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不喜欢你?”盛君殊将刀抽出来, 吹了吹, 瞥向她。
“对不起。”衡南表情神态都已镇定下来,握住桑剑剑柄,捉住衣襟, 眸光闪过一丝狼狈,语速都快了许多, ”我刚才判断有误,伤了师兄……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伤口。”
盛君殊任凭她把衣裳解开, 一语不发地观察她慌忙掩饰的神『色』,越看越觉得心惊。
从她的脸上,他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却始终遗漏的人。
盛君殊拔刀。衡南倏忽闭上眼睛, 胸口一起一伏, 喘息着。刀刃贴着她纤细的脖颈钉在墙上,滚烫的动脉挨着冰凉的金属刀面上, 受了刺激, 正一鼓一鼓地跳动。
“衡南, 我要一面镜子干什么?”盛君殊抬起她的下颌,“照着好玩吗?”
处事不惊的『性』子, 完美主义的事业心, 谦虚谨慎,亲和待人,照顾欲,责任感。
他始终不知道她原本的这幅模样从何而来, 究竟在高超地模仿着谁。
而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了。
衡南一言一行,活脱脱的,完全就是『性』转版的他。
少女仰头看着他:“我不知道师兄什么意思。”
“你听懂了。”盛君殊打断,“别装了。”
“师兄,我真的……”
又是一刀,这一刀将欲出口的诡辩直接打包戳了回去。
盛君殊的手握在刀柄上,刀就『插』在她耳垂下方一寸的位置。衡南再度别过头去,半是惊吓,半是什么别的情绪。她闭着眼睛,半晌没有言语,像是溺水的人一样用力呼吸着。
有的时候,衡南需要他来专断地立一些规矩,甚至期望管束,这也是他才发现的事情。
“我身上的一切未必都是好的。你身上的一切,也未必全是坏的。”
盛君殊看着她道,“你去大街上问问,谁会喜欢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我不喜欢镜子,我要的是你自己。”
“明白吗?”因为她一直垂着眼,盛君殊把她的下巴抬起来,“看着我。”
衡南的眼睛看过来,湿漉漉的,因为他强迫的直视,目光涣散开,闪过一丝狼狈。
盛君殊愣了一下,感觉手指尖正在发烫。
非常尴尬的,因为身体上的契合和熟悉,哪怕是一个眼神,他都能明白,师妹什么时候产生兴致和兴奋。
“…………”
“看着我。”盛君殊呵斥。
衡南立刻像看着法西斯一样紧张地看着他,带着不得不屈从的畏惧,难以掩饰的恐慌和耻辱。
然后盛君殊低头亲了她的唇。
衡南发出了一声很细微的哼声,像是久旱的秧苗逢了场及时雨。盛君殊心中一动,反手拔掉桑剑,抱起她。
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最疯狂的一次。
夜晚的风很大,鼓进来,带着干燥的热气,帐闱始终在未曾落下,粘稠的血散发着腥甜的铁锈味,也许蹭在衡南身上,但那也阻挡不住什么。
衡南被架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只能拿指甲挠他手臂,用犬齿加深他脖子上的伤口,但这点疼痛完全被过滤在外,豆大的暴雨持续地落下,越积越高,无法阻挡。
衡南想到了蟹,被五花大绑的那种。
她挣脱不了,绑得很痛,反而陷得更深,产生更无法想象的难以预测的后果,这种后果令她恐惧,于是她挣扎,可越挣扎越深刻。
帐闱得杆子被压弯了,整个帐子倾倒下来,纱帐覆在她脊背上,宛如披上一层圣洁的婚纱,“为
“什么喜欢我?”盛君殊『摸』过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头,那应该是间隙,趋于温和,给她时间喘息,“总要有个理由。”
衡南也不知道自己答的是什么,大概是“因为师兄对我很好”一类的话,总之盛君殊眉眼看起来有些冷。
衡南被翻过去,背对着他,承受着带着罕见情绪发泄的进攻。
其实她怎么样都是兴奋的,她铭刻在骨子里的执念,就是这样卑微的可耻,可是还是有那么些微的惴惴,让她回过头来,悄悄看了一眼。
盛君殊立刻停下来:“不舒服吗?”
还没有说话,已经被抱回原位,盛君殊吻在她颈侧,停了许久,叹息紧跟着溢出:“我叫盛君殊。”
“念一遍。”
衡南半是昏沉半是愉悦,被强行抬起头来,只觉得奇怪:“盛……君殊,师兄,我知道你名字。”
盛君殊没理会她:“岂弟君子之君,逸辈殊伦之殊。”
“君字辈的有很多,但君殊天上地下,只有我一个。”
衡南呼吸很急,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眼睛眯起,只剩下一种敏锐的感觉,可盛君殊抬着她的下巴不放,强行看着她的眼睛:“你要因为这个喜欢我,师兄才会高兴。”
通常,他从来不在这种时候讲道理。
可是今天除外,如果不说,他这一辈子,永远也无法释怀。
“因为我也是因为这个喜欢你,衡南,我想要的不过一个公平。”
衡南心内震动,几乎与此同时,浪『潮』自天边,如排山之势转瞬袭来,衡南梗了一下,手脚都被按住,那片刻,水花爆发成漫天银白,眼泪掉了出来。
后头她一路抽泣过来,什么都想不了。
”别哭了。”外头的月亮显示天已晚了,盛君殊伸出指节擦她的眼泪,“受不了了?这才到哪?”
直到后半夜,盛君殊觉得不能太过分了,闭着眼把师妹从身上抓下来:“明天还要成婚,留点力气,别睡过了。”
衡南伸手抓着被子,无声地笑了。
随后——一切定格下来,地动山摇。眼前的房间、床、桌子、窗还有衡南,连带着盛君殊胸前被剑刺出来的血窟窿一起,迅速扭曲成了片片雪花,龙卷风一般将盛君殊笼在中间。
这个时候,竟然在这个时候,幻境又破了!
“大师兄,大师兄,不好了……”
嘈杂,满世界的嘈杂,人声鼎沸,在短暂的寂静过后,猛然灌进耳朵。
盛君殊调整心态,睁开眼。
面前跪着的是一个泡在血里的人,浑身上下的白衣被血浸透,一只耳朵上凝固着血疤,一直蔓延到头顶,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嘴一张一合地说些什么,没太听清。
事实上,他第一次听到这一连串的话的时候,他也像傻了一样,完全没能听清:“上山……师父……王娟……牌坊外……白雪……”
盛君殊低头,自己手上拿着刀,手已经不自知地将刀柄死死攥紧。
最后一个噩梦,竟是这个时候。
抬起头,金黄银杏密布的垚山,弯曲层叠的山道上,充斥着移动的亮点,这亮点是火把,更小的亮点是铠甲的反光。
作为国师的妫丘派,终于带着帝王之师,向着垚山进发。
盛君殊永远记得这一日,他提着刀站在山路口,面前倒了一具血迹斑斑的可怕尸体。
十分钟前,这个尸体拼死冲出来告诉他,十余年来与他朝夕相处的所有人,几乎每个人都身处险境。而他面前是一条通向不同目的地的三岔路。
连续雪天之后的这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天。
山道之上,粗手大脚、穿莲青『色』夹袄的瘦高女人,正快步下山,侧影仿佛一具巨大的四足怪物。但如果仔细看去,她背上原来趴着一个干瘪的、同样穿天青『色』衣袍的老人。
这老人一把山羊胡须,骨瘦如柴,两只眼睛全生了白翳,肤『色』暗沉发黑,像一尊刻满褶皱的木雕一般。
“老祖,老祖,您忍一忍。”豆大的汗水从女人瘦削的脸颊不住地滚落,背上的负荷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似乎有一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向下压,不一会儿,她的草鞋便磨穿了,脚底沾上了雪和草叶,钻心的冷。
“把我放下吧,小娟。”
“不,老祖。”王娟加快步伐,“能下去,我一定要把您带下去,交给盛哥儿。”
脚底沾在雪地上,不一会儿便黏连上冻,拔脚时拉下一层血肉模糊的皮,血脚印触目惊心,脚掌也冻成了紫『色』。女人却只管向前赶路,眼睛看着山下,那紫『色』向上蔓延,到达了小腿。
丹东长叹一声:“小娟,这路上到处有人受难,何必大费周章将我救出,你讨不到任何好处。”
“救您有用,老祖。”王娟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她的两只脚掌全部坏死,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自己走路了,森森的腿骨泄『露』出来,“我的命不值钱,您却是给万世开太平的大圣人,就像您给俺爹超度一样。”
她看不到的是,丹东背后漂浮着一片黑乎乎的烟云,这木雕一般僵硬的老道越缩越小,仿佛正在逐渐气化:“我活不了多久啦。”
“不可……能。”王娟半截身子埋进山道上的积雪里,像游泳一样奋力向前游去,普通人的体质无法承受这样长期、极度的寒冷,她已经开始出现幻觉,眼前发黑,可是失灵的四肢,仍旧山下走去,“我知道一条小路,一定可以带您……下去。”
“不用麻烦了。”丹东咧开一嘴参差不齐的牙笑了,“小娟,你真觉得我是大圣人?”
“对,您是大圣人。”
“错了。”丹东笑道,“这世上,邪恶的人未必泯灭人『性』,善良的人未必白璧无瑕,你想不想听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