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殿后, 银翘已经备好了热水,燕骥先将唐轻歌抱进了盥室,自己才转身去了偏殿的盥室沐浴。
洗净身上的血污, 才能干干净净地回去见她。
不知换了多少次水, 身上难闻的血腥味终于尽数散去, 燕骥阖着眼靠在那里, 不知在思索什么,静得恍若一尊冰冷的雕像。
再度睁开眼时, 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从冰冷的水中站起, 重新换上一身干净的玄衣,走回寝殿里。
梨木梳妆台前, 银翘正拿着棉巾给唐轻歌擦拭着头发, 燕骥抬脚走过来,接过银翘手里的棉巾, 自然而然地继续着刚才的动作。
银翘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两道近乎重合的身影,交织缠绕, 倒映在地面上。
唐轻歌端坐着, 乌发披散肩头, 时不时有水珠从发梢滴落,湿漉漉的。
透过镜子, 她看着燕骥低垂着眼,神情专注地擦拭着,动作缓慢而细致,深邃的面庞在光线的映照下显得分外柔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室的温馨与静谧。
终于,等头发干得差不多了, 燕骥放下手里的棉巾,拿起桌上摆着的白瓷小罐,打开盖子,一股清浅的药香顿时溢出来。
他半蹲下来,以一种仰视的姿势,给她受伤的颈处上药。
仰视的姿势,总是莫名让人觉得卑微。唐轻歌心底一紧,微蹙起眉,想要伸手将他拉起来。
“燕骥.....”
他扼住她的手腕,沾着药膏的手指覆上那处伤痕,淡声道:“别动。”
药膏冰凉,他的指尖更凉,敷上去的那一刹那,引起一阵酥麻感,让唐轻歌不免轻颤了下。
“轻歌。”他突然开口唤她。
她侧眸望向他,眼底升起浅浅的疑惑,“怎么了?”
燕骥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我已经将我的过去的一切,在你的面前,全部都展开来,没有一点隐瞒。”
闻言,唐轻歌放在腿上的手指蜷了蜷,心底是从未有过的慌张,睫毛低垂下来,不再直视他。
她大概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燕骥漆黑的眸紧紧盯着她,里面藏匿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希冀,薄唇张合,“那你呢,轻歌。”
“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
唐轻歌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
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眼底藏着星星点点的期盼,让她心痛。
他的心思那样深沉似海,也许早就已经猜到了什么,也总能想到别的法子试探出真相,可他都没有,而是选择了最为愚蠢的办法。
以如此虔诚又卑微的姿态,如此执拗地,只想要听她亲口告诉他。
仿佛,无论她的答案是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迎着这样的目光下,唐轻歌彻底慌了神。
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准确来说,她不知道要怎么将她的秘密说出口。
她难道要告诉他,他所生活的世界只是她曾经看过的一本书。
而他,对于她的世界来说,只是一个虚幻飘渺,根本不存在的人物。
别说燕骥,若是换成她自己,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相信,她会觉得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疯了。
最为简单又不会伤及他人的方式,只需要她轻飘飘地说出两个字,没有。
唐轻歌敢笃定,只要她这样答,他便以后再也不会问起。
可若是这样,她就又骗了他。
她静默着,整个人恍若置身悬崖峭壁,似乎根本无路可走。
顷刻的死寂后,她终于开口:“有。”
她的目光有些飘忽,似是陷在了过往的回忆里。
“那日在集市口,我救你,是因为你是燕骥。”
她顿了下,嗓子有些发涩,“客栈失火的那晚,我明明已经看见你逃了出来,可我还是冲进去了。因为那样,你才会更心软。”
“给你下药的那次,也是我故意放你离开的。因为我知道,那晚会封城,你根本走不了。”
一桩桩一件件,曾经为了得到他的心而说过的谎话,做过的错事,此刻全部被她袒露出来。
她不想再骗他了,她后悔了。
这样爱着她的燕骥,她再也狠不下心,也想鼓起勇气,面对曾经对他做过的一切错事,从今以后,她都会拿真心待他,而不是谎言和欺骗。
唐轻歌努力扯起唇角,却不知她此刻迟来的坦白,已经被燕骥理解为了另一种意思。
哪怕她说出这些,会让他发现曾经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愚蠢,才会被她如此掌控在手心里。
哪怕她情愿告诉他这些,也不愿让他知道,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曾经那些让他深深为之悸动的一切,都是她精心安排的戏码,即使会惹他震怒,她也不惜坦诚一切,是不是因为,她现在连在他面前圆谎,都不愿继续了。
顿时,心痛如绞,她的字字句句都如变成了一株株藤蔓,盘踞在他的心脏,一寸寸地收紧压缩,让他无法呼吸。
燕骥强压下喉间翻滚着的血腥气,抬眸凝视着她,寒潭一般深邃无波的眼底,无数情绪交织汹涌,脖颈上的青筋已经暴起。
给她擦药的手没有收回,反而缓慢地覆上她的柔颈,冰冷至极,引得唐轻歌浑身不禁战栗起来。
仿佛下一秒,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拧断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既然要骗,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他问。
紧盯着她的凤眸一片猩红,声线喑哑,语气又是那样的执拗而无力。
唐轻歌愣住了,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半晌才回过神来。
被他用如此危险的姿势钳制着,她却始终感受不到一丝惧怕,静了一瞬后,她颇为艰难地出声:“燕骥......”
只可惜,话没说完,男人便松开大掌,快步朝殿门外走去。
唐轻歌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没说完的话终归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他在逃避,她也是。
唐轻歌是一个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的人,每做一件事之前,她会考虑到所有可能会发生的后果,衡量得失利弊,再决定要不要做。所以,让她在这样突发的时刻下坦白一切,无疑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之前她兵行险招,用性命去换燕骥的心。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
而现在,因为爱,她才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她既不想欺骗他,也不想让他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地告诉他这些发生在她身上奇异的事。她胆小又自私,她害怕他难以接受这些,也怕他因此惧她。他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好不容易才彼此接受,她不想再与他分开。
可到头来,却还是被她弄成了这副样子。
脖颈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上带来的余温,空荡的殿内,刚刚充盈着的温情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唯留一室寂寥冷清。
唐轻歌静坐在梳妆台前,坐了很久很久,沉静的面容笼罩在昏暗的烛火里,忽明忽暗。
那晚之后,燕骥再没来过。可唐轻歌在宫殿里的吃穿用度也并未被人短了去。
一连三日过去,银翘也发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明明前日腻成了那样,两个人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突然一下子连来都不来了,怎么想都是吵架了。
而唐轻歌整日将自己闷在寝殿里,银翘十次进去,八次都能看见她魂不守舍地呆坐在那,不知在想什么。
翌日中午,在眼睁睁看着唐轻歌把银箸拿反了,就要夹菜时,银翘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和阿骥公子是吵架了吗?”
殿内只有主仆二人时,银翘还是习惯性地用这个称呼。
闻言,唐轻歌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面前满桌的佳肴上,这几日她无论吃什么都味如嚼蜡,尝不到滋味。
她放下银箸,思索片刻,有些怔然地摇摇头,嘴角的笑容莫名透着苦涩,“不是。”
比吵架更坏,也不算是冷战。只是他们彼此,都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下来。
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两个人的感情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先让步的。
这几日下来,唐轻歌也算想明白了些。
从开始到现在,他已经纵容了她那么多次,为他退步了那么多。她也该主动地鼓起勇气,朝他迈近一步,哪怕她告诉他真相之后,他会选择远离她,还是如何,她都认了。
至少这一次,她没有欺骗他,也会尊重他的选择。
银翘站在一旁,也不知唐轻歌此刻都在想些什么,就看见她眼底的火焰愈燃愈烈,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
“银翘,带我去厨房。”
让银翘重新梳妆绾发之后,唐轻歌就直奔宫殿不远处的,专门配给她的小厨房。
到了厨房,唐轻歌犹豫着要给燕骥做些什么吃的好。思来想去,太难的她不会,只好亲手下了一碗阳春面。
她还记得,那日燕骥恢复记忆回来找她时,被大雨淋了一整晚。
还有那天半夜,怜生送进来的面,也是他做的。
吃第一口时唐轻歌就已经尝出来了,可那时候她还跟他赌着气,便权当不知道。
如今她也亲手给他做一碗面,也算是迟到的补偿吧。
让太监打听出燕骥此刻的位置,唐轻歌便带着那碗略显朴素的面条直奔御书房。
一路穿过御花园,御书房便越来越近了。
唐轻歌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就差一个转弯时,她的脚步忽然生生顿住。
此时,御书房的门刚好打开,一个戴着面纱,身形纤细婀娜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
哪怕她戴着面纱,唐轻歌也一眼认了出来。
那晚进了燕骥房间的女人,甚至大言不惭地说,希望和她在燕国再见。
与上次华丽的衣着不同,今日一见,沈姝的妆容服饰已然比从前素净了许多。曾经的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如今的她,只是一个被用过的棋子,太子燕殷夺嫡惨败后,燕骥没有杀她灭口,而是让她自行出宫度过后半生。
在她的身后,另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也跟着走出来。
也许是因为唐轻歌投过来的视线太过炽热,沈姝也一眼就望见了她。
两人遥遥对视着,此刻在这里看见唐轻歌,沈姝却不意外。她自然知道,前几日两国险些开战,帝王亲率出征,就是为了救这个女人。
到底是怎样地爱她,才能让燕骥那样冷血狠绝的人不惜堵上一整个燕国,只为夺回她。
沈姝既嫉妒,也羡慕。
她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又是为数不多知道燕骥是如何伪造遗诏的人,不被赐死已是他最大的慈悲,她亦不奢求后位嫔位,只想留在宫中,哪怕是做一个普通的宫女侍婢,只要能待在燕骥身边,她都愿意。
今日入宫,她试图用所有曾经立下的功劳,只为换来一个留下的机会。
可是,即使是这样卑微又不值一提的请求,亦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哪怕沈姝刚刚在御书房内哭得梨花带雨,他也不曾动摇半分。
此刻在殿外看见唐轻歌,沈姝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
心底的羡慕,嫉妒,不甘,此刻尽数涌上心头,可她也听宫人们说,陛下已一连几日未曾去过皇后寝殿。
不管怎样深的感情,总会生出裂痕,更遑论她身后的这个男人,未来也会是天下的主人。就算她沈姝没有资格站在他的旁边,时日越久,他的身边也总会出现别的女人。
难道万人之上的帝王,还会为了一个人而空置整个后宫吗?沈姝简直闻所未闻。
而此刻,她也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这会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和他离得这样近。今日之后,她便永远只能仰视。
面纱之下,沈姝远远望着唐轻歌,浅浅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然后坚定地转过身,紧紧地拥住了身后的男人。
唐轻歌站在那里,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也自然看见了沈姝露出的那抹挑衅又决绝的笑。
明明知道她就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唐轻歌的呼吸却也在那一瞬间停住了,视线紧紧凝固在那里。
夕阳下,交叠的两抹身影,那样刺眼,刺得她眼眶发疼。
她知道,燕骥也看见她了。
狗血又滥俗的桥段正在她的面前上演,按照电视剧的套路,男女主角冷战吵架时,其中一方会故意和别人做出一些亲密的举动,想要知道对方究竟在不在意自己。极为幼稚,可又总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
唐轻歌忽然有些慌了,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起,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
燕骥,不许这样。她在心里说。
如果你真的去抱她了,那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