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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再瞧清后面跟着的人时,他又笑起起来,“乔微啊……”
晕黄的路灯下,乔微的黑披着,皮肤剔透,不上妆更显得眉眼出尘。
霍崤之掐灭烟头,吹了声口哨。
“这又是跟谁学来的,”老人皱眉, 走近抬手接连拍了几下他的头,“不许再跟你那些朋友学这没正形样儿。”
明显精致定了型的头几下便被霍奶奶的巴掌拍散了,还把他整颗脑袋拍到了夹克卫衣里。
乔微唇角翘起来,无声嘲讽。
霍少爷的美名从帝都远扬到G市, 霍奶奶总觉得自家孙子是被别人教坏的, 却不知道,他不把旁人带坏就算不错了。
大少爷的感知仿佛格外敏锐, 别着眉回头, 把她脸上的神色、露出的白牙看了个正着。
“你笑什么?”
乔微顷刻间便将眼中的嘲意敛起, 霍奶奶回头看一眼, 转身又狠狠给了他一下。
“别转移话题, 我说的话你到底听没听?”
大少爷意味深长望了乔微一眼,回头塌下肩, 心不在焉:“听。”
“微微来, 上车。”
霍奶奶得到答复朝她招手。
“我家还挺远, 真的不麻烦了,教授。”乔微笑起来拒绝,“这个点车还挺多。”
瞧着霍崤之的型,明显送了他奶奶回家之后还有一场,她就不讨这人嫌,耽误人逍遥了。
“不麻烦。”
大少爷听到这句便心生一计,回头拉开车门,眼睛弯起来,“我顺路,咱们不是邻居吗?”
他是这样的好人才有鬼了,乔微怀疑地站在原地没动弹。
听说霍崤之的新宅子就在乔微家旁边,宋教授更是点头,“女孩子晚上一个人不安全,让阿崤顺路把你捎回去就是了。”
跟他一路才是更不安全呢。
乔微腹诽,但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车。
宋教授的住处就在市区,离音大不远,直把老人家送到后,霍崤之一把方向转过车身,重新汇入车流里。
车子其实是一个人的肢体延伸,驾乘的方式就是肢体语言,一个人的个性也从中体现。
比如席越就永远求稳,霍崤之……
就非常放飞自己。
这种放飞,在宋教授下车后更得以体现,乔微很怀疑他是故意的。
夜幕下的城市五光十色,她紧紧抓住扶手,眼睛都被晃得开始眩晕,颇有头重脚轻的感觉。
“你在前面靠边停吧,我下车了。”
“那不行,我答应了把你捎回家,怎么会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不是,你把车停下来。”乔微的声音放得很轻。
霍崤之看起来大方,却是最容不得人在他头上撒野的。
乔微当着他的面嘲笑他,还害得他又被拍了一下,憋了一肚子气,从来此刻听乔微示弱般地出来一句,心里这才舒畅了。
“看你还敢不——”
霍少爷说话时抽空回头看一眼,吱呀一声便踩了刹车停下来。
“你怎么了?”
乔微没答。
她弯腰捂着肚子,头低垂着,脸上的神色隐在后排的黑暗中,辨不清楚。
他忽地想起那天在音乐厅外,乔微也是这样蹲在地上,白炽灯下额角全是浸湿头的冷汗,格外可怜。
看上去很疼。
不会是他把人什么隐疾给弄作了吧……
霍崤之难得忐忑起来,小心把车移到路边,打开车灯。
乔微抬手便开门下了车。
“诶!”
霍崤之匆忙熄火追上,“你没事吧?不然我送你去医院?”
他腿长,刚迈开几步追上,就要搭乔微的肩,她却忽然停下来,猝不及防地伸出左腿。
霍崤之个子高大,瞧见却来不及反应,被乔微绊了个正着,扑面就朝人行道上倒。
他英俊的脸!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霍少爷急中生智,伸手拽住乔微的裙摆,将身子调转过来。
乔微也万万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如此动作,闪开半步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前后夹击,霍少爷整个人被惯力重重甩在盲人行道上不算,乔微又补砸了一下,下巴被乔微的脑门撞得懵,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碎掉了。
直到乔微爬起来,他还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缓了半天。
出人意料地,大少爷这次没有生气,注视着乔微居高临下的眼眸,忽地笑起来。
“这下扯平了。”
从医院出来后依然不太舒服,乔微捂着腹部,换了左手拿电话。把车祸一笔带过,轻描淡写垂眸解释:“路上车子出了点事故耽误了。”
“有没有受伤?”乔母的声音不可查地上挑。
“没事。”
那边似是松了一口气,“那就把你自己收拾整齐现在赶过来,四十五分钟以内,我要看见你出现在音乐厅入口。”
“知道了。”
乔微闭眼,沉声答道。
——
型是不能做了,阿元只来得及给她扎个低马尾。用最快的时间上了个淡妆。薄铺细粉,淡扫峨眉,唇瓣涂了一点淡粉。
好在乔微天生丽质,气质矜贵沉静,怎样出现都不至于在人前失礼。
助手把搭好的衣服捧来,晚礼服配皮草披肩。乔微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换套简单些的吧。”
太晃眼睛,也太张扬了。
阿元的助手嗫嚅着没敢应,若是穿得太朴素,乔董肯定又不满意。
还是阿元抬起头来吩咐,“听小姐的。去衣帽间拿白色那个套裙,搭浅蓝小山羊皮手袋,一会儿出门再穿外套就不冷了。”
助手小跑着刚要走,又被阿元叫住,附耳说了几句。
乔微今天化妆不像平日那样安静,不时倾身,这个行业都是人精,阿元自然猜出她胃不舒服,也许是小日子到了。
暖手袋递到乔微手上时,她正穿短靴,阿元便又往她外套里贴了几片暖宝宝。
这雇主畏冷,一到冬天四肢就跟冰块似的。
“谢谢。”
“东西都不是我,我也是借助理的花献佛。”阿元笑起来。
乔微也抬头冲她笑了一下,笑完又觉得颇有些讽刺。
哪怕外人都记得的事,她母亲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的,或者就算记得,也轻屑地决不肯浪费时间去做。
***
乔微踩着点,堪堪在音乐会开始前抵达。部分听众已经入席,音乐大厅外这会儿颇为安静。
乔母才瞧清她的打扮,眉头便是微皱,只是到底没有说什么。
她抚平裙摆起身,挽上乔微的手,一边朝厅内缓缓齐步走着,一边压低声音朝她介绍今晚的来人:“这个人你应当认识。”
“谁?”
“宋常惠。”
“宋老?”乔微颇为意外。
这个人她确实认识,在教科书上认识的。作为国内最早一批最著名的钢琴家、作曲家,这个名字对学音乐的人来说如雷贯耳。
“投资人那边油盐不进,不过我听闻他是个大孝子,那也只能从他身边攻破了。”
这么说来,宋老是大金主的母亲。
乔母似是真碰了壁,说到这儿眉头便皱起来,“我们的座位就挨在一处,到时候你只需要说些她感兴趣的话题,同她搭话就好。借着这个契机认识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席越这小子那边进度半点风声都不透,也不知道老家伙暗里帮了他多少。既然没人帮衬,她便自己想办法。
这次的资金一旦成功注入项目,她便是最大的功臣,届时再提变更股权的事,便是董事会也拿不出搪塞的理由了。
她畅想着,乔微却笑起来嘲道:“你真是高估我了,我哪里有这本事同人家搭话。”
“乔微。”她不悦地呵斥,“让你学这么多年音乐是白学的?再者,你连这点基本的交际手腕都没有?”
还真没有。
乔微别过头不再说话,却又听乔母道,“不行就把你父亲的名字搬出来,他早年任教时同老人家有过几分交情。”
此话一出,乔微唇角讽刺的弧度僵住了,脚步缓缓顿下来。
“你又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别再提我父亲的名字。”乔微的面上再没有笑意。
你不配。
她从乔母的臂弯中抽身,快步朝前迈开,头也不回将她甩在身后。
***
开场前,乔微对照票号在二楼靠前排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位处正中,是整体和声效果最好的地段。
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演出,乔母还拿得到特定的票号,应该是费了一番功夫。
大厅里开了空调,听众席灯光这时开始忽明忽暗闪烁,演奏将在五分钟内开始了。
乔微摸索着放下座位,将外套搭在身后,刚坐稳,她忽然觉得周身十分不自在起来。
挺直腰脊,她左右偏头,这一看,便直直撞入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里。
见鬼!
乔微瞪大眼睛,这票不应该是在宋老身边吗?
灯光恰又在这时亮起一瞬,男人似是觉得她的表情让人心情愉悦,偏顽劣地将手肘拄在靠近她一侧的座位扶手,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这样近的距离,乔微能清晰瞧见他英挺的五官,皮肤白皙光洁,睫毛长得过分。
波光流转,眼角眉梢甚至能瞧出几分孩童般不谙世事的清澈来。
只不过乔微很清楚,那些都是假象。
因为下一秒,男人便整好以暇吐地扬起唇角,懒洋洋沉声笑道,“这样的场合碰见,倒确实比刚才开心多了。”
“真巧啊,席越妹妹。”
也不知他话里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乔微被戳到了。恰巧乔母也在这时找到座位,放好手包在她身侧落座。
不巧,她就是目的不纯坐在这。
灯光停闪,乔微的脸彻底在黑暗中烧起来。
“阿崤,是碰到认识的人吗?”
“是呢,奶奶。”
乔微听到他压低声音回答。
近代音乐史课本上只讲了音乐家们年少时的历程与创作环境、音乐成就,却显少提及他们最后的归宿。
宋老晚年深居简出,乔微竟不知道这样一位大音乐家是嫁入了财团,自然更不会知道,她的孙子居然就是自己今天下午得罪过的那位二世祖。
乔母这时也侧身附耳问她,“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乔微只感觉旁人的视线令她如芒在背。只坐直鼓掌,没有回答。
音乐会指挥上台,母亲接下来的话被掩盖在整个音乐大厅的掌声里。
乔微挺直脊背端坐,努力想让自己融入到音乐中去,奈何事与愿违。
她听过不计其数的音乐会,从来没有一场像今天一样让人觉得不自在。最重要的,她没有主动离场的权利。
下午新鲜结下的梁子,在她叫完交|警、义正辞严说了“反正我们毫无交集”这样的话之后,转头便又和对方碰上。
尤其这次碰面,还是乔母有求于人,费尽心机得来的机会。
乔微其实打一开始便没想过听母亲的吩咐办事。可尽管这样,出现在这个位子上,本身便是一种不太美妙、窘迫尴尬至极的体验。
她对霍崤之的了解仅源于外界一点零星的传闻,倘若他是个记仇的人、倘若这次项目资金落空……
无论哪一点,要是乔母最后将原因归结到她得罪霍家人上来,这件事恐怕又不能善了了。
乔微心里叹气,视线微移,却见罪魁祸已经安静靠在椅背上,眉眼垂着。
音乐厅的过道对他来说太窄,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只得别扭的敞开,修长的指节搭在那膝盖,放松地跟着音乐打起了拍子。
开场奏的是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组曲,这会已经进行到第六段,笨拙的大管紧紧跟着轻快明亮的长笛舞步。
圆号重奏,又以单簧管相呼应,小提琴中提琴划分六个声部,旋律如歌,华丽欢快,音色闪闪亮又充满童趣。
似是感觉到视线,男人的睫毛动了动,乔微连忙在他掀开眼帘之前,将视线移到大厅灯火明亮的正中央。
但愿他就一直这样安安静静到音乐会结束。
乔微这一端坐,便是近两个小时。
不论乔母怎么示意,她打定了主意不开口,却万万不料:到了中场休息,宋老居然主动侧身,饶有兴趣地隔着霍崤之看她。
“阿崤,不同我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问的是霍崤之,目光是却落在她身上。
老人年轻时的黑已有如严冬的霜雪落地,额头也爬上岁月的年轮,然而眼睛明亮,风姿不减,依稀可辨其年轻时姣好的容貌。
此时此刻,乔微也终于将这张面孔与教科书中那位杰出的大音乐家重合起来。
“哦,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霍崤之关掉手机,抬头偏朝她那一侧,冲乔微挑了下眉梢,递过话头,示意她自己来说。
老人也颇有耐心等着。
“……您好。”
乔微心中暗骂一声,颔行礼,终究还是接了他的话。
“我是乔微。”
“恩,名字好听。”宋老点头赞一句,
霍崤之将这名字在舌尖过了一道,又补充,“人也标致。”
老人闻言便笑起来,冲她道:“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见我们阿崤跟女孩儿玩到一处呢,上幼儿园那会,女孩子被吓的一看见他就哭。”
“奶奶——”霍崤之拉长的调子像是在撒娇,眉头也不高兴地皱起来,“怎么一见面你就跟人说这个?”
“也算童年趣事啊,多可爱。”
瞧霍崤之的眉仍没松开,老人又笑起来,“好吧,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
乔微瞧得叹为观止。
这二世祖在他奶奶面前浑然和外头两幅面孔,那身顽劣痞气硬是收敛的丁点儿不漏。
尽管外头把他传成个混世魔王的模样,但在老人家的奶奶滤镜里,她的孙儿怕是这天底下最真诚,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的纯善孩子。
“微微?”乔母轻柔唤她一声。
她此时也终于从三人刚才的谈话中明白状况,乔微大概是因着席越的关系,早前便和霍家的公子哥认识。
这下,音乐会才到一半,她们的进度条便直接走完了三分之二。
席越这小子,总算也有不给她添堵的时候。
乔母笑起来,暗松口气。她本就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借着乔微的机会,开口只三言两语便加入到众人的谈话中。
作为一个女人浸淫商场多年,乔母的交际能力不是盖的。找出话题引人兴趣、燃起交谈欲|望的同时,话里话外又不着痕迹抬高霍崤之几句。
直接恭维老人倒还显得有几分虚情假意,可夸孩子,又有哪位家长是不爱听的呢,宋老当即兴致勃勃与她谈论起来。
乔母一开一合的红唇每分每秒都刺激着她的神经。
乔微最不愿见的事情生了。
她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接下来,在没有谈资之后,为了拉近距离,她大概还会从音乐引入,假装提到她那位前夫的名字……
乔微就在这时霍地起身,突兀地打断了两端的交谈。
“去哪?”乔母按下眸中的风云骤变,压低声音问。
“洗手间。”
乔微俯身,唇角敷衍地翘一下便落了回去,按下裙摆,抱起座位上的外套,从乔母跟前施施走远。
眼不见,心不烦。
***
长时间的端坐让乔微肩膀脊椎生疼,直到出了大厅,反手捶打好几下才稍微舒缓,可一动身,腹部的痛感又重新上来了。
她走出几步,便额角汗,吃力地扶住墙停下来。
像是一把火烧在了五脏六腑,缠成乱麻的线团一松一紧,整颗胃时而翻滚绞疼,时而坠胀不堪。
乔微不怕疼。约摸是十来岁的时候,她从台阶上摔下来,后脑划开一个大口子,缝了好多针,麻醉剂量不够,中途便失去效力,疼得眼睛都要鼓出来,她愣是没有哭。
在医院住了一夜,回来,父亲便送了她一把新的成人琴做奖励。
乔微仍记得每一个细节,父亲一向把自己的仪容打理得整整齐齐,那天因为在医院守夜,脸上的胡茬都没来得及剃,心疼地抚着她伤口的纱布,拍着她的背,声音又温暖又好听。
“我们微微是个坚毅孩子,以后无论走到哪里去,爸爸都不担心你了。”
那把琴上的刻字是Charlott Elzath,乔微后来才知道,这是上世纪一位勋爵女儿的名字。这把价值百万美元的提琴,就这样被父亲送给了他少不知事的女儿。
太疼了。
这一瞬,愣是乔微这样的耐疼力,也乏得再难站起身,她脚下虚浮似是踩在云端,飘在另外一重世界里。稍一动,便脚尖软,失去平衡跌下来。
父亲那天的笑容她至今都没有看懂。
可她知道他那句话错了,她其实不是个坚毅的孩子,她总是在被生活强迫着不得不坚毅起来。
她想爸爸。
年少的岁月里千百个日夜梦回时,她多么盼望父亲能就站在床头笑着对她说一句,微微,起来练琴了。
可到她完全清醒的那一刻,又才会恍然又记起,她父亲是不可能出现在席家花园般的大宅子里的。
思绪飞远,乔微的视线微有些混淆恍惚,视野里就在这时出现了一双黑色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