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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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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捕头本名赵胜。少时曾经跟随一位路过蓉城的武师学艺,擅使一套刀法。刀法的名字那武师没有说,但足以叫他在今后的几十年里在这蓉城当中无敌手。

他出身的赵家据说与庆国当中权倾朝野的赵家有些关系,可也都是数百年前的事,早不作数了。他家中倒有一本族谱,上溯五六百年当真能攀上庆国赵氏当中的一位人物。但也不晓得是不是后人修族谱时为了给脸上贴金胡乱攀附的——这种事又不少见。

然而无论如何……

他现在是一个孤家寡人了。

被深沉的哀伤攫住心灵的赵胜此刻坐在府衙签押房里,不晓得心中的悲恸往何处泄去。

他的身上裹着一件大氅,大氅下是****的上身。身上缠绕绷带,但伤口仍顽强地渗出血来。这令他的味道很不好闻——血腥味儿和金疮药的味道混在一处,仿佛夏日里在烈阳下酵了一整天的草肥料。

可赵胜本人脸上的气色还不坏——对于一个同妖魔搏斗了一整夜身上数处遭受重创、而后又不休不眠方才刚刚处理了一大堆蓉城中的紧急事务的人来说。

这大概要归功于他少年时候所习得的武艺。常人遭受这样的重创,早一命呜呼了吧。

眼下他盯着桌上的一方印。那印是黄雨石雕成的,四四方方。这是一方台印——知府不能用他的大印理事,以下诸人便用这台印理事。赵胜曾经在很久之前想象过自己有一天掌这印的模样,可没料到是如今这么个结果。

他的妻子和老娘都在昨夜葬送了——葬送在妖魔口中。

城里已清点出了十一具妖魔的尸真身,现都摆放在签押房外的院落里。赵胜方才去看,现自己杀死的两个妖魔不在其中。

而昨夜的妖魔总数是十三个。这意味着蓉城当中的妖修,除了一个平原观的狼道人,昨夜都死了个一干二净。

赵胜亲自用粪水和狗血泼在妖魔的尸上。但如此仍不足以泄他的心中之恨。

他不是……那种无知的乡民。他晓得冤有头债有主。

是那狐妖杀死了他的母亲和妻子,但只是那狐妖吗?狐妖的身后还有没有露面的狼道人。可是,只是狼道人吗?

还有剑宫……剑宫,和当今的朝廷呀!

那朝廷本该牧养万民,那皇帝也该是爱民如子。然而国都里居住在高墙当中锦衣玉食的那些人可在乎过他们的死活吗?天下被剑宫的妖魔们荼毒成这个样子,皇帝又在哪里呢?

赵胜比常人的见识多,懂的也要多。可这样的多却也有限。譬如说他眼下知道自己该去恨谁、知道为何自己落到这样的下场、为何许许多多和人落到和自己类似的下场,然而他却不晓得该如何做。

或者说,他只知道有一个办法。那个办法是艰难的、大逆不道的、比他昨夜对妖魔拔刀还更加需要勇气的。

在平日里赵胜和许许多多的人绝不敢有那样子的念头。

但在眼下——

伤痛与困倦叫他的头脑里积累了太多了可以令人亢奋的东西。失去亲人的悲恸又令他想要尽情地放纵的自己的情绪,好短暂地逃离这现实。然而现实又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他还能闻得到房外的臭味儿,城中的焦味儿。

这样子的状况令他死盯着桌上的台印,然后猛地站起身、将它抓起来,擎过了头顶。

便在这时候从外面拥进来五个人——都是从前赵胜手底下的捕快,如今被派出去整饬城中事务、忙得焦头烂额。他们平时也不做什么公事,忽然遭遇这样子的状况哪里应付得来呢?

因此大堆大堆的事情积累起来处理不得,就只好重新拥回衙门找赵胜拿主意——在他们的心中赵胜是智勇双全的人物,在这种时候是他们的主心骨。

于是正见到这么一幕,皆微微一愣。

赵胜也一愣。

捕快们很快意识到赵胜的神色有异,便只捂着鼻子堵在门口没有踏进门。对视了一会儿,跟赵胜最久的李广才迟疑着开口:“……哥哥这是要做甚么?当心摔坏了那印、老爷们怪罪下来——”

赵胜并不说话。看看李广,又转头看看身侧被自己举起来的印。

李广开了口,便有人接口:“事情如今是咱们做,又怕老爷们怪罪,嘿……这世道——”

赵胜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神色忽然缓和下来。他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印,慢慢将它放下了、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捕快们不晓得赵胜在想什么,但终归知道他已镇定了,便忙拥进屋子关上门、隔绝院中的臭气。

赵胜只坐着并不说话,捕快们的话匣子却打开了——都是跟在赵胜身边的老人。一夜未睡又死伤了兄弟、家人。在这种时候不说话又如何排遣心中的抑郁悲恸呢?

但终归晓得他们的赵捕头光景最凄惨,因而只是叹这世道不公、又叹不晓得今后该如何。他们杀死妖魔,也不知道将要怎样——依照他们所了解的县丞、主簿、府尉的性子,只怕日后真有变,还是要将他们这些做事的交出去替罪吧……

如此七嘴八舌地说了一气,竟将来时的正事给忘了。

赵胜也不呵斥他们,只静坐着听——死盯着那台印。

等这几个人说得累了,都看赵胜时,这赵捕头才站起身。

他将披着的大氅一抖,抖落在地。李广忙过去要给他披上,他却将他推开了。

然后沉稳地从桌后走出来,站在这五人面前,道:“你们说这些浑话又有什么用。还指望老爷们慈悲,为我们做主么?平时日里谁又为我们做主了?”

说了这话便伸手从一个捕快腰间将豁了口、卷了刃的腰刀抽出来,森然道:“昨夜连妖魔都敢杀,到如今你们倒怕起来了么?”

众捕快不知赵胜说这话何意,唯有李广皱了皱眉。

岂知赵胜说了这话之后便不再理会他们,提着腰刀出了门。捕快们愣了一会儿、想要跟上去。但走到了门口忽听到身后的李广低喝一声:“都回来!”

这些捕快当中以李广的资历最老,算赵胜的左膀右臂。听他说了话便真将推门的手缩回来了,转头看他——他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椅上。

李广却将眉头一皱、双目一闭、粗重地出了一口气,低声道:“等着。”

余下的四人面面相觑——哪里晓得赵胜和李广这忽然是做什么?

——直到等了一刻钟,忽然听到一声隐隐约约的惨叫。那声音听着耳熟,竟像是府尉大人的。四个捕快猛地跳了起来刚要问是怎么回事,又看到李广还是皱眉闭着眼不说话,这才愣了好一会儿,呆住了。

再过半柱香的功夫,听到房外有刀头拖拉在地上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

李广这才睁开了眼。

门随即被赵胜咣当一声踹开——他出门去的时候上身缠着的绷带当中渗着血迹。而他如今回来,上半身已被鲜血浸透了。可没人在意他身上的血——都只盯着他的左手,说不出话来了。

他左手当中提着三颗人头。

这赵胜靠着门框喘息了一会儿,提着卷刃的刀与血淋淋的头将房中五人森然扫视了一遍。随后一抬手,将第一颗头颅丢在地上——脖颈当中的鲜血甩了出来四处飞溅,但房中的五人都已不晓得躲避了。

“这县丞,平日里以欺压咱们兄弟为乐。俸禄饷银年年出不得,他只说州里路里也没银钱——可难道咱们就不晓得都被他克扣了么?我那老娘一日若能两餐温饱,怎就落下体虚之症了?”

咬牙切齿地说完了,又将第二颗头颅甩在地上:“这主簿,嘿嘿,和平原观里那狼道人倒是相好的——一人一妖平日里吟诗作对,嗯?嘿嘿,如今也叫他随那些妖魔去!”

他顿了顿,重重地喘息两口气,又将府尉的头颅丢在地上。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周桐倒不是个坏人。只可惜我方才去给他看了两颗头颅,他却要拿我——嘿,一并杀了!”

屋子里被浓重的血腥气充斥了。

捕快们脸色煞白,只盯着地上的三颗头颅愣、说不出话来。

赵胜喘息几次、咳嗽两声。当啷啷一声将手中腰刀丢在地上,沉声道:“老爷们都已被我杀了。至于你们——”

“是要拿我,还是跟我?”

沉默了好一会儿。能听得到几人急促的呼吸声、院中已余日无多的蝉儿的嘶鸣声、还有更远处城里人们的凄惶呼喊声、恸哭声。

李广忽然站起了身,一脚将自己面前县丞的脑袋踢开,高声道:“如今天下已民不聊生了!看咱们今天蓉城的模样,未必就不是别处明天的模样!妖魔们欺压咱们几百年,老爷们又在哪里了?”

“想当年太祖爷打下余国的江山,何曾想过今日会变成这个样子!嘿……不是那些奸邪宵小蒙蔽圣听、天下哪能是如此的局面!”

“赵胜哥哥杀得好——”他边说边大步走到房中弯腰将那柄卷刃的刀拾起了,双手奉给赵胜,“杀光这些奸贼,为陛下和太祖清君侧——还大余一个朗朗乾坤来!”

赵胜听了他的话,也紧抿着嘴、从张大的鼻孔中喷出粗重的气流来。待李广再将腰刀奉上,赵胜便一把紧握在手中,恶狠狠地瞪着房中余下四人:“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四人到此时已不能再说什么了。待赵胜一问,忙齐齐站起了身,纳头便拜:“愿随哥哥反了!”

由是,这六人又房中商议了一阵子,才一同用县丞、主簿、府尉头颅中流出来的血液兑了酒、一起饮下。接着那五人便听赵胜略略安排了一阵子分头往城中各处去了。而赵胜则独留在房里、瘫坐到椅子上。

又盯着案上的那方台印直勾勾地看了一阵子、慢慢合上眼。

他实在太累了——他晓得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此刻该由自己去做。但身体与头脑都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只想闭目小憩一会儿。

却想不到这一合眼,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不晓得睡了多久,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这赵胜忽然看到一个穿白色麻衣的俊俏青年穿过了签押房的门板、径直走进屋中来。

这青年人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乌黑的头整齐地梳拢上去,用一支嵌金丝的玉簪簪住了。一身宽大的麻衣无风自动,走路时身边萦绕着淡淡的雾气,仿佛在世的仙人一般。

他进了门,只看着赵胜微笑。

这赵胜大惊,抬手便要拿一边的腰刀,可随即现自己的身体都动弹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便又见这俊俏青年向赵胜拜了一拜,道:“多谢赵公、贺喜赵公了。”

赵胜虽不能动,却能说话。惊诧之下开口便道:“你是何人?!”

那青年又笑:“我乃是渭水的真神龙王。本是被这余国的妖魔镇压在河中数百年、神位被宵小夺去。赵公昨夜杀死蓉城的妖魔又引城中大乱,因此坏了余国妖魔的禁制,才叫我脱了身。”

“因此我昨夜也报答了赵公的恩情——行云布雨解了蓉城的灾厄。如今又见这蓉城府衙中紫气冲天,料又有一人间真龙出世,因此赶来相见。”

赵胜听了他这话登时愣住,随后心中狂喜。忙瞪大了眼睛看那青年:“何谓紫气?何谓真龙!?”

年轻人仍笑道:“赵公方才起事,难道还不晓得么?”

但话音一转,脸色又平静下来:“只是赵公虽知晓了紫气真龙,却也知晓如何清君侧、争天下、除妖魔么?”

赵胜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却见那青年忽然瞪大了眼,叫道:“啊呀,怎的有人掘你龙脉了?!”

又转了眼盯着赵胜:“赵公可知你的龙脉在何处?!那红岭便是你的龙头呀!”

说了这两句话,身影忽然一阵晃动,随后房间里阴风大作——嗡的一声——

赵胜惊醒过来。

他一睁开眼,立时伸手拿起了案上的腰刀、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向屋中看。

可房中哪里有什么身披麻衣、自称龙王的青年?

仍是一地的鲜血淋漓。

他愣一会儿,叹口气,将腰刀重搁到案上。

但两息之后又愣住了。

他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已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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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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