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身份殊贵, 加上官员随行，南巡的仪仗和随同护驾的士兵必然是有的，上下总和计千。不过此行, 他不治车驾, 不受路贡，如此, 耗费自然也谈不上奢靡。
次日上午，少帝率贤王之下的百官，为摄政王夫『妇』送行。他将人送出了皇城, 还是依依不舍，眼中那种恨不能甩了衣冠跳上马背也跟着走的目光，就连姜含元也看了出来。
束慎徽三请止。最一次，行到南城外的十里亭畔, 他下马行礼，郑重拜谢, 少帝方止了步。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不顾身大臣的侧目，竟快步奔到摄政王妃乘坐的车驾之前。姜含元急忙下来。
“三皇婶，我有在习相搏之术，待你这趟南巡归来, 我请你指一二，如？”
束戬压低声说道。双目望着姜含元，目光炯炯。
显然，他是对上次刚近身就被她扭脱胳膊的事还是耿耿于怀，大约想着如扳回面子。
姜含元望了眼近旁的束慎徽。他的双目望着前方，神『色』平淡, 恍若未闻。
他还有将她即将北归的消息告诉少帝。
争强好胜，这才是少年人的气质，至于军人，更当如此。她很是欣赏，便微微一笑，带了几分含糊地应：“陛下若是方便，臣『妇』也在，自当命。”
少帝眼睛一亮：“好，那便如此说定了！三皇婶你也一路顺风。”
姜含元向少帝行过拜谢之礼，回上马车。
这一行人是在天和二年的四月中旬离的长安，出京兆，收了仪仗，沿着官道往东南方向而去，行军的速度，依次路过了上洛、南阳、汝南、汝阴各郡。
这些地方非此次南巡的目的所在，逢城不入，晓行夜宿。如特殊情况，入夜也往往只在官道附近择地扎营，摄政王则直接在宿营之所夜见城中赶来拜见的当地官员，对百姓分毫未扰。到了四月底，一行人便入了庐江郡。
苏湖熟，天下足。这趟南巡的主要巡视地是苏湖扬一带。为不耽误行程，这里开始，摄政王和随行的大队分开，命官员照既定路线继续去往扬州，他则携王妃轻装简行，先到钱塘拜望庄太妃，过，他去往扬州汇合。
他只带着刘向，领一支几十人的随卫，另外张宝同行。姜含元也终于摆脱掉车驾累赘，一身便装，一顶帽笠，和他一道骑马行路。速度比拖着官员同行，不要快出多少。
他们原本每天最快只能走五十里，改成简骑之，中途若是事，疾驰一日，在沿途的驿站更换马匹，一日至少能走三百里。沿途每每经过桑田大县，束慎徽还会停下，微服亲下田垄，察看农桑水利，遇到劳作间隙在树下休息的农人，他会上去，递些吃食，同坐闲谈，询问当地的民情和农桑赋税之事。
但即便这样，路上有所耽搁了，庐江到钱塘，也不过只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一日，四月二十日，他们抵达钱塘。而那一支去往扬州的大队人马，依然行在半路，按照计划，五月初，才能走到扬州。
摄政王为北伐而南巡，且，他将携新娶的王妃来钱塘探望庄太妃，这个消息，在当地早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他的外祖是吴越王。早年『乱』世，当地百姓之所能避开战祸过安稳的日子，就是靠着吴越王的庇护。民众对吴越王极是爱戴，人虽早已去了，如今当地依然到处都是纪念他的神祠，香火家家旺盛。现在摄政王要来，消息传开之，当地上上下下，为之狂热。官员写了表忠心的奏表。豪巨贾相互攀比，暗地打，各自准备珍玩和字画，就等到时进献。因了当地富庶，寺院和道观便也处处见。那些出了家的和尚道士也不甘落，木鱼敲来，铙钹打来，纷纷要给摄政王夫『妇』做祈福消灾的法事。至于街头巷尾的百姓大众，随着日期临近，如今更是天天都在议论，就翘首等着他夫『妇』五月间的到来。
几十万的钱塘人，谁也有想到，摄政王夫『妇』竟会提前到来。是夜戌时一刻，这一行几十人，有惊动任人，悄然入了钱塘，也进闹城，径直去了位于城西湖畔凤凰山上的一处吴越王的旧日行宫。
庄太妃提早得消息，白天便她平日长居的一处位于山中的隐庙里过来，在行宫等着。
此间落脚之处，便是山温水暖的江南之地。姜含元第一次到来，在湖边的山麓下了马，随束慎徽沿着山阶往行宫去时，回头，眺望了一眼周围。
天已黑了下去，为赶在闭城前回去，近旁湖边白日里那些游湖踏春的人早已散尽。此刻举目，只见一轮淡黄的凸月，静静地挂在远处那一望际的平湖和远山的淡影之上，山中别处皆黑，唯半山的行宫和近旁的一座宝塔，充盈了明亮而昏黄的灯火。
此情此景，和她惯常热爱的那雄浑苍莽的北地风光截然不同，眼前的一切，温山软水，静谧如梦，不似人间。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
束慎徽正独自行在前，张宝在她身跟着，面，是刘向那一队人。
这怜的小侍，体格如能与刘向及那一队选□□的悍卫相比。才出发几日，姜含元便觉他走路都开始劈叉腿了，怕他吃不消，也曾开口，叫他不用同行，不如等着，和走在面的庄氏侍女等同行。他又不肯。就这样勉强跟上，一路跟到今日，骑马骑得屁股都要裂成两瓣了。湖边山矮，行宫所在的位置不高，上去也就百来道台阶而已，他却爬得要死要活，两条腿抖得如同筛糠，忽见王妃停了步，赶忙也跟着停了下来，趁机喘上几口气。
束慎徽大步上山，丝毫也停顿，姜含元不过略缓，就被他抛下了十来道的山阶，惊觉，急忙收回目光，继续迈步往上。
庄太妃的身份其高贵，虽然出宫在此养病修行，但在周围，自也有同迁而来的舍人、詹事、宫卫等等。那些人都等着了，拜迎摄政王夫『妇』。当中一名执事太监欢喜道：“太妃白天便到了，等着摄政王殿下和王妃殿下。”
“我母妃的身体如？”束慎徽开口便问。
“启禀殿下，太妃身体安康。”
他不说话，双目紧紧望着前方那道宫，脚步次加快，几乎是几步作了一步，踏着宫阶往宫而去。
姜含元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想路上来时张宝提过一嘴，他已五六年出京，未曾和太妃见面。这是思母心切了。
但是实话说，于她而言，接下来却绝不是什么令人期待的场面。她是真的半也不想踏上面前的这段宫阶。尤其是，如今和束慎徽的关系变得如此别扭。
这一路出来，人前两人自然如常，论宿在哪里，也是同寝。但私下里，除了必要的关于行程之类的简短交流，此外别多话。他往往进来就倒头睡下，她自然更话说。直到今早，临上路前，二人方进行了一段特殊的交流。
他的态度很是客气，表示，等见到了他的母妃，希望她守口如瓶，不要让他母妃道二人就将来关系所达成的共同决定。
其实不用他提醒，这一，姜含元自然也是道的。
只是，分明同床异梦共同认要做陌路人了，就等过几日，父亲派来接她的樊敬一到，她便走了，此生或许不用和他见面了，今夜，却还要装成什么事都有一样，跟着他，去应付他的母妃。
姜含元实在底。她本也不擅长这种长袖善舞人的事。
她心中不确定，脚步便又迟缓了下来，次被他抛在身。
苍天！若能不用见这场面，姜含元愿意减寿三年。
她正又发着憷，忽然，看见前面的他停了步，立在宫阶上，转头望向她。他面表情，眼底眸光却在微烁。似是提醒，又似暗含告诫。
她暗暗咬牙。自然也不想令他在多年未见面的母亲面前难看，振作精神跟了上去。才入宫，她便肉眼见地发现，身旁的这个男子，他的面上开始『露』出笑容。
那太监引路，道太妃人在南间暖阁里，又问二人是否需要先行更衣。
姜含元瞥了束慎徽一眼。
她是王妃该有的宫廷贵『妇』貌去见他的母亲，还是就如此刻这般风尘仆仆一身骑马简装，但看他的意思了。她是怎样都妨的。
他看都看她一眼，便道不用，脚步未停半分，继续往里疾走而去。
姜含元正也待跟上，才迈步，到对面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步足之声。她抬眸，便见声音的方向出现了几道身着褐衣的宫人的身影。宫人们簇着一名中年『妇』人，朝这里疾步而来。『妇』人步履匆匆，走得极快，忽然看见正朝里而去的对面之人，脚步顿住。她身那些正紧紧跟着的宫人们便也呼啦啦地停步，全都止住了。
束慎徽顿了一顿，忽然叫了声“母亲”，次迈开大步，朝那『妇』人疾去，到了她的近前，唤了声母亲，人便就屈膝，直跪落地。
“母妃在上，请受不孝之拜！”
他朝那『妇』人重重地叩首，额触地。
这『妇』人停在原地，定定望着他朝自己叩拜的身影，眼圈慢慢泛红，但很快，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上前，要将子地上扶了来。
他不。
“子实在是不孝，如此长久，竟也能来探望母亲一次。请母亲责罚！”
他的声音，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浓厚的情。
『妇』人笑着，命他身。他次叩首过，方被那『妇』人扶。她先含笑不言，目光落到子的脸上，凝视了他片刻，开口了，开口便道，“三郎，你的王妃呢？”
姜含元早就明白了，这『妇』人就是束慎徽的母亲，那位当年在宫中极是受宠的来自吴越国的皇贵妃。也是今日见到了这『妇』人，姜含元方明白过来，束慎徽的容貌因而来。
她在大婚次日拜太庙时，曾见过圣武皇帝的遗像。圣武皇帝面容棱角宛若刀削斧凿，五官严峻，即便是一副画像，也极具迫人的压力之。束慎徽平常端着脸时，也有几分圣武皇帝的神韵，但他容貌里的俊美，则大分是来自他的母亲了。
面前的这个『妇』人，皮肤白皙，头发鸦黑，容貌极美，眼眸宛若含光。倘若她着宫装，当是天上神妃。但她的打扮却很素净。上穿一件雪灰『色』的缎绣暗纹常服，下着曳地的元青长裳。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便是髻间『插』的一支翠『色』清透的玉簪。这装扮令她显得庄重而沉静。不但如此，她的眉目，高贵中，又透着一种自内而发的如静水似的温柔而平和的气质，叫人情不自禁，心生亲切之。
姜含元见过如此美貌高贵端庄而温柔的『妇』人，一时看呆了，忽觉束慎徽扭头，瞥了自己一眼，接着，他转过身，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迅速回过神，站直了身体，看着他走到自己的面前，伸手过来，隔着一层衣袖牵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他母亲的面前。
“母亲，她便是子的王妃，名含元。”
他松了她的衣袖，开始笑『吟』『吟』地为他的母亲介绍她，间隙里，偶然微微偏头，望她时，神『色』里的那一抹柔和，恍惚间，险些令姜含元为自己又看到了新婚之夜刚见面的那个束慎徽。
“她也是急着想见母亲之面，故一路都随子骑马行路，和子一样，方才来不及更衣，母亲见谅。”
他又道了一句。
该轮到自己了。
姜含元立着，两手放得笔直，垂目，费了极大的力气，终于，口里僵硬地发出了“母亲”这二字的发音。
她话音刚落，便觉手上一暖，伸来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那手握住了她的手，接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安抚，又似是赞许。
“去年刚到三郎要娶你的消息，我欢喜得一夜眠。我自小顽劣，仗着几分他父皇的宠，法天，还常偷溜出宫去玩。我常犯愁，也不将来谁能管束得住他。想到他如今竟能娶我魏国的女将军为妻，此为他之荣幸，我更是放心，今便也不用总是记挂他了。”
姜含元得脸一阵涨热，抬眼，见她正含笑望着自己，急忙道：“您谬赞。我自小在边地长大，不过是一个粗鲁的行伍之人，怎当得您如此之言。”
庄太妃笑着摇头，“傻女！怎能如此说你自己！得封号的皇子，比比皆是，得封号的女将军，莫说本朝，便是几百年，也难出一位。我说他娶你荣幸，你有当不的。”
她说这话时，身旁那人是什么表情，她面又说了什么，姜含元都已留意了。
她被那一声“傻女”给唤呆了。她定定地望着这『妇』人，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怎的，又忽然想到了她那位她缘得见的母亲，眼底竟仿佛隐隐有些发热。
“含元，你有『乳』名？”庄太妃又笑着问她。
姜含元尚未完全回神，便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了来：“兕兕，虎兕之兕——”
她蓦然惊觉，猝然闭口，心里忽然又有几分懊悔，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人。他立着，脸上什么表情，好似完全有留意她方才说了什么。她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气。
“兕兕。兕乃上古之瑞兽，不但勇武，出，则太下定。”
“好名字！”
庄太妃笑着赞好，“那我往便唤你兕兕了。”
“你饿了吧，我先带你去用饭。”
她牵住姜含元的手，便始终有放开，说完话，丢下了子，领她朝里去了。
束慎徽立着，望着两人的背影。
他道，他的母亲是真的喜欢这个她刚见面的人，姜家的女。她竟丢下几年见面的自己，就领着她，去用饭了。
也算是对他当初眼光的一种证明吧。他也到了几分欣喜，甚至，仿佛还有隐隐的骄傲。
但是兕兕……
这个名字，不怎么样。
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微微扯了扯嘴角，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