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慎徽到了永泰公主府。他也不算外人, 毫无阻碍,一路径直被公主府奴人引到了位于后宅一处名为宝花榭所在。
奴人恭声说,此处便是公主夜宴摄政王妃以及大赫王女所在, 除了她二人, 也一请了十来个平日和公主交好贵『妇』人作陪。又叫了长安第一乐坊里一班伎人来,吹拉弹唱, 以娱宾客。
隔着一大口倒映着璀璨灯影水幽幽花池,束慎徽望向前那座浮建在池中央花窗小楼。连片牖窗,灯火辉煌。辰已是不早, 隔着水,他却也隐隐听到楼中传出丝竹笙歌和欢声笑语。影影绰绰,人影在窗后晃动。
他走过那道通往水榭曲桥,到了楼下。
“奴子去通报。”
束慎徽注目, 迟疑了片刻,“罢了, 我再等等。等她们宴毕,你再说我来了。”
大赫王走急,今夜陈伦要和鸿胪寺人一道准备明日送行之事,或将一夜不归。公主府他自然不会陌生,吩咐完,径自去了近旁一处轩阁。这里是陈伦和公主夫『妇』夏日里白天用作消闲纳凉屋。如今令未到, 屋中四面那些嵌着云母薄片花窗紧紧地闭合。奴人说,公主和驸马久未入这屋了,打扫或有不周,唯恐怠慢,请他去别处歇着。他懒怠再走,仿佛此处也离她近些, 只叫掌灯。奴人掌了里头银磐莲花灯,他进去,也不用人在跟前侍奉,自己仰身躺在一张遇见美人榻里,双臂上举,合在脑后为枕,闭目,开始等待。
等了些功夫,那边喧乐依旧,是没散迹象。他在心里估算辰,应当早已过了亥。长安皇城富贵夜宴,往往彻夜狂欢,持续到天明散,他自然道。今夜陈伦又不回,难道永泰也真想拉着人作乐,今夜通宵达旦?
他想打人去把陈伦给叫回家,又不妥,念头在脑海里游『荡』片刻,后是打消了,改而睁眸起身,走到那一片云母窗前,推开其中一扇。
开了窗,那从水榭里飘出声音一下便明了起来。他立着,面向窗外那一片水光乌幽池,侧耳,想从那杂在一起众多『妇』人欢声笑语里辨出她声,却是无果。如此,又静静地等了片刻,忽然,身后外面传来了一阵杂步声,跟着,永泰公主声音便响了起来:“三郎!说你来了!”
束慎徽转过头,见门被人推开,永泰公主走了进来,看见了他,便笑着抱怨:“三郎你怎么回事,来了也不说一声,才若非我下来,奴子和我说了,我不!你作甚?”
束慎徽转身上去道:“我来接王妃回府,来说你们在吃酒,我便在此处等。”
公主看一眼周围,摇头:“你何变如此呆?此间都多久没待过人了,又黑漆漆,你一个人等在这里作甚?是我家没别地叫你歇脚?”
束慎徽笑道:“我是懒再走。正好此处清净,我可以想事。”
永泰公主觑他,不说了。束慎徽被她看未免有些心虚,若无其事解释,“今晚宫宴早早散了,我回家无事,想着不好过于扰到阿姐,便顺道来接她。”
永泰公主嗤地笑了起来,“走吧。你既来了,那我放走将军妹妹吧。是可怜琳花王女了,以为今夜和你家王妃共卧,白高兴一场。”
束慎徽随公主转到水榭。里头有别家女眷,他自然不便入内。公主叫他稍候,进去了。很快,楼上有人推开了窗,『妇』人悄悄探头出来,争相张望,她们鬓上凤钗,在夜『色』里闪烁着点点金光。
他泰然而立,任由那些眼睛窥着。
永泰公主热情至极,再三邀留,说难机会,要耍一夜才够,至于三郎那里,她自会递过去。姜含元一是推不去情面,二来,实说,虽然昨夜后来也叫她道了男女媾和真正滋味,总算明白为何军营里男人谈及这事,便乐此不疲。但等快感褪去,今早醒来,她便生出了一种空虚之感。心仿佛空落落,浮在空中,无法落地,更懊悔自己昨夜对着他,何以竟把持不住,加上公主又这么留,索『性』便答应了,却没想到他会来接。
周围『妇』人们也都喝了不少,熏熏然间,听到公主说摄政王竟来接王妃了,相互做着眼『色』,笑个不停。
姜含元只做没看见,起了身。
在边地多年,冬日苦寒,为着驱寒目,有她也会饮酒,但通常几杯,暖身即止。今夜却是破了例。永泰公主酒量惊人,频频劝酒,加上她本也预备留宿,不不觉,喝了许多。起先坐着好,起身后,便觉脚步虚浮,却也不欲叫人看出,强作无事,在身后众『妇』人们吃吃笑声里,和依依不舍王女道别,随公主走了出去,果然,看见他独自站在阶下。
“呶,你王妃,阿姐把人给你了,你可看好了,要是哪天丢了,你可别赖阿姐!”公主取笑了一句。
“多谢阿姐。阿姐你去酬宾,不必送了。”
束慎徽微笑道,随即望向一言不姜含元,询问:“你若无事,这走了?”
姜含元渐渐有些头重脚轻之感,也女人们此刻应当都凑在窗后在窥探着这边,只想快点走,点了点头,立刻迈步,不想足下微浮,身子轻晃一下,虽自己立刻稳住了,他却也已伸手过来,轻轻一把托住她腰,见她稳了,才松了手。随即和公主点了点头,二人肩,朝外而去。
身后,爆出了一阵女人们哄堂大笑之声。
束慎徽舍马,和姜含元一起乘坐一辆公主府马车,回往王府。
马车辚辚前行。二人继续肩同坐。他问她感觉如何,她面带歉意,说略多喝了两杯而已,倒是给他添了困扰,要劳烦他来接自己。
她除了刚开始晃了一晃,呼吸叫他闻到了些酒气之外,行路稳当,都不用他扶,说也是如常,一双眼眸亮晶晶,看着确实没有醉酒,便也放了心,解释了起来,“非是我不叫你和她们一起取乐,而是我阿姐她们惯常如此,你却初来,万一喝醉了,人会难受。 ”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车轮辚辚,带动马车,不疾不缓地走在夜『色』里空旷长安街道之上。
束慎徽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又道,“陛下今早叫你『射』箭一事,我事先确实毫不。”
即便一天已是过去,到了此刻,他心里,仿佛存着那种深深骄傲之感。那位令场万众为之折服女将军,正是他王妃。
她没应他。他转脸看她,见她睫『毛』垂覆下来,已是闭上眼睛,竟是睡着了。
束慎徽失笑,摇了摇头。
这可真是如同三岁娃娃,说睡睡,也太快了。
他不再说,让她继续靠着自己打盹。好在王府和永嘉家距离不远,几条街过去,很快便到了。
马车停在门口,束慎徽轻轻拍了拍她脸,低声唤她。她含含糊糊地呜了两声,皱了皱眉,眼睫轻颤,仿佛想醒,却又睁不开眼样子。
他顿悟。
她是醉了过去。
他也不再叫她了,直接将人抱起,下了马车,送进繁祉院,放到了床上,唤庄氏来服侍。等他也沐浴完毕出来,她已被换上了睡觉宽松衣裳,闭着眼睛,人是没有醒来。
束慎徽也上了床榻,卧她身畔,借着帐外灯光,他细细地看她。
醉酒了又睡过去她,和平常极是不同。此刻她看起来软绵绵,仿佛没有半力气,任人宰割。
束慎徽再凑过去些,闻了闻。
连她呼吸,都变成了甜丝丝味道。
束慎徽带了几费力,后,终于将自己目光从她散开了胸前衣襟里挪开,替她拉高被角,遮了她身子。
她醉酒了,看她眉头微皱样子,人应当不是很舒服,若他再趁机对她做那种事,她应当会更加不适。
这也非君子所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面躺回到了枕上,闭目了片刻,忍不住又睁眼,视线落到了她唇上。
昨夜,看她明也是逍遥很,但是今早醒来,当他仗着恩情和她调笑,当也好,只当是戏闹,过后细想,却觉她似乎颇为冷淡。
他心里略略不是滋味,越想,越有一种自己被她用过,便弃如敝帚感觉。
昨夜他也碰触遍了她身,却唯独没有亲过她嘴。只是因为他记上回在仙泉宫,她那一句她不喜欢这个,实是叫他印象深刻。
他盯着她唇,盯了许久,仿佛受了什么蛊『惑』,缓缓地,屏住呼吸,一寸寸地靠近。
她浑然无觉,依然躺着,眼睫低垂,一动不动。在他快要亲到她嘴,他又停了下来,『揉』了『揉』额,再次翻身,让自己仰回在了枕上。
罢了,他倒也没那么想非要亲到她嘴不可。
他闭目,决停止胡思『乱』想,睡下去。
明日要早起。
内室里安静了下去。帐外一茎用作夜明烛火燃着,以肉眼不察觉速度,一丝丝地,悄无声息地矮去。忽然,束慎徽听到身边她出了一阵梦呓,接着,她身子猛地动了一下。
他霍然睁目,转头,见她双目依旧闭着,眉头却是紧皱,仿佛想极力挣脱出什么似,又仿佛被束缚住了,很快,她身子紧紧蜷在一起,『色』痛楚,姿态僵硬。
她梦魇了!
束慎徽立刻想起大婚之初有一夜,他寻她说事,那她独自睡在外间那张榻上,记当,好像也是如此陷入了梦境,险些摔落下去,是他抢上去,接住了她。
他完地惊醒,立刻将她拥入怀里,不停地拍她脸,唤她王妃,让她醒来。她却似是深陷梦魇,始终不醒。
“姜含元!阿元!醒醒!”
束慎徽从未见过梦魇够如此镇人,情急之下,胡『乱』叫她。终于,见她仿佛被唤醒,安静了下来,蜷在他怀里,一动不动,那原本僵硬身子,也慢慢地变软了回来。
“你怎样了?梦见了什么?”
她依然闭着眼睛,仿佛没彻底醒来。束慎徽怕她睡着又入梦魇,一边替她擦着额上沁出一层冷汗,一边和她低声说着。
“你莫怕,有我在。”他声音不自觉地变极是温柔。
姜含元又陷入了从前那曾无数次将她拖入深渊梦魇。她再次地梦见自己站在那高高铁剑崖头,纵身跃下,粉身碎骨,她整个人被血包围,想出来,却无法挣脱。在她苦痛之,忽然,她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道呼唤之声。那人唤她名字,将她从梦魇里带了出来。
那声音,是如此好听,她依稀觉,她好像从前在哪里听到过。
她『迷』『迷』糊糊,带着残醉,半梦半醒,微微睁眸。果然,在梦里,她竟又看见了那个她十三岁遇到过少年。
她怔怔地望了片刻,情不自禁,抬起了手,朝这张好看脸,慢慢伸了过去。
是梦吧。梦里她和自己说道。
束慎徽见她终于醒了,放下了心,又见她如此望着自己,抬手,便接了她手,带着来到自己脸上,笑道:“你醒了?你是想『摸』我?那便『摸』吧。”
姜含元眼眸半睁半闭,看了他片刻,忽然,皱了皱眉,喃喃地道:“你不是他……”
是,不是他。那位马背上少年皇子,他固然爱笑,也肯怜恤一个他眼中小兵,但他怎可会叫她去『摸』他脸?
便是在梦里,也是不可生如此事。
她看见,只是一个和那少年生了张相似面孔人而已。
她闭眼,再次沉沉睡去。
束慎徽握着她手,忽然如若冷水浇头,整个人凉了下去,胸中那一腔怜惜柔情,一,一寸寸,一丝丝,缓缓地褪去,后消散,无影无踪。
看着她闭目又睡了过去浑然不一切样子,他心里,陡然涌出了一阵烦躁之感。
她显然醉着,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么才她从梦魇里被唤醒,看了自己半晌,后竟冒出来一句你不是他,何意?
她在梦里,到底梦见了谁,那个他,又是何圣?难道又是那个年轻僧人?是她在梦里见到了人,醒来醉眼朦胧,起初误把自己当成了对?
束慎徽叫自己不要再多想了,再想下去,他真不保证,他不会对那个僧人干出些什么事来。
应当是她醉梦里胡言『乱』语罢了,无所指。
他一遍遍地说服自己,片刻后,睁眼,转头再次望去。
她缩在被下,闭着眼眸,一动不动。他终究是没法压下心头那股郁懑之气,起了身,下榻,掀开帐幔,穿衣走了出去,经过外间,忽然,他停了脚步。
墙边多出了几口箱笼。
前些天他一直没回,今夜刚回来候,又径直去了房。此刻才注意到屋中这些箱笼。
直觉告诉他,这些应当是她这趟回雁门要带东西。
他走了过去,打开翻了翻,果然如此。其中两口,装都是些信和衣物包裹之类东西,是她帮青木营士兵捎带物件。剩下一口,是她私人之物,里面东西少可怜,几套日常换洗衣裳,那柄新婚夜她从她身上抽出丢出去匕首,外加笔墨纸砚若干,别无他物,如此而已。
他皱了皱眉,正要关上箱子,忽然,目光微微一动。
这把匕首,让他想起来另一样东西。
他抬手,在她箱中又翻了一下,翻遍角落,也没寻到他想见到那样东西。
他凝了片刻,慢慢合盖,走了出去,叫来庄氏。
庄氏刚睡下不久,听到他传,不何,起身匆忙赶来。
“王妃这趟出京东西,都收拾好了?”束慎徽问她。
庄氏莫名,也不他怎大半夜不睡觉,突然想起来问这个,点头:“是,几口箱子,都在屋中放着了。部是王妃自己亲手收拾,没叫我们碰。”
“她剩下东西呢?”
“也是王妃自己归置好,前日入了库房。”
“带我去瞧瞧!”
庄氏愈感到莫名。但见他脸『色』仿佛不大好,也不好细问,取了钥匙,领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