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 九月中旬的一个深夜。雁门大营。
姜祖望临睡前,在大帐中又坐了片刻。
就着案的烛火,他的目光落在白天刚收到的一道信报上, 眉微蹙, 心中犹豫不决。
这是一则来自西面的云落城的战报。
上月,西面也传来了起战的消息。时隔多年之, 北狄再次纠集起一支杂合人马,再一次大魏的西关发起了『骚』扰和攻袭。
这是狄人为了配合八部之战而发起的攻袭。一东一西,遥呼应。
这些年来, 大魏恩威施,在西关一带,以云落城为中心,已打造出了一个稳定的缓冲带。周围除了那些反复横跳的小国和部族, 其余皆已归附。此外,大魏也在西关驻有一支军队, 以归德军刘怀远为统领。此人也素有名。生『乱』之,刘怀远和云落城主燕重互配合,局面很快就得到控制,西关再次稳定了下来。
这自然是捷报。但是时,也带来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燕重受了伤,伤情反复, 情况不是很好。
西关也起战的消息,姜祖望除了通报朝廷,也没有瞒女儿。在随的往来战报通传里,他第一时间就告知了她。他信这个消息绝不至于会令女儿分心。战场之上,她具有一种罕见的临危不『乱』、勇于担当的冷静品格。这种品格,加上全局的掌控, 以及足够的威望,是成就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统领万军的统帅的必要条件。
随着时日推移,到了最近这一年,姜祖望愈发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
如今捷报飞抵,但来了这样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坏消息。
要不要现在就送信去告诉女儿?
女儿和她的舅父从小亲近,情深厚,远甚她和自己的父女之情。
姜祖望迟疑良久,最终于做了决定。
他很快修书完毕,召人来,连西关捷报一道,命发送出去。
不早了,他该休息了。女儿这趟走之前,曾叮嘱过他,要保重身体。
姜祖望从案起身,正待脱衣上榻,忽然这时,他听到帐外传来一阵疾奔靠近的脚步之声。
直觉告诉他,应是来了一道刚刚送抵的紧急消息。
无论是西关还是八部,战况的进展都算是顺利。此刻深夜又来急报。
是燕重病情加重,甚至噩耗?还是八部那里又起了新的变数?
姜祖望立刻停了动作,转过身,帐外也传来了亲兵的通报,姜祖望命人入内。
亲兵说:“大军,大营外刚到了一队人马,请大军立刻出营见!”
姜祖望一怔:“什来路?”
“没说,传入此物,请大军过目。”
亲兵呈上一面用布裹着的物件,姜祖望接过打开,见是一面腰牌。
禁军军的腰牌。
刘?
竟然是他深夜到此!
他在长安,和自己已多年未通音讯,在个月前女儿回来之,从樊敬的中,姜祖望方知刘也正随摄政王南巡。
此刻,他怎突然来到了雁门?
姜祖望『迷』『惑』不已,整过衣冠,立刻出了大帐。
边地入秋得早。长安的这季,当还菊黄蟹肥,方添秋衣,但在这里,已是草黄芦残,入夜,更是寒风飒飒,天地肃杀。
姜祖望跨步,匆匆出了大营,停在辕门之外,朝前展眼。
夜空里挂着一轮秋月。泠寒的月光之下,前方一箭之地的一处缓坡上,正静静地停了一队十人的人马。望去,皆作常服装扮。当中一人翻身下马,朝他疾奔而来。姜祖望也走了过去。隔着十步的距离,他便就认了出来,这正着自己奔来的人,确系刘无疑。
“大军!末刘见过大军!”一个照面过,刘持当年的旧礼参见,毕恭毕敬,声音有些不稳,可见此刻内心情绪之波动。
骤然见到阔别多年的昔日部,姜祖望一时诸多慨,回了礼,随即顾不得寒暄叙话,问道:“你可是有事?”
以他如今的身份,突然奔赴雁门,绝不可能是来叙旧。
刘附到姜祖望的耳边,低语一声。
摄政王束慎徽竟然亲自到此,连夜候在大营之外!
姜祖望猛地再次抬眼。坡上另外的一道身影这时也下了马,朝着这边迈步走来。
姜祖望回过神,立刻也大步迎上。
月光照出了一张青年的面颜。姜祖望曾经见过此面。虽然那是多年之前的一张少年的脸,但是给姜祖望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此刻,面前的这位青年,他的眉目,仪态,甚至是他迎风迈步走路之时的身影,一眼,便叫姜祖望他和当年的少年重合了起来。
“殿下!摄政王殿下!臣不知是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姜祖望压下胸中翻腾着的意外和激动的情,到了近前,纳,正欲下拜,束慎徽便伸出双手,姜祖望一把托住,扶了起来。
“大军不必多礼。”束慎徽说道。
他面含微笑,看起来风度超然,正是姜祖望印象中的样子。但是此刻距离近了,借着月光,姜祖望立刻便发现,自己的这个女婿,他风尘仆仆,面容似带倦『色』,不但如此,嗓音也嘶哑了。
他看起来十分疲倦。
姜祖望原本心中疑虑无数,不知他深夜突然远途赶到,目的为何。
如今的战事,远没到需要他亲自前来督战的程度。
如果不是为公,那便是私。
难道是为女儿来的?但觉,又好像不像。
姜祖望立刻开,请他入营。不料他摇,接着,低声问道:“大军这里,可曾见过陛下?”
姜祖望怔道:“陛下?”他一时没回过神。
束慎徽问完,见姜祖望神『色』茫然,便明白了过来。
和他猜测得一样,束戬不会在这里的。他必定继续去往八部了。
虽然开之前,他这个结果就已有了准备,但此刻,他的心中还是控制不住,涌出了一阵如沸水煎熬般的焦灼之。
来雁门也就罢了,平静没有战事。但是八部,甚至去往八部的路途之上,会发生什,谁都无法预料。
束慎徽稳神,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解释道:“大军,本王此行,是为陛下而来。”
他句话便经过姜祖望做了个扼要的说明。在他错愕至极的目光之中,继续说道:“陛下想必已追去八部。本王这就上路,你这里换马,再叫个熟悉道路的导!”
姜祖望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当中回了神,整个人打了个寒战,返身匆匆吩咐完亲兵,转过,望一眼不远之外那道还在月下立着的冷肃的影,压下心中的纷『乱』,迅速走了回去,恭声道:“请殿下稍候。”
束慎徽面上显出一缕笑意:“有劳大军。”
“出了如此的大事,本该由臣追随殿下去接陛下——”
姜祖望绝不会为了去接少帝,或保护摄政王,在这个时候自己离开雁门。他的计划是派一支军队随摄政王而去。不料话未说完,便见听他道,“不必。大军你需驻在雁门,也不用派人送我。本王人手足够,自能应。”
姜祖望作罢。
摄政王此行显然需要保密,姜祖望也就不再行虚礼,谁也没叫,自己在旁陪着。在待导和所需的换乘马匹之时,他又报上西关和八部如今最新的战事进展情况。
但禀完公事,这一从联姻成功之时至今日才方得以碰面的翁婿,竟就各自默然,无言了起来。
姜祖望女婿那心事重重的样子尽都收入眼底,知情况之特殊,前所未有,万分火急,他怕急着上路,正想自己亲自去催,忽然看见望自己。
“殿下有何吩咐?”姜祖望立刻问道。
束慎徽慢慢呼了一气。
“岳父,兕兕近况应当也都好吧?”他低声问道。
姜祖望听到他竟突然喊自己岳父,开问女儿,起先极是意外,接着,心中涌出了极大的欣慰之。
“是!是!殿下放心,她平安无事!都怪我!方才竟忘了殿下报她平安!”
“……她起初回来,可有在岳父的面前,说起过和我有关的事?”
他见自己的女婿仿佛迟疑了下,又如此发问。
姜祖望连连:“有!有!她回来,殿下赞不绝!”
他说完,见自己的摄政王女婿再次沉默了下来。这时,大营方传来一阵马匹嘶鸣的声音。很快,马匹和识路的人便到了近前。
束慎徽和姜祖望道了声别,命随众更换坐骑,未再作停留,上了马背,连夜继续朝着前方而去。
枫叶城中。转眼,束戬来此便有十来天了。
终于脱出了皇宫的囚笼。
反正事情已做下了,虽然觉得不住三皇叔的教导,辜负了他自己的期待,但是一个月,自己就要再度回宫了。往这样的日子,此生恐怕再也不会有。抓住最的机会,及时行乐便是。
刚开始的时候,束戬便抱着如此的心态,到处游『荡』,颇觉新鲜,倒也快活了天,但很快,这里就没什可以吸引他新兴趣的地方了。姜含元又极是忙碌,『露』面有限,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待在城门附近的军营里。
束戬渐觉无聊。
今日白天,他实在无地可去,干脆闷睡觉,没想到竟然梦见他回了皇宫,坐在那张他已坐了年的高位之上。面,是那些熟悉的抱圭肃立的大臣。他在大臣跪拜三呼万岁的声音里醒了过来。
他惊坐而起,想不明白,才出来多久,他怎就梦见了那座他一就没好的皇宫,还有大臣们那一张张令人生厌的犹如纸扎人似的呆板的脸。
他颇觉晦气。但想到如今自己跑了,皇宫里可能会有的光景,还有三皇叔到来见面的那一关,心情愈发不好了。再发呆片刻,决定出门,去透气。
樊敬照例是随在他的身。他到了城门附近,登上城楼,眺望着驻扎在城外附近的魏军军营。那个方,不断有披着战甲的人纵马进出,又随风传来了士兵『操』练发出的呼吼之声。束戬不禁心动,说想出去。
果不其然,又被樊敬阻拦,说他先去告知军。
天前,他也想出城,他的三皇婶知道,未拒绝,但是,是她亲自陪,骑马在旁,寸步不离。
束戬倒是盼望她能时常陪伴在旁,但他脸皮再厚,也知如今战事威胁还未曾消除。他何敢再多占用她的时间,忙解释道:“不用了吧?我不走远,我想去营中看士兵『操』练。我不打扰,我就远远地看。看完我就回来。”
哪一个少年人不往铁马金戈、奋烈杀敌?何况如今,他人都到了战地,每天竟然能被困在这座方城之中,乏味也就算了,太可惜。
千辛万苦终于获得如此机会,来到了边塞之地,倘若什都不曾见识过,就这样被三皇叔给领回去,待到来回顾,恐怕会是终身遗憾。
樊敬道:“小公子勿怪。如今军峙,这也是为了小公子的安全考虑。军说了,小公子若想出城,她再来接你。”
束戬定了片刻,道:“罢了。”
他也没心情游『荡』了,转过身,怏怏下了城墙,正想转回去,抬,看见梯道尽的下方,城门附近,停了一个红衣少女,眼眸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二人四目的那一刻,少女神『色』大变,睁大眼睛,仿佛想起了什,抬手指着他,惊呼:“是你?长安的皇——”
束戬也认了出来,这少女是大赫王的女儿,名叫好像叫做萧什花来着?那日长安春赛,她傍在三皇婶的身边,他瞧过一眼,留有一印象。
束戬没想到这里碰见她,又见她认出了自己,岂容她喊破,一个箭步冲下梯道,抬手便死死地捂住了她嘴。萧琳花瞪大眼睛挣扎,束戬附到她的耳边:“不许说出去!”
萧琳花听得分明,转,上魏国这个少年皇帝的眼,呆住。
束戬见她不动了,松开手。
萧琳花今天自己亲手做了些吃食,和侍女一道拿着,想送到外的军营里去。方才走到这里,冷不丁看见一个人从城楼上下来,觉得像是她在长安见过的魏国少年皇帝,但又不确定,就停了下来。
她又是紧张,又是不解,实在想不明白,大魏的那个皇帝,怎会突然从长安移到了这里?
忽然,她想了起来。前些天,她听兄长提了一句,长宁军有个少年亲戚前来投奔,人就住在他们城中的一处邸舍里。
原来如此!那个投奔的少年,竟就是当今的大魏皇帝。
萧琳花依然满雾水,但明白了这一层,又听他这叮嘱了,何敢贸然再多言一句,忙,退了一步。
“我知道了。陛……“她一顿,“你若是无别事,我便出城,去军营了……”
着大魏的少年皇帝,萧琳花就会想起另个摄政王,心里发怯,说完,见他瞥了眼自己手里提的食盒,忙解释,“我是去看军姐姐,顺便给她带些我自己做的吃食……”
束戬听了,心里愈发气闷。
连这个萧什花都能去军营寻她,唯独自己,都到了这里,出个城门也不自由。
萧琳花见他神『色』不快,有忐忑,迟疑了下,试探道:“你……要不要也吃一……”
这时,城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束戬心一跳,撇下萧琳花,翻身又冲上城,居高望去。
军营里起了一阵『骚』动。很快,有士兵整装待发,纵马出了辕门,看起来,仿佛出了什事情,在执行行动。
束戬顿时兴奋了起来,双手紧紧攀住墙砖,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