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打发了秦执事,公良瑾并未急于返回车中,而是将视线投向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冲他扬起笑脸。
也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黑眸不似往日清冷,而是泛着懒倦。
他的嗓音哑了些,悠悠缓缓道:“旁人听听便罢了,你点什么头。”
颜乔乔:“……”
他转身离去,留她两面车帘。
回到昆山,颜乔乔装了满腹飘忽的心事,迷迷糊糊跟在公良瑾身后走到清凉台。
清秀小书童守在院门口,见着公良瑾,愁眉苦脸地上前禀道:“殿下,院长遣人来过。”
公良瑾颔首:“知道了。”
书童欲言又止:“……他说来取自省书,我不信,与他口角几句。后来在书桌上翻到自省书三字,他便带走了。”
公良瑾脚步微顿,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颜乔乔一眼。
她正在神游。
公良瑾垂眸暗忖。
罢了,就凭她那个懒怠的性子,必定是寻个范本誊抄三千字应付了事。
“无妨。”公良瑾轻轻点头,越过书童步入长廊。
书童舒着气退下。
进入正殿,公良瑾忽然停下脚步,颜乔乔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殿下……”
昨夜一宿未睡,又经历了那番紧张奔袭,此刻整个人如在梦中。
她怎么跟着殿下走到清凉台了?
“我这就……”
他点头:“外面风凉,你可以在内殿煎药。破釜,将东西搬过去。”
破釜:“是!”
颜乔乔:“……是。”
她跟在公良瑾身后走进他居住的正殿。
殿中静得只有脚步和心跳。
走进内殿,还未来得及四下张望,便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自殿门方向传来。
“少皇瑾你给我出来!”
公良瑾神色微滞,道:“老师寻我。”
颜乔乔点头,目送他离开内殿。
就在他将将踏过垂幔之时,暴躁的脚步声已奔到近前。
“老师。”
“少皇瑾,出息了啊!”老头子的声音阴阳怪气之极,刷一声抖出长长的纸帛,“你这封自省书写得好,写得妙啊!”
颜乔乔不禁屏住了呼吸。
自省书?什么自省书?殿下这样的谪仙人,写什么自省书?
老头子放大了嗓门,拖气拖气念道:“自——省——书。吾之过,罄竹难书,皆列如下——”
公良瑾保持微笑。
老头子吹了吹胡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明月之皎皎,似清泉之淙淙……”
公良瑾:“……”她是从第二行开始离题千里的?
颜乔乔:“……”院长在念的东西仿佛十分耳熟?
“呵!呵!”老头子干笑,挑了一段继续念道,“身姿如竹,挺拔如松,实乃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栋梁。挥斥方遒,掌万里之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机……”
又云:“金玉满堂,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保永固之江山……”
公良瑾:“……”
颜乔乔:“……”
老头子呵呵直笑,怪声怪气:“你的错,错在生得高;你的错,错在长得好;你的错,错在天资卓绝;你的错,错在家世无双!真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公良瑾:“……”
颜乔乔:“……”
第11章 生无可恋
“……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昆山院院长“唰”一声将长长的纸帛抖落到底。
隔着一道帘幔,公良瑾与颜乔乔同时呈现出恍惚之态。
“少皇瑾啊少皇瑾。”院长笑眯眯地凑近了些,面目慈和地问,“你这是找人写三千字打发我,还是命人写三千字打脸我?”
公良瑾坚强微笑:“……都是学生的错。”
话一出口便觉不妙。院长方才的怒吼仍然余音绕梁,这一认错,岂不是雪上添霜?
果然,老头子的脸瞬间阴森得直渗黑水:“错?!错在何处!哪怕你有半个字反省呢?!!!”
咆哮声几乎掀动了帘幔。
颜乔乔的手指不自觉地揪住华贵的大帐,心脏似秋风中的落叶,瑟瑟直发颤。她把双脚悄悄踮起,脚尖在厚重的深青地毯上碾了又碾,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即刻逃离昆山。
‘结、结尾那里应该能有一两句反省……吧?’她弱弱地想。
公良瑾勉强维持住周身温雅,出于对颜乔乔底线的信任,他出言安抚道:“老师息怒,卷末当是有反省的。”
“喔,是——吗?”院长把音调拖得老长老长。
颜乔乔绷直了脊背,心脏悬到了大梁上。
肯定有,必须有!她再困、再不着调,也得有基本的节操。
没错,肯定是反省过的。
纸帛发出清脆的“嚓嚓”声,手指“刺”一下落在满纸溢美之上,利落地往下划拉。
“玉树临风……”
“才高八斗……”
“叱咤风云……”
公良瑾:“……”
颜乔乔:“……”
终于,手指一顿,院长缓声念道:“吾、之、过。”翻起眼皮,瞥公良瑾一眼,呲开满嘴黄牙,“诶嘿,还真有了。”
公良瑾忍住扶额的冲动,淡定颔首,洗耳恭听。
“清风朗朗,明月高洁,实不该污之渎之,有害君子之圣名?”老头子越念越慢,语调越拔越高,眉头越皱越紧。
大约是吊着一口“看看他还能玩什么花样”的陈年浊气,院长一字一顿,继续往下,“劳动金尊玉贵之体,危碍日理万机之躯。吾之过,万死不能赎也?”
念到最后,已不是一句简单的‘阴阳怪气’足以形容。
公良瑾:“!”
颜乔乔:“!”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玷污少皇名声、劳烦少皇为她出头、害得少皇吹了冷风。
真不是抨击院长罚殿下写自省书!
她要是现在跳出去自首……孤男寡女,藏身内殿……恐怕殿下危危欲坠的风评更要雪上加霜。
颜乔乔凌乱又彷徨。
“写得不错。”院长点头,轻飘飘问道,“谁写的?”
公良瑾拱手垂眸:“与他人无关,此事都是瑾之过,任凭老师处罚。”
肩上的伤渗出血,他仍端端正正抬着双臂。
院长盯住他的肩膀,怪笑两声,道:“没事,没事,小事一桩。走了,好好保重贵体,咱们来日方长!”
“……恭送老师。”
送走小老头,公良瑾踏入内殿。
这是颜乔乔第一次在谪仙脸上看到“生无可恋”和“四大皆空”。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涌到唇畔,一句比一句更尴尬。
半晌,公良瑾微笑:“……”
颜乔乔回以微笑:“……”
寂静如死气一般蔓延。偌大殿堂中,空气一点一点消失无踪。
颜乔乔忘了自己是如何挪动双脚移出清凉台的。
她只记得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那条能够看见殿下抚琴的雨花石山道上。
身边偶尔蹿过行色匆匆的学生,颜乔乔恍惚片刻,突然想起今日下午的经义课万万不能缺席。
徐夫子每堂必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