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床上, 小桃直挺挺地躺着,手腕悬出,叫人把着脉。
杨昭站在一旁, 因跑太快, 心还在砰砰直跳,紧张地问:“先生,她如何?”
白发老郎中身着长褂, 半坐在床边, 床侧放一『药』箱,乃是杨昭从医馆请来的,他侧耳凝神,眉头皱得极深,半晌没动一下。
说句实话,他从医多年, 从未见过此奇怪的脉象。
若说切脉有规律,血脉的运行对应脏腑气血,他现在『摸』的这只手腕,像是把经脉『乱』全全部扒烂又『揉』成一团, 冷冰冰,硬邦邦。他『摸』的好像不是人的手,是一截树桩子。
半晌, 老郎中收回手去,沉『吟』一下:“看不。”
杨昭一时怔住:“怎会看不呢?”眼见郎中把碎银还回来,拎着箱子要走, 他急忙阻拦郎中道,“可是她还有气啊!您别走,再看看……”
原本在椅子上坐着的妩媚的小『妇』人, 也腾地一下站起来,跟着摇晃他的手臂,抹着眼泪哀求道:“求求您行行好,救救小桃妹妹吧。”
苏奈装模做样地擦着泪,心里唾骂不已。
这老头来之前,她使劲浑身解数相救都没有用,情急之下,也不是没想过一爪子拍在半死不活的小桃脑袋顶上,直接将这个麻烦送走。
只是杨昭是个轴『性』子,凡事都要破砂锅问到底,不好糊弄。若是拍死了小桃,他回来一定要问个究竟,她的狐狸脑子又转得不快,到时候恐说漏嘴。最后竟什么也没敢干,堂堂一只妖怪,巴巴地寄希望于人类的郎中。
郎中叫这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晃成筛子,挣脱不开,忽而想到什么,目光在二人脸上一转,沉声道:“我想到一个法子,只是不知你们肯不肯。”
“什么法子?”
“你们听我说。我们医馆里头有一味『药』,乃是不出的镇店之宝。此『药』不是阳间之物,乃是辗转从鬼市里面买来的,你们若是肯试试,吃那个必定有救。”
杨昭的眼睛睁大大的,反应片刻,极天真道:“什么是‘鬼市’?”
“这你也不懂?”
郎中惊愕道,“我们西洲,水中之渚是人鬼共生之地。午夜十分,那里是最热闹的地方。能人异士凭本事去,买些间没有之物,我没那本事,自是没去过……好好了,扯远。这『药』名叫‘鬼蟾’,听说是鬼涎水混合冰草做的,丁点大的一枚,便要十两银子。”
苏奈脸都听绿:“什么?这不是要吃鬼的口水吗?噫——呸!”
“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郎中眼睛一瞪, “涎水里乃是至阴之气,能给死人渡回一口气,那便是千金难买的回魂丹。小命都没,你还管什么恶不恶心?就是马『尿』也只顾喝下去。真是蠢材!”
苏奈被劈头盖脸地一骂,张张嘴,杨昭倒是听懂,一把扣住郎中的『药』箱:“试试,我们愿试试,您行行好,给她用用吧。”
见他诚恳,郎中的脸『色』方才转圜,将刚才还回去的碎银又拿了回去,顺便把那钱袋里面零零散散的碎银抠个干净,掏出一杆秤称称,道,“我见你们可怜,才愿意卖给你们。这我拿着,还差着一两,你先随我去取『药』,等夜里子时给她服下。若是有闲钱,回头给我送到铺子里去。”
苏奈接过丢来的瘪钱袋,一看里面钱币还在,只将小石头花光,放下心来,便挥挥手叫杨昭走。
她『毛』手『毛』脚地给半死不活的小桃头上搭一块湿布,便自己坐在座位上,美滋滋地把上午没吃完的饭菜一扫光,心道,鬼口水倒也不贵嘛。
也不知道,狐狸的口水能不能卖钱。
*
且说杨昭一手抓着剑带,一手提着红布包着的小小一撮“鬼蟾”走在街上,四周人来人往,叫卖声无数,热闹得很,唯他愁眉不展。
不为别的,实在是他太对不住那位苏姐姐。以前都是他照顾别人,他从来习惯吃一点亏。可这次认识苏姐姐不过两天,就把她钱袋子的碎银花了个干净,眼看着明日就没钱住店,她竟一点也不生气,还对他柔声细语,他要怎么还这样的大恩?
这件事像大山一样沉沉压在他心上,简直压他喘不过气,他见到路边卖包子的摊贩正掀笼,白汽猛然升起,步履便慢下来。卖包子的小贩见他靠近,热情笑迎过来。
杨昭的长睫『毛』扑闪两下,迟疑着问:“小哥,你们要帮工么?我可以帮你干活,只要你付……”
话未说完,早被人一把推开去:“去去去,原来是要饭的。“
他不肯死心,沿路问了几家酒馆、几家香铺,就连那拉马车的马夫都问了,俱遭冷眼。想他一个青壮年人,竟然一文钱都挣不到,背上冷汗都流下来了。
最后,那驾马车的车夫将他冷嘲热讽一番,末了,忽而问道:“剑客,你可会超度、作法?”
杨昭完全不会什么超度、作法,但念及自己还在修仙门派混过一段时日,法术算是沾一点边,便昧着良心道:“勉强会一点。”
“那正好。”车夫向远处一指道,“你听。”
杨昭侧耳凝神,听得嘈杂中有空灵的钟声传来,声音极大,恐怕是那需要几个山寺和尚才能撞动的洪钟。
钟声徐徐地飘过来,有悲凉地笼罩在街巷上空,不久又是一团连哭带喊、念经念咒的声音尖锐地从远方传来。
车夫接着道:“那是陈大人家在作法事呢。前日里,西洲所有会超度、作法的和尚道士全都去,你何不去城东陈甫临大人家某个差事?”
杨昭一听,那不正是他和苏姐姐拼了老命才跑离的地方,就是有黄金百两,哪还敢去?
他只得推辞,垂着脑袋,放弃挣银子的念头,准备早点回去,等晚上小桃吃『药』再做算。
杨昭匆匆走过河边,却遇上个熟人,老远便朗声招呼道:“小哥,是你!”
杨昭回头一看,原来是初来西洲那日,请他吃一顿馄饨的摊主。那摊主推着摊车,身着皱巴巴的麻布衣,头戴布帽,初秋时节,仍然把一柄破蒲扇拍在胸口,笑出一口白牙道:“你来,坐。”
杨昭喜忧参半,走到跟前,硬着头皮道:“老板,您需要帮工吗?”
“原来你是为此事烦忧。”摊主徐徐笑道,“你看,我这摊车下面瘸了个腿,你替我换一个新轮,算不算帮工?我也是做小本生意,虽然不能给你银钱,但几碗馄饨还是请起你的,何?”
杨昭心道,银钱赚不到,包馄饨给两个两个姐姐作下午饭吃也是好的。就算没钱,这摊主先前帮过他,他帮回去也是应该的,便欣然应答。
他脚抵在车脚处,弯腰卸剑,只拿剑柄轻轻一撬,便将那装满了锅碗瓢盆的沉重摊车挑悬在了空中,一手将那轮掉个个儿,耐心地慢慢转上去。
“小哥好本事。”摊主见他非但力气惊人,对机扩竟也熟悉,笑道,“原先是做什么的?”
杨昭脑袋垂着,汗珠从眉『毛』上滑下去,“原来……在修仙之门待过一阵。”
“难怪难怪。”摊主眉眼带笑,又八卦闲谈道,“因何故入修仙之门?”
杨昭胶着在轮的眉眼停一停:“为了……找人。”
“找人?找谁?说与我听听?”
“儿时邻家姐姐。我听说只要修成神仙,便有通天入地之法,一步能跨山海,又有火眼金睛,想必一眼就能……”
年打开话匣子,嘟嘟囔囔地说,摊主听闻此处,眉眼一动,似有所悟,蒲扇遮住嘴巴,竟住不再问,也不再往后听了,只含着笑专心下起馄饨来。
杨昭将摊车修好,轻轻将其放下,那锅里的水都未曾晃出来一滴。他擦擦汗,浑身正是燥热,听见远处又传来撞钟、诵经声响,过不久又是巫医疯疯癫癫的尖叫和『吟』唱,大老远地跨越半个城飘过来,四周的摊主抱怨之声顿起。
杨昭便道:“真是奇怪,怎么叫了和尚,又叫道士,还叫巫医,也不知到底信什么的。”
摊主笑道:“那大做法事的乃是陈甫临大人家,夫人刚刚仙逝,这位大人爱妻非常,哪舍红颜薄命,病急『乱』投医,也是正常。”
替杨昭包好一份饼,又道:“再者,三管齐下,强令人入土为安,也防着独公子来作践这美人的尸体。”
杨昭莫名道:“独公子是谁?”
“独公子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乃是这西洲岛内来去无踪的赶尸人。听说他身上有只无孔的笛,放在唇上一吹,活人听不见,死透了的尸体却立刻能站起来跳舞,不过,他只能驱赶新亡人,若是已经腐烂半边的骷髅头,那便不成,因此陈大人才急着做法吧。”
杨昭打个寒战:“上还有此恶人?!死了竟还不让人入土为安?”
摊主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笑道:“他于有人,是无比的恶人,但也有人觉是大大的好人,便是因为独公子支使尸体做事,都给银钱,且出手阔绰,称得上是一掷千金。那些贫苦人家,日子原本因为死顶梁柱而难以为继,却因独公子来过,反因死人而银钱,改善生活,自有不人背地里敬他,拜他,这也没什么好怪罪的。”
杨昭聚精会神地听着,背后,洪亮的钟声一声一声地急促地『荡』开。
*
客栈里面,红『毛』狐狸将桌上饭一扫光,把最爱吃的一道烧鸡啃干净还不算,还将盘子端起来意犹未尽地『舔』『舔』。然后『摸』『摸』肚子,十分满意地饱。
因杨昭不在,无处发功,她便有百无聊赖起来,撑开尖利的指爪,慵懒地伸个懒腰,搬过凳子,坐在了小桃旁边。
苏奈先是把这丧门星头上的湿布用力换了几换,又冲着小桃骂骂咧咧了一番,可惜小桃像木桩子似的躺着,一点反应也没有。苏奈骂半天,便有骂累了,尾巴卷了卷,托着腮无趣地撑在床沿,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最后便趴在了床上。
西洲的白天极短,日头飞速西斜,窗那明亮近乎苍白的光便慢慢黯淡下去,现出一种山雨欲来的淡黄。风也大起来,紧闭的窗棂在风中咯吱咯吱响几番,无声自开半扇。
风吹进来,苏奈那日挂在窗户上、拍在墙上的野花野草早就枯成花干,一阵惨然地抖动,一朵干枯的草菊从墙上落下来。落至半空,恰被一只手接住。
这是一只惨白的手。五指细而长,虽美丽,却似人把手『插』在面粉里又拿出来了一般,十足诡异。
只是,那枯萎打卷的草菊,触碰到这掌心的瞬间,从底部掠过一层翠绿,叶片和花瓣逐渐撑开来,不出片刻,竟又恢复成饱满水灵的模样,仿佛刚从草地里摘下来的一般。
这只手将花朵轻轻捏在指尖,人已经无声进来。一双白纱布靴从地上踩过,走得极稳,几乎是飘,随后逶迤而下的便是衣摆。
这衣摆分为数层,有偏黄一的白麻,亦有薄蝉翼的白纱,此层层叠叠穿在来人身上,却显得极为轻盈飘逸,没有发出一丝任何声响。
衣摆之上,便是玄『色』腰带,腰带是寻常样式,甚至如普通公子一般镶有方形佩玉,可连那玉都苍白得无一丝血『色』;侧边斜斜挂着一只两尺长的细竹节,便是这浑身上下唯一不精致之物,发黄的竹节点点黑斑,乃是一截普通的“湘妃泪”。
这影子极高而单薄,飘到床边,带起风卷纱帐,飘起他自己漆黑的发丝。
细看,其人以白发带束发,鬓发两缕,垂于胸前,侧面如玉,赫然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模样,只是面『色』惨白如鬼,而眼下又微微发乌,骤然一看,形如痨病鬼,颇有可怕。
白衣公子径自朝床边走来,慢慢低头,见地上摊着一条『毛』蓬蓬的、火红的大尾巴,他的衣摆恰拂过那尾巴尖,那尾巴似是受痒,十分不耐烦地甩了甩,又在地上使劲蹭蹭,卷到一旁去了。
他长睫微颤,顺着这条尾巴向上看,那拖在地上的『毛』尾巴钻入紫『色』裙摆里不见。
坐在板凳上的小『妇』人正趴在床上,『露』出茂密的乌发和一截雪白的脖颈,睡得正香,他注视她了一会儿,神情淡静,不辨喜怒,随即将衣摆微微提起,走到小桃床前,弯下腰,用那只苍白的手将小桃的袖子向上推去。
见其青白的手腕上空空『荡』『荡』,公子放下她的胳膊,甩袖在她额头上拂一下,随即摘下腰间那截湘妃竹,横放于唇边。
不出片刻,只见小桃眼皮之下的眼珠在痛苦地转动,随即身上的关节吃吃咔咔地轻响起来,脑袋也细微地转来转去。
那白衣公子只管闭目,直至小桃口中长『吟』一声,似在呼痛,随即眉头抚平,面『色』由青白转红润,梦魇离去,入酣眠,他才放下湘妃竹,掸了掸衣襟。转身离去。
只是经过苏奈身旁,又停下,微微侧眼。
苏奈发髻一连别了两个簪子,都是在那陈府中捡的无主之物,因亮晶晶的舍不放下,便一股脑都『插』在头上,此时满头珠贝,灿然生光。
白衣公子凝眸注视片刻,伸手将那两只簪子摘下来,放入袖中,又伸出手掌,接在苏奈耳下。她耳上晃来晃去的一对翡翠耳珰,便如成熟的果子一般次第坠落在他手中,手一翻,便都不见。
这鬼面公子便要飘然离去,忽觉有什么绊住脚步。
低头一瞧,只见那只火红的狐狸尾巴在他腿上个卷,盘踞在他靴面上,似是找到一个极舒服的地方放置似的,牢牢地将他勾住。
他见此景,啼笑皆非,将那双苍白的手放红狐狸脑袋上,轻轻拍拍。这姿态竟然意外地温柔,仿佛长者哄幼童一般。
可那尾巴缠紧紧的,懒懒地贴着他,丝毫未动,隔着靴面,几乎能感受其上的热乎乎的温度,也能感觉到里头热闹跳动的血脉。
白衣公子想了一想,半回过身,一手按住苏奈发髻,一手将那朵娇嫩欲滴的草菊别在她鬓边。
几乎是同时,红『毛』狐狸耳朵尖一动,还以为是有苍蝇停泊,猛地一晃脑袋,换张脸颊挨着床睡,尾巴便也摆到了一边,叫他骤然脱困了。
公子禁不住微微一笑。那痨病鬼一般的惨白脸孔,一笑起来,竟春风化雨,万花齐放,摇头叹道:“你倒是个半点不肯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