,想到在镇魔渊见到的那魔,还有穿书前看过的小说和电视剧里的魔,她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不自觉往他怀里埋得深,昭昭将脸藏进他的衣裳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檀香气,心渐渐定了下来。
“我可以。”她的声音很闷,“我能克制住,所以你要放我吗?”
放她?心里还没答案,手臂已经紧紧抱住了她。
放她是不可能的。不管于什么心理都不可能放她。
可让她活好像也很难。
想到处理完江家的事要遭遇什么,荆沉玉抱得她紧了一。
怀里的人开始挣扎,荆沉玉猛地放开,昭昭抬起头来,脸『色』红红:“你这次算勒死我吗?你和人除心魔的手段可真不一样,总是那么会挑时间。”
这话让人很难不想起那夜里,荆沉玉百莫辩,干脆转移话题。
“可以过去了。”
他站起来,将手递给昭昭,昭昭自然地牵住,由他把自己拉起来。
做完这一切两人都愣住了,回忆方才的那份自然,沉默弥漫开来,气氛复杂。
“……了。”
最后还是荆沉玉开了,他迈开步子,般若换了个模样现在他手里,昭昭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看着他高挑的背影,突然追了几步,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环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很细,但很有力,腹部有肌肉线条起伏。
昭昭抱着他回忆着方才种种,很难不又开始想——他是不是爱上她了。
他总是让她很不确定,一会觉得是,一会又觉得不是。
现在她又觉得是了。
如果是,那就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与他分割,他没给确切答案,但夜月眠说了,只要他有那个念头就行。
有了那个念头,就是神魂交融,之前觉得很难,但现在看也没那么难做到。
昭昭心跳如雷,自后抱着他说:“你,你要不要……”
荆沉玉侧过头来,静静等着她的话。
昭昭咬咬牙,一闭眼快速:“你要不要跟我双修啊听说你们修士双修可以疗伤你伤那么重我和你双修你会不会好得快一点我真没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快点好……”
她连珠炮似的说,一个停顿都没有,但不妨碍荆沉玉她的意思。
来啊!答应我啊!神魂交融啊!
荆沉玉僵住了,她抱着他,夜风吹来,他面具下脸颊绯红,虽然她这次留下的目的是要解除联,可他其实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操』方式。
她这样说的时候,他脑子里回『荡』着太素宫那夜的画面,根本没想到神魂交融这一点上。
荆沉玉只觉心中长了草一般凌『乱』不堪,轻咬了一下唇,他挣了她一下说:“办正事。”
昭昭:“……”啊,竟然已经到云雨坊附近了,好像是该办正事了。
好可惜,得那么快干什么,昭昭不忿地哼了一声。
不情愿地把他松开,昭昭身为女子,进云雨坊身份适合,可荆沉玉没什么自觉,也要跟着进,气势还很强,不像是逛窑子,像砸场子。
“等等。”
他忽然叫停,昭昭侧目不解:“怎么了?”
荆沉玉朝她身后,掌心摊开,是一支再熟悉不过的芙蓉玉簪,她在无方城弄丢那支,荆家给江家下定的那支。
“回礼。”他淡『色』的唇开合,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昭昭眨眨眼:“回什么理?”说完就想起那芙蓉河灯,她无奈,“不用了,和你开玩笑的,那是你自己买的。”
“回礼。”荆沉玉很固执,非要她拿着,不肯收回。
昭昭为难极了,离和他搞好系成功仿佛近在咫尺,要是一直拒绝可能又白忙活了,但是……
真不想要啊,这玉簪实在是……
“这里是西京。”昭昭只得,“这是荆家之前拿给江家下定的,你让我在江家戴,你怕是想下的人都你要搞‘师徒恋’吧。”
他们对外是师徒系,这意义非凡的簪子戴在头上,可不就是大逆不吗?
荆沉玉缓缓握住玉簪,看样子是算放弃了。
在昭昭想进云雨坊的时候,他突然又拿一支木簪,也雕刻成芙蓉的样子,雕工极好,比那玉簪还要漂亮。
昭昭恍惚了一瞬,听见他说:“那便用。”
荆家准备的那支玉簪他未曾,也没有注,不要就不要了。
这支……
荆沉玉想到昨夜,他拭剑也无法静心,夜里要入定疗伤也难以入定,以前只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快得不行,可昨夜过于漫长,他看着夜『色』许久无法定心,便给自己找了事做。
这木簪他刻了一夜,刻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想,纯粹只是想让自己有事可做。
拭剑不能静心,那就刻。
这件事让他平静下来,早上刻好就丢进了空间,今夜拿来真的是本能之举,事前未曾筹谋过任何。
她若还是不要……还是不要……也……
“好吧。”
姑娘的声音传来,带着妥协。
“那你帮我戴上吧。”她往前一步,让他簪到她发髻上。
荆沉玉缓缓睁大眼睛看着她如云的发髻,眼睛眨得飞快。
之前分不清杀意与欲望,但此刻,他不会傻到分不清什么是欢喜。
他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