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 五千骑兵便疾行到了叛军本营东河一带。杨虎下令,命士兵原地休息,明早开战。
他让束戬今夜和他同帐。束戬满口答应。杨虎巡营, 他也在后跟着, 看什么都觉新鲜。不如此,很快, 和一个同样扛旗的小兵也混熟了。
小兵比他稍大,说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几岁,大约是十五六, 有个名字,叫做百岁。因他父母希望他能活到百岁。不过,家人在他小时候就死光了。他平常除了护旗,因为目力好, 嗓门大,逢战也是个望兵。
望兵的位置在阵地的后方, 负责爬上望梯,居高了望全局,以随时将战况汇报给主将。别看年纪不大,百岁已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兵,自称参战不下十回了,绘声绘『色』, 将过往的经历讲给束戬听。束戬神往。百岁又问他自何方,听到说是长安,羡慕道:“我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将打完仗,我立了功,做了官, 骑着大马入长安,去瞧瞧天下脚下的皇宫到底是什么样。”
束戬道:“皇宫也就样,没什么好!不过,将你若长安,找我,便是想进皇宫,也不是难事。”
百岁哈哈大笑,说他吹牛皮。束戬忍着没说出自己就是皇帝,给个新认识的伙伴讲述长安和皇宫里的种种。百岁听得如痴如醉,忽然一拍脑门:“我知道了!你必是家里有人在皇宫做事,偷偷带你进去过?”
束戬一怔,随即也大笑,称是。
聊得劲,杨虎事毕,叫他回帐。一进去,束戬便抢着主动帮他卸甲。
杨虎打量了他一眼:“还挺机灵!樊将军跟着你,你居然也能跑出。听你口音,也是长安的?和将军什么关系?她在长安好似没有近亲。”
束戬奉承:“我在长安之时,便听说过杨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英明神武!我看整个雁门,就数杨将军你最睿智,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我确实自长安,我是将军远亲,难怪你不知道。”
杨虎沉下脸:“小子,少和我一套!今天是急着上路,才把你带了过。明天是场硬仗。八部叛军本就凶悍,又投无路,必会负隅顽抗,战力绝不在狄兵之下。明天你不许『乱』跑,就在后面给我待着!一步也不能上去!你要是少了『毛』,我没法向将军交待!”
说着,投一把刀。束戬一把抱住。
杨虎瞥他一眼,“带着,以防万一。睡了。”一掌挥灭了火。
束戬闭目,夜枕着刀,兴奋得无法入眠,直到下半夜,才终于睡着。天没亮拔营,他惊醒,匆忙爬,随了大队继续行,兵临城下。
东河城又名白水城,是叶金父子白水部的本营,如同枫叶城之于萧家父子,此地叶金父子也是经营多年,四月间密谋叛『乱』事败,猝不及防,仓皇弃城逃后,一度萧礼先占据过。后狄兵加入,叶金父子打了回,白水城又收了回去。
此城西面是山,东边东河,各无通道,只有南北两道城门。如此地形,也是易守难攻。反过说,只要能拿下南北两道城门,便就瓮捉鳖,叛军无路逃。
杨虎和萧礼先分兵,各自攻打一面城门。
叛军已获悉消息,城门紧闭,城头防御齐备。
攻城之战,一触即。只见城头上『射』下无数的箭簇,炮石、火油、滚木,齐齐而下。
东门之,杨虎领着士兵,用盾牌护体,架昨夜砍木连夜制作而成的十架云梯,奋不顾身,强攻往上。
束戬停在距城头一箭之地的相安全的地方。近旁是一部分等待补上的军队。
个昨夜刚和束戬认识的小兵百岁,爬在一架望梯之上,了望方。
此刻不是野战,是攻城之战,战况一目了然,谁都能看到,无须他通报战况。他只负责盯守方一个手持三角旗的信号兵。等到三角旗举,便是方出讯号,命令后部也加入战斗。
束戬昨夜的热血沸腾和脑海里的各种关于马上杀敌的幻想,在今天场真的战事开始之后,很快便如泡沫,崩散得无影无踪。他看见一个士兵爬到一半,就头顶落下的一块巨石砸了下去。近旁另架云梯上,另个士兵用盾牌打掉了飞石,躲过头顶的攻击,终于爬到接近城头的地方,又城头一刀砍落。如此景象重复不绝。却没有人后退。士兵一个接一个,犹如蚂蚁,踏着不断掉落的伙伴的身体,不停上攻。
战事刚开始,分明还没多久,在束戬的感觉里,却仿佛漫长得已经持续了许久。
他的眼睛里,是冲天的火光,鼻息里,闻到了随风吹的血的腥味,耳朵里,是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厮杀之声。他整个人种强烈的刺激给冲击得几乎晕眩。当看上城头又一阵箭簇如蝗,大量的滚木砸落,倾倒火油,云梯翻倒,身体火的受伤士兵在地上打滚,出惨叫之声,而城墙下已经死去的士兵一动不动,吞没在了熊熊的冒着刺鼻黑烟的大火里,他再也控制不住,冲着近旁的领队吼道:“还不上去!快上!面顶不住了!”
领队何尝不紧张,却是杨虎的部署。方的牺牲,就是为了消耗城头攻城方威胁最大的滚木火油巨石等物。等到战备消耗殆尽,强攻阻力便就大减。
如此部署,固然残酷,就是战事。不能不死人。
他知道个少年应该不是一般人,急忙解释了一句。束戬一呆。时,城头上的叛军得了喘息,开始朝着边『射』『乱』箭。
“准备!他们借风力!”
望梯上的百岁大吼一声,吼完迅速举盾护住自己。下面的军士也全部训练有素,齐齐举盾,挡在头顶,形成了一面用盾牌组成的防护。
飞的大部分箭力道不够,不能抵达,在空划完弧线,『插』入地上。只有几十支劲箭借着风力『射』到了近。伴着一阵叮叮咚咚声,『乱』箭全都『插』在了盾上。
百岁手里也举着一张盾,等箭阵过后,放下,低头冲着梯下的束戬喊:“怕了?没事!哪回不是样!我跟你说,今天只是小阵仗——”
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风送的流箭仿佛鬼影从云端里飞落,转眼便到近,不偏不倚,『插』进了他后颈的央,穿过他的脖颈,透颈而出。
他的身体在高高的望梯上晃了一下,连同盾牌,笔直地掉了下,重重地砸在了束戬的背上。
束戬压在了下面。
他趴着,不知道最后自己是怎么脱身出的。等他回过神,望梯上已站着另一个人了。
又一波攻城展开。如此反复,到了第四轮,望梯上的人看见方终于举三角旗,大吼一声,迫不及待的将士出喊杀之声,朝着方冲去。最后,里只剩下了束戬一人,脚边躺着昨晚他刚认识的伙伴。
百岁脖上『插』箭,一动不动。他的表情没有痛苦,眼睛睁着,面上也仿佛还带着一缕最后说话时的嘲笑的表情。
一轮的攻城奏效,魏军登上了墙头,迅速占领。待厮杀破城,忽然,下方的城门开启,只见涌出了大量的民众,人、『妇』人、孩童,有八部民众,也有汉人。
他们便是天叛军拦截下的一批人。此刻又驱赶出。倘若不出,就会杀死在城门后。他们不顾一切地夺路而逃,叛军夹杂其,冲了出。许多民众推搡得摔倒在地,还没得及爬,紧跟着便遭到身后无数人的踩踏。尖叫声夹杂着孩童的凄厉哭声,城门附近,『乱』成了一锅粥。
人间惨剧,不过就是如此。
杨虎没想到叶金父子竟无耻到了如此的地步。平民众多,他不敢下令让士兵放箭阻挡,只能一边呼喝,命民众出后速速散开,一边领着士兵在周围形成合围,截杀从城里冲出的源源不绝的叛军。
束戬方沸腾的厮杀给刺得打了个哆嗦,从死了的百岁的身旁一跃而,紧紧地握住昨夜杨虎扔给他的刀,想冲上去加入。
他在宫日常习武。他幻想英勇杀敌。
现在就是机会了。
然而他的脚,却又仿佛什么锁住,无法动弹。
他是皇帝。
三皇叔还是三皇婶,绝不会允许他样加入。
最后他只能一遍遍,不停地样安慰自己,听着厮杀声,看着不远之满天飞的喷着血的新鲜断臂和残肢,手握住刀柄,又松开,松开,又握住。冷汗如瀑,从他的额头往下流,进了眼睛,火辣辣地刺痛。
就在时,他的目光一定。他看见方,有个几岁大的瘦弱的小女娃站在几具尸体旁,在嚎啕大哭。近旁,魏兵和冲出城的叛军相互厮杀着。一个神『色』惊恐的女人跑,应当就是小女娃的母亲。没跑几步,迎头遇上一个叛军。一刀将女人砍倒在地。
束戬眼皮子一跳,又一滴冷汗落进眼睛。他眨了下眼,再也忍不住了,朝着小女娃冲去,一口冲到近,将小女娃一把抱,狂奔回,扭过头,见方才个和叛军厮杀的受伤魏兵落了下风,方压在了地上,死死地掐住脖颈。
束戬将哭泣的小女娃放在百岁身旁,转身又冲了回,冲到近旁,拔出刀,准个在掐人的叛军的头,用尽全部的力,一刀砍下。
脖颈断了。一颗头颅滚落在地。血朝天,猛地从断颈里喷出,冲到了束戬的脸上。
他睁开他一双血糊了的眼,在模模糊糊的红光里,看见又一个叛军朝着自己冲。方的表情似癫若狂。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举刀冲上的。他咬着牙,张着染血的眼,加入了场肉搏的『乱』战,和看见的叛军厮杀了。他又砍倒一个。感觉身后有刀也在向着自己砍。他想避开。是身体却不听使唤,赶不上他想要的速度。就在他目眦欲裂满心不甘之时,突然,“锵”的一声,头顶掠过一阵刀风,一具身躯砍倒在了他的身后。
他猛地转头,赫然看见身后竟然多了一个人。
“三皇婶! ”
他狂叫一声。
……
一场生在城门附近的肉搏血战终于宣告结束。叛军全军覆没,萧礼先围堵住扮成平民模样企图再次逃脱的叶金父子,杀了二人。
杨虎是在厮杀结束后方知姜含元也到了。立刻猜到她应当是为个少年而的,急忙赶。果然,他看到她和少年在一。少年满头满脸,全部的血,目光凶暴,手里还提着刀,人直挺挺地站着。
杨虎吃惊。
他不是吩咐过方,不许上一步吗。是怎么回事?
他转向姜含元,急急地解释:“将军,他是昨天追上的,我赶着行军,就带上了,不过,我吩咐过他,今天不许上的!”
姜含元安抚了几声杨虎,转头望向似乎仍没从厮杀里醒的束戬,上去:“你怎么样了?有无受伤?”
束戬慢慢地摇头,低声道:“我没事……”话音未落,一把扔掉手的刀,弯腰,呕吐了。
他不停地吐,吐到最后,人趴跪在了地上,呕得连黄水都没了,才终于停下,人跟着,慢慢地软倒在了地上,闭目,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杨虎还需清扫城池,安顿伤兵,招抚民众。当天,姜含元先带着束戬回往枫叶城。
她给束戬安排了一辆马车,让他好好休息。自己骑马,在旁陪同。上路后,忽见束戬掀开车帘,低声道:“三皇婶,你能和我一坐车吗?”
他的脸已经洗干净了,面容显得有苍白,精神萎靡,和他平常的样子,不大相同。
姜含元上了马车,和他同坐。见他一言不,取了块毯子,盖在他的身上,道:“你应当累了,睡吧。睡一觉,醒就好了。”
束戬靠着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姜含元望着束戬的脸容,忽然想了个人。
父亲十几天应当就收到了自己的报讯,他必会立刻通报长安。算着时日,他得知消息束戬下落的消息,应该也没多久。
他必会亲自接束戬。一点她十分肯定。
不过,就算他收到消息立刻动身接,如今应当也是刚出没多久。等他辗转赶到里,最快,恐怕也还需要个把月的时间。
“三皇婶……”
耳边忽然传一道低低的呼唤之声。
姜含元低头望去,见束戬又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她问。
“三皇婶,你我真好。你和三皇叔是我最好的人。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和三皇叔为我担心。”
姜含元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欣慰之感。
种欣慰,不是出于少年皇帝她的感情,而是出于个少年另一个人的认知。
个人为了个少年和少年所代表的,谓是呕心沥血,甚至,倘若有需,要个人奉上他自己的命,他恐怕都会答应。
是个少年,未必就会认。
此刻他终于说出了样的话。如同是人的付出得到了回应,投桃报李,终究没有落空。
她竟由衷地替人感到欣慰。比少年感激自己还要得欢喜。
“三皇叔他还要一个月才能到吧……”
少年又喃喃地道,“他会不会我很失望,很生……”
“不会。你放心。我向你保证。 ”
她望着束戬,柔声说道。
路上再没有什么意,她顺着带着束戬回到了枫叶城。
三天后,杨虎和萧礼先率队归。他们从城搜出了大量的粮食和牲口,都是此叶金父子残酷盘剥民众的所得。当日的一批民众也都慢慢重新聚集了,在士兵的保护之下,在往枫叶城的路上。
至此,场延续了将近半年的八部之『乱』彻底平息。
大赫王当天为凯旋的大魏将士和部族勇士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会。宴会在城的军营里举行,架篝火,烧烤牛羊,美酒不断。不如此,还将举行盛大的赛马会,人人都以参加。
是一个以抛开一切烦恼,尽情狂欢的日子。
束戬回后的三天,却始终没精打采。今天样的欢庆,他也提不兴趣。无聊去找三皇婶的时候,好遇见萧琳花跟在她的身旁。
萧琳花原本说说笑笑,热情邀请姜含元也去观看比赛,忽然看见他了,笑容立刻没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束戬自知理亏,当没看见。
姜含元问他什么事,他一时又说不出,愣怔了片刻,说自己今天不出城了,等下回住的地方。让她和将士尽情庆功,不用记挂自己。
姜含元『摸』了『摸』他脑门。没有烧。猜他应是还没从几天的场惨烈厮杀里完全恢复,便让他好好休息。
“怕是叫我父王瞧见了,不敢去吧?”萧琳花讥嘲地轻声嘀咕了一句。
昨天束戬差点大赫王撞见了,幸好见机得快,当时转了身。
他盯了萧琳花一眼,转头,没精打采地回了住的地方。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做什么都提不劲。本像今天样的热闹,就算冒着会大赫王撞见的风险,他也绝不会错过的。
他闷头睡觉,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闭着眼睛,眼一会儿浮现出小兵百岁的死状,一会儿浮现出个在尸体旁嚎啕大哭的女童的身影,再一会儿,又好像嗅到了从断颈里喷溅出扑到他脸上的血的味道。他从不知道,原血以喷溅得么高。味道是甜腥的,令人作呕,还热乎乎的……
束戬终于『迷』『迷』糊糊睡去。醒,窗一片金『色』斜阳『射』入房。
黄昏了。今日全城的狂欢高,『潮』,应当刚刚开始。他在里,都能听到城随风飘的载歌载舞和欢呼的声音。
他定了定神,想去喝水,突然时,门了一阵疾步声。他还没回过神,有人敲门,接着,一道声音传入耳。
“戬儿!”
低沉的嗓音,原本他十分熟悉,不同的是,此刻它是沙哑的,还略带几分急促。
三皇叔?
怎么能是他?
他不是应当一个月后才会到吗?
束戬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了下,时,道声音又传入耳。
“戬儿!”
有人推门进了,在朝里快步。
束戬心口一阵剧跳,大呼:“三皇叔!”
他猛地转身,朝,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