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纷沓脚步声, 乐圣门下的弟子忙迭赶到,为首的正是从半山腰上御剑而来的孟云飞,失声道:“师尊!”
柳虚之在民间传说中是个少的文弱秀气书生,概因他热爱风雅, 厌憎动武, 平生最爱便是月『吟』诗葬花流泪, 曾因后山梨花一夜尽谢而哭到差点晕厥。后来他因为实在忍诸芳凋谢,于是终年燃烧灵力, 迫整座高山四季如春,取名宴春台——蓬莱春宴聚文星,大殿既取名曰“蓬莱” , “文星”自然是指琴棋书画诗酒花无一精、无一绝的他自己。过现在看来文星可能也包括被请上宴春台的各位民间说书人和戏班子。
眼下这蓬莱仙地已然半塌, 徐霜策另一只脚也跨进大殿,平静的声音中蕴含一丝丝可怕的灵力:“出来。”
话音刚落,内殿珠帘被一只青纱袍袖的手掀开。
一名身长九尺、形如座钟、面黑无须的大汉缓缓踱出内殿,青纱衣袍飘飘欲仙,笑容文雅如沐春风。如果是脚上还没来及穿鞋, 丝毫看出跟刚才光脚狼狈逃窜的是一个人:
“竟知故人自远方来, 有失远迎, 恕罪恕罪!云飞,还快命人为徐宗主看茶?”
“……”
大殿内外一片尴尬的安静,良久只孟云飞一手掩面,另一手往身后摆摆, 众弟子终于如蒙大赦地赶紧退下。
大殿内外只剩下他四人,徐霜策并未看孟云飞一眼,只柳虚之平淡道:“应恺已经和你说。收拾东西走吧。”
柳虚之一脸『逼』真的糊涂:“徐兄这是意,应盟主说什么?”随即待徐霜策回答, 又讶然环顾四周,仿佛刚刚才发现寝殿塌一半:“这是怎么回?寒舍年久失修,如能待贵客!”
紧接着他一振袖。
一阵清风四面八方而去,只四分五裂的殿门飞回原位,濒临断裂的大梁轰隆还原,满地砖石各自呼啸飞回龟裂的墙壁与半塌的石柱,所有尘埃一扫而空。
整座蓬莱殿焕然一,翻倒的香炉重燃起袅袅青烟。
“文弱书生”柳虚之那张黑脸膛上满是笑意,欣然『吟』诵:“山在高,有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宫惟心想,把描写乐圣“面如晓月、『色』如春花”的洞庭曲话本给禁大概是柳虚之平生仅存的最后一丝自知之明。
“这位就是徐宗主收的爱……小弟子吗?”柳虚之打个磕绊,但丝毫影响他一脸欣喜,随手从袖中褪下一串白玉珠就要往宫惟腕上戴,还要弯腰『摸』他头顶:“徐兄有教无类,高徒亦钟灵毓秀,可赞可叹!看这可爱的耳朵……”
耳朵?
宫惟还没反应过来,身侧的徐霜策却蓦然伸手,拦下柳虚之那能盖住人整个头顶的蒲扇大掌,然后把那串能顺着宫惟胳膊一路戴到肩膀的白玉珠退回去,冷冷道:“柳虚之。”
这是他自上山以来第二次连字代姓称呼乐圣,柳虚之整个人立刻清醒。
“严师高徒,甚,甚!”柳虚之马上收手站起身,慈爱的神『色』半点变:“云飞,你是特意准备酒席点心招待朋友吗?快领小公子玩儿去吧。”
酒席点心。
宫惟在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又是两眼一黑,待孟云飞快步上前,就立刻徐霜策身边紧靠过去,欠下身郑重道:
“弟子以随侍师尊为己任,怎能随意溜走偷懒?孟前辈的意心领足矣!”
孟云飞伸来拉他的手顿时僵在半空:“……啊?”
“只要时时刻刻守在师尊身边,弟子便心满意足,孟前辈谅!”
宫惟紧紧倚靠着身侧的徐宗主,感觉跟主动紧挨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没什么两样。
尽管内心忐忑到极点,但他知道此刻万万能抬头去观察徐宗主的表。少顷他感觉徐霜策动动,终于放开他一路上紧攥没松过的手腕,然后在他头顶上轻轻拍抚两下,语调少地温和:
“你也累,要总守着我,自去玩吧。”
徐霜策竟如此通达理?
他这是被讨吗?
宫惟仿佛开辟天地,一时敢确定,犹豫道:“可弟子怎能离开师尊……”
徐霜策刚才低沉的绪全消失。他瞥眼孟云飞,眼神中似有动声『色』的高傲,然后又转回来缓和地宫惟道:“为师与乐圣有单独相商,稍后就来接你。去吧。”
宫惟后退半步,内心充满难以置信,一步三回头地跨出大殿,殿门关闭的前一瞬还望徐霜策双手拢在袍袖中看着他,目光沉定而专注。
宫惟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无来由的异样,他感到此刻徐霜策瞳孔中一定满满映着他的影子。
但紧接着孟云飞合上殿门。
“小公子……”
宫惟强行驱散心里那丝隐隐约约的自在,意识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要做。
他一把拽住孟云飞的袖子,蹬蹬蹬冲下四十九级青玉台阶,直到确保蓬莱殿里的徐霜策听,才停下脚步正『色』道:“孟前辈。”
孟云飞是个正经人,从来跟人拉拉扯扯,已经意地微红俊脸:“在下已备酒席,犹记你最喜爱吃醉鸡——”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宫惟无地打断他。
孟云飞陡然陷入可疑的沉默。
“孟前辈?”
“……”
只孟云飞别开目光,脸更红,伸手用隔空取物的法诀拿出一面水银镜,又施个破解障眼的法术,一声吭地递过来示意他自己看。
下一刻宫惟终于明白为什么客栈里的厨子觉他被道士抓住很可怜,以及为什么柳虚之盛赞他的耳朵很可爱——因为确实很可爱。
镜中的他竖着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身后一条蓬松火红的大尾巴,玲珑讨喜,憨态可掬。
徐霜策把他变成一只刚学会化形的幼年狐狸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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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友自远方来,吾心胜欢喜,寒舍蓬荜生辉!来徐兄,尝尝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百年金酿杏花酒,再尝尝这个明前银针梨花茶……”
徐霜策掀袍坐定,一句话冻结满大殿来回殷勤端茶倒水的柳虚之:“应恺说伏羲琴能探测地底无形之障,让你随我一去天门关。”
“……”柳虚之凝固半晌,终于笑出来:“徐兄,我平生长居宴春台,最恨的便是出门。”
徐霜策一言发地盯着他。
“我已经有十多年未曾出过门。”
徐霜策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当啷!一声柳虚之手中的酒坛落在桌上,他整个人也随之弱柳扶风般歪倒进椅子里,花梨木顿时发出堪重负的响亮吱呀声。
“徐兄,我真的想出门!”柳虚之泫然欲泣地伸出手来,哀哀切切要去拉徐霜策的袖子:“天门关靠近极北冰川,一年四季风雪交加,既遥远难行还时时地动,我真的想离开宴春台!徐兄你行行,你……”
他的手还没碰到沧阳宗主的袍袖边,只徐霜策二指并拢悬空一压,无形的气劲便把柳虚之活生生钉在那里,指尖半分前探。
徐霜策剑眉微蹙,居高临下地靠近些许,:“天门关时时地动?”
柳虚之可怜地道:“是啊。”
时时地动说明地层深处有东西,但仅凭这一点说明什么,地底魔气涌动或暗藏妖泉的地方也一样会经常震。
徐霜策眼底的光芒晦涩定,半晌道:“应盟主和你说度开洵的,吧?”
柳虚之容易挣脱,赶紧坐起身那把双精心保养过的蒲扇大手收回来,敢再碰沧阳宗主的半片衣角:“是,应盟主说地底深处可能埋藏着一座灭世兵人。”
徐霜策:“天门关一带有过类似的传说么?”
大凡民间传说,多是空『穴』来风,往往隐藏着很多年前为人知的隐秘实,只是在流传的过程中越发夸张怪诞,才反而把真相的端倪掩盖住。
像徐霜策、应恺这玄门大宗师,法力移星转斗,闭关知日月,与尘世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唯独柳虚之是个例外——乐圣『性』喜收集各类民间古籍,还派弟子下山去各地打听志怪异闻,再回宴春台来装订成册,因此他堪称是各类传说故之集大成者。
“如果是灭世兵人,还真是闻所未闻,我确定普天之下都没听过类似的东西。”柳虚之略一索,道:“过天门关可能是因为太偏远,当地确实有个传说故,与我中原大地广为流传的说法都。”
徐霜策紧盯着他:“什么?”
“鬼太子迎亲。”
又是鬼太子迎亲。
周围空气仿佛渐渐沉凝下去,徐霜策后坐去,动声『色』道:“解?”
柳虚之道:“鬼太子的故连小儿开蒙都知晓,无非就是他在人间搅起战『乱』,被东天上神出手平息,鬼垣只求和并迎娶刚兵解飞升的女仙。但天门关一带流传的说法中,引起战『乱』的却仅鬼太子一人,还有另外一位——北垣上神。”
“北垣上神,”徐霜策自言自语般低声重复。
“这位北垣上神原本的职责是守护凡间秩序,避免屠杀和战『乱』。但他本身偏又十分冷酷无,觉凡人都肮脏渺小如猪狗蝼蚁,为惩罚凡人犯下的罪恶,便索『性』要把自己的信众全都屠杀光。这位上神的想法与鬼太子一拍即合,于是二者联手人间降下巨大的灾祸,造成万里赤土、焦骸无数,无数城池都被烽烟战火所笼罩。”
幻境中四分五裂的大地、燃烧烈焰的都城、无数被活生生碾压成肉泥的民众,都再次浮现在眼前。
徐霜策的手指略微捏紧座椅扶手,良久他低声:“这巨大的灾祸就是机关巨人么?”
柳虚之说:“这倒知。但传说中东天上神为阻止北垣上神,与他打个赌:若是凡间有人刀斧加身而倒、碎尸万段而死,且时经历过人间最高可攀的顶峰与黄泉最暗无天日的地底,那么灾难就可以破除,时必须降下天劫,令此人飞升取代北垣上神的神位。”
——什么样的人能刀斧加身而倒、碎尸万段而死?
临死前把自己做成战斗傀儡,四肢百骸寸寸尽断,但仍然能靠兵人丝站起来的钜宗。
只有那位死战到底的大宗师满足两位神明打赌的条件,因此机关巨人永葬地底,极恶天劫瞬息而下,黑衣天神大宗师的元神刺出暴怒的一剑——因为这个凡人渡过天劫,就是来取代他的!
殿内静默片刻,才听徐霜策沙哑地:“……那位被取代的神,后来去哪里?”
“传说中鬼太子回到黄泉深处,而北垣上神的恶灵被东天上神封在地底。”柳虚之给自己倒杯茶,道:“因此天门关才会时时地动,都是那位上神的怨恨和恶念千年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作祟的缘故。”
“那他除恶灵以外其它的部分呢?”
“什么?”
柳虚之一抬头,只徐霜策紧盯着他:“这个神总至于全是恶念,他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善处,一丝一毫被人感念的地方?”
这话与徐宗主惯常冷淡的语气大相径庭,听着甚至有点急促,几乎像在做自我辩解。柳虚之由奇道:“徐兄为那北垣上神这么感兴趣?”
徐霜策转开视线,淡淡道:“奇而已。”
柳虚之摇头笑道:“既然这位北垣上神能做出如此冷酷无之,即便魂魄中仍然残存的一面,怕也是少忽略计。兴许那部分魂魄已经贬谪投胎,转世成为凡人吧——徐兄,你怎么?”
如果仔细看的话,徐霜策的面孔似乎比平时更加发白,衬两个眼珠越发黑,紧紧地、一动动盯着空气中漂浮定的某片尘埃,像是冻结住。
柳虚之微感妙:“徐兄你……”
“无,”徐霜策突然道。
他闭上眼睛,少顷长长出口气,低声道:“原来那位……那位北垣上神竟如此冷酷嗜杀,即转世成为凡人,怕是也杀障深重吧。”
柳虚之完全明白此话来,便打个哈哈:“是啊,这么多年都该转世投胎几次。过这杀障消磨几辈子,怕是也消除掉吧!”
徐霜策置若罔闻,知在想什么,少顷仿佛突然:“还有一。那传说里可曾提起过一位镜中人么?”
“镜中人?”
“鬼太子妃飞升之时,已刀斧加身、碎尸万段,传说中可曾提过他是如渡过天劫的?”
柳虚之有些诧异,想想道:“徐兄这么一说,像确实曾听闻过那位仙女飞升时,东天上神降下一件法宝为其护。但百姓仙家法宝来是异想天开,什么宝葫芦镇妖塔、金龙鞭铁铠甲,那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我还曾听说过什么金光万丈狼牙棒……一时也想起有没有说法宝镜的。”
他小心瞅瞅徐霜策的神,笑道:“徐兄,神话传说大多牵强臆测,且在口耳相传间越来越歪曲,实在必当真。都是虚妄之言罢。”
——虚妄之言。
徐霜策瞳孔中映出窗外越来越黯淡的天光,面『色』生硬僵冷。
世人皆知鬼太子迎亲一□□有三位神灵出场,东天上神平息战『乱』回到天界,飞升的仙女下嫁去鬼垣,鬼太子最终隐居黄泉再出现。
然而没人知道的是,神话传说的背后还隐藏两位主角无人知晓,一位犯下重罪的恶神与一位活在镜中的灵仙,他的名字在代代相传中被刻意遗忘。
是谁手眼通天,掩埋这段血腥的真相?
现在又是谁,要把那尘封的历史再一次翻出来?
徐霜策的手指在袍袖中紧紧握住座椅扶手,指关节青筋暴突。
如果那位黑衣恶神以转世,曾为保护凡人而与之一战的镜仙会会也随之而来,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时刻紧跟,如影随形,每一世都防备着杀障再现?
无数念头如魍魉鬼魅般在脑海中闪现,怀疑、犹豫、心惊、恐惧、憎恶……彼此挣扎撕裂,足以将元神拖进混沌的深渊。这世界在虚假和真实中交错构建,他突然很想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能让灵魂安定下来的东西。
徐霜策呼出一口颤栗的气,霍然起身道:“我要去找我徒弟。”
柳虚之慌忙跟着站起来:“哎,急嘛徐兄。我徒弟把你徒弟引为知己念念忘,眼下正是久别重逢的时候……”
徐霜策充耳闻。
“哎徐兄你听我说!”柳虚之追在后面:“两个年轻人秉烛夜谈,多么般配,我又必去打扰呢是是……哎呀徐兄!”
仿佛一根尖针猝然刺穿灵魂,为内心压抑许久的重重杀机找到出口,徐霜策蓦地驻足望乐圣。
但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越过兀自叨叨停的柳虚之,突然看大殿深处有一面立地水银镜。
镜中正凭空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它全身灰袍,连身也仿佛灰烟凝聚空无一物,正匆匆转身似要从镜子中离开,刹那间徐霜策意识到那是什么——
临江都的鬼修!
“今日天『色』已晚,如就在寒舍下榻……徐兄?!”
只徐霜策闪电般伸手,拔出乐圣腰间青藜剑,面沉如水剑光破空,巨大的水银镜被一剑爆成千万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