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一声声刻意压低的“大公子”、“救美”,颜乔乔忽然感觉身上的大氅有些烫手。
她知道自己的名声一向不太好。
她生了一张被骂作红颜祸水的脸,性子不稳重不端庄,说话口无遮拦,学业不上心,气跑过夫子,暗算过执事,对待追求者态度恶劣……满身罪行实在是罄竹难书。
而公良皇族向来高洁,少皇瑾更是君子中的君子、谪仙中的谪仙。他和她,本该隔着万丈红尘、滚滚俗世。
颜乔乔心中暗想,日后万万不可再玷污人家。
春宴自是被搅散了。
一众学生挤眉弄眼下了楼,绕着观水竹台离开碧心台,返回昆山院。
青衣女官将相关证据转交给院中执事,然后与方脸侍卫一道护送颜乔乔返回她居住的赤云台。
韩峥被留在原处听训,颜乔乔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重重钉在她的后背上,像两枚阴沁沁的暗箭。直到踏入昆山院的云雾阵,不适感终于消失。
她知道他愤怒,他委屈——他素日与她关系不坏,今日分明也没做什么,她却不依不饶,恶意满满。
他觉得自己无辜,可前世她又做错了什么?
他欺她、辱她、杀她、害她父兄,她又何其无辜!
她记得,前世这一日,他也曾眸光隐忍,哑着嗓子问她,他是否真的可以。
她记得,事情发生之后,他沉稳善后,安抚她、照顾她,认真许下一生。接下来的日子,他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并没有任何要胁的意思。
他待她极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离开昆山院之后,他请他父王正正经经向青州提亲,礼单拉了几丈长。
韩峥本就是数一数二的郎君,昆山院中暗暗心悦他的女子数也数不清。
郎才女貌,竹马青梅,任谁来看都是天赐的好姻缘。
颜乔乔没有理由拒绝。
她不爱他,可是这世间的夫妻,又有几对是真正相爱的呢?
那时候,她是想好好与他共度一生的。
……
颜乔乔想着心事,只觉晃眼便走完了长长的台阶,来到自己的小院前。
昆山院分十八台,她居住的台地种满一丈高的赤霞株,常年盛开着大团大团的枝头花,远望就像燃烧的晚霞,故命名为赤云台。
赤云台住了几十名女学生,每个人有独立的院子。
颜乔乔颔首谢过方脸侍卫与青衣女官,回到院中。她对着庭院正中的赤霞株出了会儿神,目光缓缓扫过廊上的木屋,以及左面的书室——书室于她而言,就是摆设。
夫子每次留下课业,她都会在堂上潦草赶完,绝不带回休息场所。倘若实在赶不完,那干脆就不写了。
她和夫子的矛盾,十之八、九就在此处。每次催讨课业时,平日浑浑噩噩的夫子总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独具慧眼,一下就能看穿她并不是把课业忘在了赤云台。
真是令人头疼的冤孽!
一阵寒风打着旋从屋檐扑下来。
颜乔乔打了个哆嗦,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经历这么多年她才明白,有心力为课业烦愁其实也是幸事。
她抬手掩住哽咽,疾走几步越过庭院,踏上屋前的长廊。
木扇排门半敞着。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临出门时的模样——天真烂漫、浑不在意,以为这一日与平常每一个普通日子没有任何区别。
之后呢?
记忆变得破碎。她隐约记得韩峥在凌晨时分,将魂不守舍的自己送了回来。
她记得自己躺在榻上,呆呆望着账顶,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她记得自己麻木地看完大哥送来的信,又麻木地回复了他——佯装无事发生,粉饰太平。
颜乔乔咬住唇,喉间隐隐溢出的呜咽就像一只受伤的兽。
她忍不住想,父兄被江白忠杀害时,是否和她濒死时一样痛?
他们一定更加焦灼,因为他们还要担心身处韩峥宫中、无依无靠的她。
下唇传来刺痛,她咬破了唇,温热的血液缓缓淌过下颌。
“爹爹,哥哥……”她蜷起身子,指甲刺痛了掌心。
韩峥!
这一世,无论她如何报复,皆是他咎由自取!
又一阵寒风刮过满树红云,拂起她的乌丝。
身上倒是丝毫也不冷。
她低头,怔怔看着暖绒绒的大氅。
这一世,已经变得不同。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攥住这件厚实的衣裳,仿佛抓住了自己鲜活跳动的心。
感悟了道意,她便能够感知灵气,从此踏入修真之途。
这一阶段被称为“入道门”,她需要吸纳天地之间散落的灵气,用以淬炼身躯、巩固道意,以达到辟谷养气的先天之境。
她也是修行者了!这一世,绝不再沦落为砧板上的鱼肉。
她要……精忠报国!
念头一出,颜乔乔唇角不禁轻轻抽搐,心下一片无言。
她真是被离霜荼毒太深。
想起冷面女官,颜乔乔咬住唇,心绪复杂难言。
“扑棱!”
一只青鹰落进院中,悬在颜乔乔面前呼呼振翅。
金黄的脚腕上系着一只青竹筒。
是大哥颜青的来信。
颜乔乔心脏“怦怦”跳,颤着手指取下信筒。
她已有整整七年不曾亲手触碰过亲人之物。
青鹰歪头看了看她,见她有回信的意思,便扑棱棱飞到窗台,蹲下来梳理羽毛。
颜乔乔走进屋中,随手点燃九盏青铜连灯。
暖黄的光线蕴满房屋,她从竹筒中取出信帛,坐到窗下细细地读。
颜青每次写信总喜欢唠叨,以往她总是嫌弃地一目十行,今日却是用指尖触着,一字一字研读。
上一世,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已失身于韩峥,神思一片混沌,全然不知颜青说了些什么。
今日意外发现,颜青竟在信中提到了这场春日宴。他说他的朋友给了他确切消息,今日春宴少皇公良瑾会出席,颜青希望颜乔乔能够厚着脸皮,替他向少皇殿下讨一幅字。
颜乔乔:“……”
她捂着脸,闷闷地笑了起来。
万阵台。
成功噎住公良瑾,白胡须小老头不禁露出暗爽的笑容。
他拂了拂胡子,语重心长道:“瑾小子,你们宫中那一套,在我这昆山院可不好使啊。小林子这毛病确实不对,但学院教书育人,重在教育。惩罚学生,目的只是为了更好的教育嘛!”
闻言,蜷缩在一旁的林天罡不禁大喜过望,把脑袋点得像啄米的母鸡:“院、院长所言极是!”
公良瑾颔首:“学生受教。”
院长虚着眼睛,瞟了瞟林天罡,捞过紫檀桌上面的烟斗,满满填了一壶。
吐出一口长长青烟之后,他笑吟吟呲起黄牙:“带着禁书进学堂,只要不看那就没错。带着刀剑在院中行走,只要不伤人,那也没毛病。瑾小子,你不也和小林子一样身负凶器?只要不行凶,那就没问题的嘛!你说是也不是?”
公良瑾:“……”
院长取下烟斗,磕得梆梆响:“所以只要让小林子今后再也不用那凶器,就是成功的教育!也不是说非要把凶器收缴到老夫这儿嘛!”
林天罡:“……”仿佛哪里有点不对。
公良瑾拱手:“是学生狭隘了。”
“明白了?”老头子道骨仙风。
“明白了。”公良瑾从善如流。
林天罡:“……”不是,等等,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
两名执事上前,将林天罡带出万阵台,送往莲药台。
目送小林子远去,一老一年轻缓缓收回视线,正色望向对方。
“现在轮到你的事了。”院长那双懒散的眼睛陡然凌厉,“少皇瑾,你悟的什么道?”
公良瑾敛目:“仁君。”
皇室历代以仁德治国,以礼仪兴邦,数千年来,帝君与储君修悟的皆是仁君之道。正因为如此,公良皇族世代得到万民拥戴,无论诸侯如何势大,也万万不敢生起谋逆之心,否则便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小老头冷哼一声:“你也知道是仁君,不是暴君!”
“学生不敢。”公良瑾说着不敢,其实并无一丝惶恐之意,仍旧是一副清风朗月的神情。
“不、敢!”院长阴阳怪气,“这世上还有你少皇瑾不敢的事?”
公良瑾但笑不语。
院长拿他没辙,拍桌道:“给我自省!三千字自省!明天一早我就要看见!”
公良瑾眼角微跳:“……知道了。”
离开万阵台,公良瑾站在高台之上,望着高山明月恍神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