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在离开之前,张临川忽然看着唐敦,“你是叫唐敦?”
“俺是叫这个名字。”
张临川笑了笑,“敦者,厚道,诚恳。这名字不错。”
唐敦挠挠头,“小时候俺们教书先生给起的。”
“哦?”张临川问。
“俺们唐舍镇穷,出不起束脩,猎户人家也没几个在乎识不识字的。是先生游学至此,才留下来教了俺们三年。只是三年后又负笈远行了。他当年最喜欢俺呢,说俺是什么什么玉。”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负笈游学的风气为时人所推崇,各家弟子都有。
如儒门弟子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有周游列国者。但有的是为了增广见闻,有的则为到处兜售自己。
再如墨门弟子行遍天下,事事亲历。不过若换他们遇到唐敦,可能更多会教一些武艺,甚至传授一些粗浅的机关术,而非读书识字了。
庄国虽以道门为国教,但也不会太排斥其他流派的门徒。唐敦的经历自是没什么问题的。
姜望便道:“你既然还读过书,在这里一直做个小捕快便有些蹉跎了。处理完妞儿的后事后,你若是没什么牵累,可以考一考城道院的外门。”
这是见其人质朴,有了几分爱才之念,但终归还是看唐敦自己的选择。
……
出来唐舍镇,沿着官道往南直行,便是回枫林城的路。
因为相应阵纹刻印的关系,官道上野兽绝迹。
马蹄并不急,马背上张临川的声音也不急不缓:“你知道要维持整个庄国境内的官道,朝廷每年得投入多少资源吗?”
姜望摇头,他对这些事情的确没有了解。
“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张临川道:“而且,这些阵纹只能驱退低级妖兽,那些强大的妖兽凶兽,还是需要强者来清扫。朝廷每年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维持各地通畅。更是不计成本地将资源投入道院中,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的成长,以承担相应的责任。”
“受教了。”
“那我再问你,大城里有大阵保护,朝廷为什么不让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城里生活?”
“想来有两个原因。”姜望思忖一番,道:“第一,大城也有其极限,无法满足所有人的生存需求。第二,每一座城池的辐射范围有限,朝廷需要这些官道往四处延伸,以城镇作为节点,因为这代表着事实上的疆域。而土地,就是资源。”
“你看得很清楚。各镇各村的阵法,不可能有大城里那么安全,但村镇也有其不可替代的地方。就像唐舍镇,只要它还存在,枫林城就可以收获源源不断的祁昌山脉里的资源。一旦有一天唐舍镇不在了,祁昌山脉也就与我们庄国无关了。”
“唐舍镇民敢在祁昌山脉狩猎,他们当然也有高手。那妖人在缉刑司去的时候潜伏,在我们未去的时候也没有其他动静。却偏偏在我们赶到的时候发起袭击……”
说到这里,张临川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望:“姜师弟,你身上,可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东西?”
姜望无法回答。
他身上当然有秘密,但仅止于继承自左光烈的虚钥。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太虚幻境中,现实里应该并未被发现过才是。可若不涉及于此,他第一次受到妖人袭击,好像也是在他进入太虚幻境后。
他正斟酌着怎么措辞蒙混过去,张临川忽然抬手一指,中指无名指屈起,其余三指伸指,直对姜望。
而电弧便从竖起的三指尖跃起,汇成一道惊雷,正向姜望而来!
姜望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那道雷电便自他耳边滑过,正正撞上一支染成墨绿的毒箭,将之击毁坠落。
直到这时,姜望耳中才听到那毒箭先前骤然加速的尖啸声,鼻端才嗅到被那雷电擦过的发丝的焦糊味。
“等你们多时了!”张临川从马上一跃而起,空余的右手以一个极为怪异的掐诀姿势往上一抬,一道雷电之鞭凭空凝聚。
“与我死来!”
他驾驭着雷电之鞭,人如雄鹰扑击,向那隐于官道左侧林中的袭击者冲去。
原来他竟早有准备,并且一心二用,暗中掐诀,提前准备好了两门道术,这才能在袭击发生的第一时间进行反击。
姜望与这等久经战斗考验的师兄,差距还很远。
这时右侧林中响起一个声音,“点子扎手,分头撤!”
正要追上张临川的姜望蓦地回头!
他怎么会听不出这个声音?在唐舍镇那个小女孩的房间里,虽然只短短几句对话,便足以令他刻骨铭心!
通天宫内一颗道元无声炸开,姜望如一只疯狂的野兽,以最决然的姿态,撞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生活在庄国,几乎所有平民在出门前要记住的第一件事——勿离官道。
因为除开人类城镇的辐射范围,官道之外,皆属野地。那是野兽、妖兽,乃至于凶兽活跃的地盘。
张临川够强,所以他不顾。
姜望要杀人,所以他也不顾。
他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方鹏举对他的背叛虽然可恨,但终归有迹可循。但那个小女孩,她还那么小,她何其无辜?
姜望的剑,在剑鞘中颤抖。似乎它已经开始兴奋,似乎它也知道,它将爆发一生中最璀璨的光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锵锵锵锵锵。
长剑跃出的瞬间,竟与剑鞘碰撞了五次之多。而后才脱鞘而出!
剑如流星,人似蛟龙。
一颗大树哀鸣着倒地,藏于树上的左道妖人纵身急退。
仓促之下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到他在乱发遮掩下的、堪称惨白的脸色。
通天宫内的道元,一颗接一颗的爆开。
姜望从未如此挥霍过,他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
在凝聚道旋之前,每一颗道元的挥霍都是修行上的倒退。
什么长生久视,什么未来可期,他全不顾了。
他要斩了这妖人,如此那些郁积的愤怒才有出口,如此才能获得心灵的安宁。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二式,带起霜光一片。
白面妖人后退之中来不及掐诀,右臂迅速膨胀,肌肉外凸,血管暴起,猛然一记直拳,轰向霜光。
剑与这条妖魔般的右臂瞬间交击十余次。
姜望这时才猛然醒觉,判断错了!这个对手很强!至少强过他很多!绝非他之前以为的,只是倚仗布置,只是在修为上强过一截。
换句话说,如果这白面妖人在唐舍镇袭击的时候就爆发全力,姜望很难保证自己当时能够存活。
但姜望毫无退缩,长剑再震,锐啸声起。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三式!
那条妖魔化的右臂竟被整个斩断飞开!
“该死!!”
白面妖人嘶吼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稍不注意,便被这搏命的少年逼到绝路。
他的后脚猛然顿在倒飞途中的一颗大树上,他知道不能再退,再退便是死。生机自搏杀中来。
以他后脚接触的点为中心,整颗大树瞬间枯萎。
而后从他嘶吼的嘴中,灰色的雾气喷涌而出,带着极其强烈的腐味、刺鼻的腥臭。
操纵生与死的力量,这是属于幽冥的道术!
剑光暴涨。
道元催动剑光,剑光斩开灰雾,姜望自那灰雾之中,一跃而出!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四式!
唐舍镇里让这妖人跑了,他措手不及,无计可施。
至少在此时,在此刻,他一定要给那个名为妞儿的小女孩,一个交代!
这是作为一个修者,对平民的责任。
这是一个成人,对孩子的责任!
姜望跃空而至的身影,破开灰雾,出现在白面妖人的眼中。
而在他愈睁愈大的、被惊骇所填充的眼睛里,一道璀璨的剑光,自上而下。
那是他在永恒的黑暗之前,所见到的,最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