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盛君殊两手拖着行李, 到别墅门口, 鞋子轻轻一抵,立住,敲敲拉杆, 衡南从行李上跳起来,开指纹锁。
这次度假, 直接越过了清河的冬天。从地库上来的时候,感应灯照亮了窗口塞满的绽开的花枝。
门开了, 一隅光照在衡南脸侧。她退了两步,迟疑地回头:“师兄,咱们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灯了?”
盛君殊停了片刻。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走的时候把电闸拉掉了。这几十天灯火通明虽说花不了他多少钱, 但毕竟是一种能源浪费……
不对, 等一下。
他挡在师妹前面进了屋,与此同时, 厨房隐约传来“哗啦”一声油爆响, 衡南敏锐地从他身旁钻了出来, 循着香味进去了:“烤『乳』鸽。”
盛君殊本能地拉住衡南。
屋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一个戴袖套、围裙、头套, 口罩和放渐护目镜, 全副武装,左手掌勺,右手拎铲的人循声走了出来,四目相对, 衡南眨了一下眼睛。
“小百合?”
“太太!”那人发出了模糊的尖叫,甩下锅铲和勺,娴熟地捋下浴帽,摘掉口罩,抖出一头亚麻『色』的泰迪卷,
盛君殊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两个人已经手拉手抱成了一团。
郁百合拿手抚『摸』衡南的脸,“哦呦快让我看看,太太怎么瘦了,小可怜,老板不给你吃好的哦……”
“……”盛君殊倚在门口,指望师妹能说句公道话。
但衡南重重地点了头,憧憬地往屋里看:“烤『乳』鸽。”
“烤『乳』鸽有的,有的!”郁百合又迅速带上武装,“洗个手等一会儿就能吃了,我在厨房炸带鱼,这么大的一个带鱼,超市里面最好的一条。老板也等一下哦。”
盛君殊点点头。
衡南弯腰飞快地勾掉鞋子。
衡南回国后第一顿中餐,就是道满汉全席。郁百合两只胳膊,却能像八爪鱼一样递上无数碟子。最后她脱掉套袖,边看着衡南啃鸽子腿,边笑『吟』『吟』地坐在桌前。
衡南也边吃边打量郁百合。
她不仅仅把头发剪成了时尚短发,还漂成浅褐『色』,烫了小小的卷,精心打底过的皮肤显得非常白。加上认真描画的眉『毛』和唇线,除了眼角皱纹以外,很难看出实际年龄。
纯银十字架『毛』衣链在胸前晃来晃去,郁百合顺着衡南的视线看下去,悄声道:“好了别看啦,有隆过啦。”
衡南别过眼去,眼角沁了一丝笑,语气还是直来直去:“你去哪了?”
郁百合说:“我去过了泰国,越南,还有缅甸。”
盛君殊嘱咐:“一个人不安全,尽量还是跟团。”
“我跟团的。”郁百合说,“夕阳红老年团嘛,老板你是不知道,那里面的老太太嫉妒心好强哦,我染发也要在背后指指点点,穿高跟鞋也要说,哎我都穿了几十年的高跟鞋了,老板你说是不是啊。”
“是。”盛君殊接过衡南的刀叉,利落残忍地把鸽子切成几段,“没必要太在乎别人眼光。”
郁百合扬眉吐气地喝了口水。
“缅甸是飞清河机场的,我就想回来顺便看看老板和太太。可是屋里没有人哎,打电话问了张森才知道你们出去旅游。”
“以前老板一年到头也不出去一次,我都没想到。知道你们今天回来,专程等着你们。”
盛君殊顿了顿:“你这次待多久?”
“你们想让我待多久哦?”
“那就多待几天吧。”盛君殊和衡南对视的时候,看到她眼睫下藏着的,未出口的期冀。
“那就多待几天。”郁百合粲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把这里当成环游世界的补给站了。”
“就当成补给站也没关系。”盛君殊认真地说。
“真的,太太明天想吃什么……”
两个人已经叽叽呱呱,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盛君殊松了口气。
他看这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别墅,头顶璀璨的吊灯。
没来由的,他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样。
所有带着烟火气的梦境,理想中的幸福,竟然就是此刻。
009
“康……乐……福利院。”
老警察蒋胜眯着眼看导航的小字。
警服从肩头滑落,他伸手拉了一下,又低头看手上的纸片。
纸片上用黑『色』墨水笔随手画了一幅他看不懂的复杂图案,像是太极。
“这几个数字……”他指着纸条问。
“是方位。”盛君殊打方向盘,宽大的车身顺着大路陡然转弯,蒋胜的警服就又掉下来了,“今天早上星盘动了,应该是这里没错。”
车子停在山脚下的一处红砖建筑面前的小院里,头顶树荫浓,蝉鸣声声聒噪。
盛君殊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摇醒衡南。
三个人一起往房子里面走。
“盛先生是吧?”迎出来的中年女人身穿白t恤,短发,体型微胖,自称是这处小福利院的负责人张老师,“我们约的是上午九点,您早到了,这位是……”
“这是我太太。”盛君殊看向左边的纤瘦女孩。她一身黑裙,眼角冷而媚。
张老师急忙笑着冲她招呼。
“这是……我同事。”蒋胜也赶紧和张老师握手。
“我们这儿,因为是个分部,孩子比较少。”张老师带着几人进那栋红房子,“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才四岁……”
她心里有点奇怪,因为很少有年轻夫妻俩到福利院来看领养的孩子,还带一同事来的。
关键那同事还披着警服,每一根皱纹里都写满了精明,让人心里『毛』『毛』的。
“这个四岁的孩子,小男孩,叫明明,就是在我们这儿长大的。”
“当时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在这外面不远的香山景区树林里被游客发现的,身体非常健康,没先天『毛』病。警方初步怀疑是儿童拐卖,但是录入数据库以后,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家长来认领,所以就一直待在我们这儿……”
“他可乖了,也特别聪明,才三岁就会认好多字。”张老师骄傲地把盛君殊一行人安顿在小厅里的沙发上。
挪开茶几上的杂物,倒了三杯热茶,她再次用充满期望的目光打量这对年轻夫妻,热情地说,“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找这个孩子的资料哈。”
“好的。”
待张老师走了以后,盛君殊站起来,径自往小院走去。
像这样的红砖平房一共有三栋,围成了一个小四合院。
衡南悄无声息地跟在盛君殊身后,穿过这个院子。
对面的房子大概是孩子们居住的地方,门开着,只挂了一道门帘,门口摆满了花盆,花盆中间有一把破旧的藤椅。
藤椅前的黑『色』后脑勺动了一下,蒋胜才惊觉那里还蹲了个小男孩,男孩穿着背心短裤,蹲在藤椅前面,身上晒得很黑。他仰着头,在同藤椅上的人说话。
原来藤椅上也坐了个三四岁的小孩,因为小孩太小,藤椅就显得极其宽大。
他团坐在藤椅上,那肉乎乎的小手拍打扶手,一撮柔软的发打卷在额头,圆圆脸,白皮肤,一对黑眼睛,正嘟囔着小嘴。
走近了,盛君殊终于听清这一大一小在说什么。
“傻『逼』。”
“傻『逼』。”
“你妈.哔。”
“你妈.哔。”
大孩吐唾沫。
小孩也不甘示弱、有样学样地“唾”了一下。
“……”
“嗨嗨嗨,怎么说话的你们俩?”蒋胜忍不住拉开这白热化战斗的两人,那十三四的少年见了生人,目『露』警惕之『色』,像受惊野猫一样“噌”地跳起来,掀开帘子钻进屋里去了。
就剩下这肉嘟嘟、软乎乎的小小孩坐在阳光笼罩的藤椅上,一对漆黑幽深的眸,毫不怯生地、专注地看着蒋胜,软软地吐出了一句:“傻『逼』。”
“……!”
张老师急吼吼地追出来,一来就看见盛君殊熟练地一巴掌拍在小孩后颈上,“啪”的一下,把那嫩肉都拍红了,“好的不学学坏的,话都说不利索就会骂人。”
“哎盛先生?”她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打孩子呢?”
还打得这么熟练。
好像打过几百次一样。
然后她看见乖巧的“明明”睁着黑『色』大眼睛,顿生戾气,仰头向着盛君殊“唾”地吐了一口唾沫。
盛君殊退了一步躲开了,再进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起后颈领子,倒吊起来揍了一顿。
“哎哎哎……”张老师和蒋胜一起把小孩从他手上解救出来。
张老师急忙看向衡南,那意思是“你怎么不管管你老公”——令她失望的是,衡南只是冷漠地看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对夫妻,想领养明明,恐怕不行。
蒋胜劝导:“盛总,这还不确定是不是专员,先别急着打嘛……”
盛君殊拉了拉衣摆,冷冷地看着张老师怀里啃手指的“明明”:“就是他,我都找了他多少次了,没问题。你看看,哪个小孩还能有这种狗脾气?”
话音未落,“明明”从张老师怀里跳了下来,嘟嘟嘟地跑到了衡南背后,抱住她的腰。
衡南回头,他窸窸窣窣的,把她的裙摆拉起来挡住脸,从背后悄悄窥探盛君殊。
衡南『揉』了一把“明明”的胎『毛』:“……师兄,子烈什么时候能想起来?”
“说不准,依照往年的经验,早一点十岁,晚一点十五岁。”盛君殊看着她背后那个小崽,皮笑肉不笑道,“反正等他恢复前世记忆之后,想起来他之前干的那些混账事,都恨不得自戳双目。”
“哦——”
张老师实实在在地惊悚了,这女的居然管自己老公叫“师兄”,还有“前世”,什么玩意儿,这两个人,该不会是邪教组织的吧?
这么一想,不由得警惕起来:“盛先生,你们,你们二位是打算领养明明吗?”
盛君殊平淡地说:“我们只是过来看一眼,给他送点吃的喝的,衣服还有钱,要是有条件好的夫『妇』领养他,麻烦您通知我们一声。”
“……啊?”
“要是三个月以内还没有的话,我们再考虑把他带走。”
盛君殊看她一脸愕然的表情,“这是我的名片和身份证,这是我和我太太的结婚证。”
“哦——”张老师看过证件,松了口气,强笑道,“嗨,我还以为你们……”
“是开玩笑的。”盛君殊熟稔地解释,“一个风水大师算得,说我和我太太上辈子是师兄妹,我们平时就这样叫习惯了。”
“真有情趣。”张老师抿唇笑。
盛君殊指着幼体的肖子烈,“大师还算了,说那个,是我们同门师弟。所以我们当他父母,不大合适。当然,要是实在没人要他,我们也不会委屈了他。”
张老师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觉得有钱人真会玩。
“盛总。”蒋胜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听我说啊,我女儿不是上大学了吗,家里太冷清了,我和我老婆一直想生个二胎,可惜她怀不上了。我就想,要不然……”
盛君殊顿了一下,忙道:“这恐怕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蒋胜直直地看着抓着衡南裙摆的小男孩,“专员吧『性』子是挺虎的,但是没想到,啧,这小子长得还挺可爱的……盛总,你别担心,给别人养,真不如给我们养好。”
“一来,我知道他底细,散养,绝对不『逼』他学习;二来,老子一个警察还怕镇不住他?”
他搓搓手,越看越喜欢,半蹲下来招呼:“来,明明,到爸爸这儿来。”
哈哈哈哈,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给肖专员当爹。
爽。
“明明”一见那警服警徽亮闪闪的,眼睛也跟着亮闪闪的,扑了过来,让蒋胜一把抱起来,“好小子。”
他回头炫耀似的冲着盛君殊道:“喏,是我儿子了。”
“……”盛君殊道,“你不怕他十年以后知道让你占了多大便宜,气得徒手拆你家就好。”
“不会。”蒋胜握着“明明”的手摆一摆,逗道,“我们不会,是不是?”
“盛总,专员做人恩怨分明。你要不信……他走的时候送我那张符,还在我家大门口贴着呢,上月单元楼失火,独独我家没事……”
盛君殊拉着衡南,两人郑重行礼:“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汽车在山道中穿行。
后座上。
衡南的手机屏幕上,红蓝光波正在酣战,“啪嗒”地搭上了一只跃跃欲试的小手。
“不许玩。”衡南锁屏,把手机放在背后,冷漠地说,“保护视力,肖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