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住魏真珠!”霍染因厉声交代。
这大约是纪询第一次看见霍染因如此焦急, 二层楼高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快速跑下去也花不了几秒钟的时间,当纪询开始往楼梯出跑的时候,霍染因直接从栏杆处翻身跳下!
而等纪询冲到了玄关的位置,霍染因的车子在漆黑的夜色里,在别墅的窗户外,轰鸣作响, 呼啸而去。
他向前奔跑的速度渐渐缓下,最后停住脚步。
当然,每一个健全的成年人, 都必然爱护幼儿。
霍染因想必也是……极其爱护。
“纪,纪老师……”背后传来文漾漾的声音。
纪询回过头,看见脸色煞白的文漾漾, 文漾漾惶惑地看着他。
“我……我们也赶紧走,赶紧赶上霍队吧。”
“急什么, 你能赶上你霍队那种车技?”越到危机时刻,纪询的头脑越清楚, “赶紧打给警局医院消防打电话,把现场情况说清楚,快!”
他轻轻一喝,把笼罩在文漾漾脸上的恐惧喝散。
“不要分神, 我们在和死神抢时间!”
等霍染因风驰电掣, 驱车来到现场的时候, 越境小区已经彻底热闹起来了,救护车,消防车, 以及警车,都在现场。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楼梯,消防人员已经提着破门器在撞门,剧烈而规律的几声响动之后,门被破开,霍染因冲进去,他听见有人在背后叫自己,“小心煤气”,他确实闻到了浓浓的煤气味道,但他还是冲进来,他闭着气,来到小兔子门牌前,红眼睛的白兔子拉着“wele”的牌子,对着他。
他的手握上门把。门把是金属,在冬天里带着特有的刺骨的寒意,寒意像针一样扎着霍染因的掌心。
他背对着众人。
众人还在他的背后没有赶上前来。
无人看见他忽地不闭气。他在满是煤气的空间里,放开口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后他按下手腕,推开房门。
他看进去。
似乎是一刹那的恍惚,他看见两个人躺在床上,男人和女人,他们整整齐齐的躺在床铺上,面容俱都变成了樱桃红色,像随时会喷发的岩浆一样的颜色。
他看着,看着,看了进去,周围开始变得怪诞了,房间变得又高又宽,而霍染因走上去,一步步走到床铺之前。
他脱下鞋子,上了床,躺在男人和女人的中间。
他阖上眼睛……他的皮肤也变红了,变成了樱桃的颜色……
时间在这瞬间凝固了。
一瞬间的凝固后,一切都反噬了,霍染因的胳膊突然被抓住了,抓得他晃了一晃,接着,防毒面具递到他的面前,不认识的消防员关切的眼神射过来:“霍队,注意防毒。”
霍染因迟钝的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小女孩的房门口,只是有些晕眩。
他接过防毒面具,慢慢地将面具罩在脸上,在面具扣合于面孔的最后,他朝前看去。
床上没有别人,只有畅畅。
小小的女孩,躺在床上,蜷缩着,像只睡着了的白兔子。
更多的声音响起来,更多的人从他背后冲进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专业仪器来到了床边,他们娴熟地伸手触摸孩子的鼻端。
一只无形的手出现了,握紧霍染因的心脏。这只手是冷的,和金属门把一样冷,和窗外檐下挂着的冰霜一样冷。
直到他听见前方医护的声音。
“还有气,小孩还有气!”
霍染因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等畅畅进了医院,更详细的情况也传递出来:女孩胃中有大量安眠药残留,目前正在给孩子洗胃,但并未发生煤气中毒,鉴于送治及时,不会留下后遗症。
他在急诊室的门口坐下。
魏真珠肯定开了煤气,也是真的想把女儿带走,那么为什么畅畅没有中毒?
这个问题并不难以解答,现场的警察在霍染因耳旁说了答案:“阳台的一扇窗户开着,虽然比较小,还是达成了空气对流,所以尽管室内的一氧化碳浓度偏高,并不足以致命。”
霍染因没有说话,他靠着椅背。医院的白炽灯照在他脸上,照出他比墙更白的脸色。他沉默着,突地想起什么,终于开口:“通知女孩的家属了吗?”
警察肯定回答:“一开始就通知了。刚才医院也打电话催了,说是在路上。”
“不,来了。”
霍染因淡淡说,他已经没有再看身旁的警察了,他看向的是自己的五步开外,站在急诊室大门另一侧的一对男女。
这对男女五六十岁,男的看着五十岁,体态丰硕,揣着个啤酒肚,头发乌黑油亮;女的看着六十岁,身材如同麻杆,发上满是星霜。
实际上他们年龄正好相反。
男的六十岁,女的五十岁,和魏真珠和段鸿文一样,男的保养得好,女的操劳得多。所以他们的年龄与他们的外表正相反。
这是畅畅的外公外婆,魏真珠的父母。
霍染因之所以如此轻易地认出来,还是在调查魏真珠的人际关系时候顺带看见的照片。
“是不是警察弄错了?真珠怎么可能杀人?从小到大,她都是最老实的那一个。”魏真珠的父母看见了站在霍染因身旁的制服警察,他们赶了过来,围着制服警察在说话求情。
“肯定是找错人了吧,赶紧把她放回来吧,孩子都住院了,没有妈妈怎么可以?”
对着两个老人,刚才和霍染因交流情况的警察把脸一板,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立刻不怒自威起来。
“都吵什么?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别说现在还没有结案,就算我们警察结案了,也还有法院审理环节,如果真的存在抓错人的情节,不用你们说,法院也不会判!”
“……”两个老人滞了滞。
没有穿着警服的霍染因,又坐在椅子上的霍染因,被他们完全无视了。
霍染因默不作声,只看着这两个人。
从警察这里讨不着好,两个老人又朝旁边走去,他们看着不情不愿,但走着走着,还是接受了女儿即将成为杀人犯的情况。
“都是你生的好女儿!”魏真珠的父亲率先开口,声音还挺大,好像声音足够大,他就有道理,“她居然杀人,我以后还怎么抬起头做人!”
“什么叫我的女儿,那难道不是你的女儿?”魏真珠的妈妈不甘示弱,同样大声回答。
哪怕这是个吵闹拥挤的医院急诊室,他们的交谈也吸引了周围诸多的目光。
迎着这么多视线,两人终于知道尴尬了。
他们期期艾艾地坐在了隔壁的休息椅上,声线也压低到正常的水平。
“现在怎么办,真珠那边……”魏真珠的妈妈再问。
“不知道,杀人了能怎么办,法院怎么判就怎么办!我没有个杀人犯女儿!”魏真珠的爸爸愤怒地说。
“那畅畅呢?”女人又接着问。
霍染因看着他们。
他们从外表上看,也是普通人。不多漂亮,不多丑,穿着不多时髦,也不多土。是对在医院里,在大街上,都完全不会引人注意的两个人。
他们确实是焦急的。
霍染因客观地评价,他看见他们额上还没有蒸腾完毕的汗水,面上清晰的愤怒与焦急,这都预示着,此刻,他们是挂心警察局里的魏真珠,以及急诊室内孙女的。
但这只是开始。
“畅畅……”魏真珠的爸爸开了口,他无视医院禁烟的警示标贴,掏出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爸呢,什么情况?”
“那谁知道。”女人嘟囔着,“真珠晚上打电话来说让小孩呆我们家一段时间。”
“那就呆啊!”男人说。
“你说得轻巧!这孩子安排在哪里睡,吃什么穿什么,去哪里上学,听障的助听器,专业学校,怎么教她说话,怎么和她相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不要考虑吗?你?你每个月给的那两千块钱紧巴巴的除了吃饭够什么用,你嘴皮子上下一翻,自己就揣着茶杯钓鱼去了,剩下的还不是要我来做,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摊上了你们这两个糟心的东西!”
说着说着,魏真珠的妈妈似乎悲从中来,已经用力地拍起了大腿。
魏真珠的父亲,最初还满脸愤怒,还和老婆在争执,但等老婆说,你每个月再拿出五百块钱养孩子的时候,他又不说话了,再抽了半支烟,才说:“打电话给亲家。”
魏母打了电话,电话倒是接通了,但没说两句,那边就挂断了。
魏母放下手机,就呸了一声:“说段鸿文也被警察局收押,他们乱作一团,畅畅先拜托我们照顾两天,什么照顾两天,我看就是想把赔钱货甩给我们。他们根本不会要一个听障女孩!”
魏父的烟抽到了烟屁股,浓浓的烟气环绕着这里,走廊里的人都避开他两。
霍染因听见那句话。
魏真珠的父亲说的。
“这孩子,有个杀人犯母亲,又听障,难养,养大了,也受人白眼。”
霍染因侧侧头,他从敞开的门看进去,看见已经清醒,正在咳嗽的畅畅。
小女孩醒了,弯着腰,脸涨得通红,咳得撕心裂肺。
杀人犯的孩子受人白眼,其中最多的白眼,恐怕来自她的亲人。
霍染因轻轻阖了下眼,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片阴影。
站在旁边的警察还在絮絮叨叨,霍染因心生不耐,他的背后开始疼痛,本应早已愈合的伤口,忽然之间又隐隐作痛,疼痛像条蛇,刁钻地在皮肤下钻行。
“没看见我在想事情吗?”他冷声说,“安静点。”
“……”国字脸警察退后一步,他看着霍染因的脸,张开了嘴,想要说话,又不太敢说话,最后悄悄走了。
可是国字脸警察的脚步才远去不久,脚步又徐徐接近。
霍染因脑海中的晕眩变成了疼痛,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挣扎着想要脱出,他按着脑袋,转头轻声说:“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滚。”
纪询在霍染因身前停下脚步。
他看见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霍染因。
这时候的霍染因,弓着背,低垂着头,也低垂着眼。他转过脸来了,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脸是空白的,白纸一样空。
而他的眼睛。
那双藏在头发下,自下而上阴郁看来的眼睛,如同要吞噬人的裂谷一样,漆黑骇人。
纪询有了种自己也要被这双眼睛吞噬的错觉,他的寒毛悄然竖起。
也正是这份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感觉,让他在自己记忆的宫殿中抓住一块碎片。
他似乎……抓到了一点关于过去的霍染因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