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沈绛醒来时, 第一反应便是,浑身犹如被巨石碾过,竟是无一处不疼。她的意识清醒过来, 可是眼睛却还未睁开。
平时一个轻松的睁眼动作, 她都无法轻易完成。
眼睑犹如千斤重,终于在努力几次之后,她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内, 皆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不远处一副黑漆镶嵌山水双面屏风摆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凝神静气的淡淡幽香。
沈绛深吸一口气,正想着坐起来,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轻响。
是衣裙轻摆的细碎响动。
“沈姑娘, 你醒了。”一个正值妙龄的小宫女, 穿着一身浅粉『色』宫装, 端着鎏金铜盆缓缓走过来。
瞧见她醒了, 小宫女先将铜盆放下, 赶紧问道:“沈姑娘可是想要什么东西?”
“这是何处?”沈绛左右打量了一眼。
小宫女轻笑说:“姑娘, 此处乃是永宁殿。”
沈绛问:“我为何会在此处?”
“姑娘不记得了?姑娘您在金銮殿前昏倒, 世子殿下救了您之后,便把你带了过来。之后皇上还特地派人去遣了太医过来, 如今还有一位太医在外面守着呢。”
小宫女这么一连串的话说完,却对她轻轻福身, 说道:“姑娘稍等,奴婢这就去请太医大人。”
果然,没一会儿一个身穿官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太医一入内,便让宫女在沈绛手腕上搭了一方帕子, 这才坐下来给她问诊,待望闻问切了一番,这才悠悠开口道:“姑娘这脉搏已比昨日好上许多,想必是这方『药』确实管用。姑娘因受了一番杖刑,又在大殿之中耗尽气力,才会晕倒。好在如今这脉象渐渐恢复,只要再服上几贴『药』,定能恢复如初。”
“谢太医。”沈绛微微颔首。
太医摆摆手:“救治姑娘乃是微臣份内之事,不敢当的这声谢。”
很快,太医就出去让人煎『药』。
小宫女将铜盆端过来,低声说道:“姑娘,我伺候你洗漱一番吧。”
沈绛颔首,同样说了声谢谢。
因她刚醒来,所以没什么力气,反倒是小宫女伺候她擦脸时,不停朝她看。
最后沈绛将帕子递还她,轻声问:“你说昨日是世子殿下送我来的?是郢王世子吗?”
“是呀,虽说皇宫中时常有许多世子出入,不过世子殿下却只有一位。”小宫女看出来沈绛『性』格温和,所以说话也不战战兢兢的。
沈绛又想起在登闻鼓前,她落入那个怀抱。
那样温暖而又熟悉的感觉,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竟觉得那是……
是三公子。
可是这岂不是很荒谬,一个尊贵无比的王世子,一个是京兆府推官,况且在护国寺时,不是已经被证实,三公子和郢王世子并不是一个人。
那次程婴与她一起躲在护国寺的暗格内,可是郢王世子却在外面。
但这次郢王世子出现的太过巧合。
在她敲登闻鼓,挨了杖打,他就恰好赶到,而且还帮她一起进了金銮殿。
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欧阳泉藏在护国寺的事情。
其实有些事情,不能去细想,因为一旦细细想来,就会发现很多事情,仿佛能被隐隐的一条线串起来。
护国寺的释然大师,天下皆知,他乃是郢王世子的师兄。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以往。
欧阳泉能藏在护国寺里这么久,都没被发现,自然有释然大师的帮助在内。况且那日三公子受伤之后,释然大师似乎很熟悉他的伤势。
这种种情况,都叫沈绛无法打消心底的疑『惑』。
此刻她耳边,小宫女还在喋喋不休:“世子殿下极关心姑娘,昨日姑娘的脉象极凶险,听说最严重的时候,连太医都险些把不到姑娘的脉。也是世子殿下笃令众位太医,这才将姑娘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呢。”
沈绛转头望着小姑娘,不由轻笑一声。
小宫女被她笑得有些莫名。
只听沈绛语气轻松问道:“世子殿下平日是不是为人格外好,赏赐也极大方?”
小宫女没想到她是这个问题,还真仔细想了想,这才道:“奴婢是去年入宫,并未曾见过世子殿下几次。不过宫中都说殿下不同与我们凡人,他乃是道圣僧的高徒。”
“不过姑娘为何好奇这个?”小宫女略歪头问道。
沈绛眨了眨眼睛:“因为我瞧着你嘴巴不停的说着世子殿下的好话,还以为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呢。”
“没有,没有。”小宫女赶紧摆手。
谁知她们说话间,门口传来一声轻咳。
待两人同时转头望过去,就见小宫女神『色』大骇,更是立即跪在地上,忙不迭请罪道:“殿下恕罪,奴婢并非是有意要冒犯殿下。”
“起身吧。”谢珣并不在意这个小宫女说的话。
小宫女见世子殿下,果然如传闻中的那般,并不会苛责宫人。
待小宫女离开后,沈绛这才发现世子殿下手中端着『药』碗,她强行要从床上起来,谁知刚在床边坐起来,就听头顶的男声,沉沉道:“三姑娘身子还未彻底康复,现在还是不要下床。”
“多谢殿下,我听说昨日是殿下救了我。这么短短两日,我竟欠了殿下两次救命之恩。”沈绛瓮声瓮气。
谢珣垂眸,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殿内日光浮动,沈绛此刻身上的衣裳已换了一套干净的,柔软而舒服的白『色』中衣,乌发未挽,一头青丝那么随意散落在身侧,粉黛未施的脸颊,因为刚受过伤,肌肤有种苍白而脆弱的白。
似雪山顶端那一簇最为圣洁的积雪,白的有些过分。
只是哪怕如此,她整个人却依旧没有狼狈,反而因为过于娇美『逼』人的容貌,有了几分病西施的味道。
她没有抬头看着他,可是谢珣心底却生出无限妄想。
他想要抱着她,问她现在身上的伤口还疼吗?
昨日太医说她脉搏微弱时,谢珣几欲发狂,他望着躺在床上的人,恨不得让谢仲麟、让方定修,让那些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人,都立即付出代价。
好在,他的小姑娘比任何人都坚强。
她挺过来了。
“世子殿下?”沈绛有些疑『惑』的叫了一声。
谢珣回过神,这才将手中的碗,轻轻递到她面前,低声说道:“先把『药』喝了。”
一股刺鼻的草『药』之味,扑面而来。
沈绛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谢珣见她不接,竟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勺子在『药』碗里轻搅了搅,待他修长手指捏着细白瓷汤勺,将一勺『药』送到沈绛唇边:“此『药』虽苦,却良『药』苦口。三姑娘先忍耐些,将『药』喝完。”
沈绛眼睫轻扇,清丽双眸中,似乎透着些许不解。
这位郢王世子待她未免太好了些?
沈绛又想起第一次在护国寺,他将杨雷吊在水中折磨,那样冷漠又杀伐决断的一个人。哪怕刚才那个小宫女说什么,皇宫中人都说世子殿下『性』子温和,她都不相信。
这样的男人,骨子里都是冷静又疏离的。
可是他待自己的种种不同。
难道那次护国寺,他竟是对自己一见钟情??
这个念头出现在沈绛脑海中,居然久久回『荡』,无法轻松挥散而去。原本在心底无法接受的答案,一旦被猜想出来,就成了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这位世子殿下,待自己确实与众不同。
若说护国寺是因为杨雷扰了寺里的清静,打扰了释然大师的法会。
那这次登闻鼓呢,这般巧合就赶到,反倒让人怀疑。
她自己呢?
沈绛皱眉,她对这位世子的了解,大多出自传闻。说实话,她确实有那么一丝羡慕他的肆意,人生在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是最难得的事情。
可也仅仅而已。
对她而言,世子殿下更多的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男人,却又在她最重要的时候,施手相救,这份情谊,她应当衔草结环,以报他的恩德。
她对世子绝无一丝旖念异思,如今这送到唇边的汤勺,却叫她左右为难。
若是她直言拒绝,世子也并未表『露』心迹,反而显得她太过想当然。可若是世子当真有那样的心思,她更不该在举止上暧昧,叫他有一丝念想。
毕竟她心中只有三公子一个人。
她并非朝秦暮楚之人,一定认定,哪怕三公子身份卑微,世子地位尊崇,她亦不会后悔。
沈绛心底思来想去,最后她伸手去接谢珣手中的『药』碗,仰脖,竟一口气将碗内苦的让唇舌发麻的『药』汁,全都喝了下去。
待她喝完,这才说道:“一口一口喝,苦味绵长,倒不如这么一口喝完,来的利索。”
谢珣正要起身,给她倒水,就听沈绛道:“世子殿下,不必亲自做,我唤宫女进来便好。”
可是谢珣已经将水倒好,再次递了过来。
沈绛无法,只能接过。
待她喝完之后,坐在床边,心头依旧凌『乱』。
反而是谢珣坐下来,他将腰间的一个荷包拿了下来,没想到竟从里面倒出了几颗糖,他道:“这是西洋人进贡的『奶』糖,你吃一颗,正好能解口中苦味。”
沈绛头皮都开始发麻。
反而是谢珣见她不动弹,轻声问:“不喜欢吃这样的糖?那我让人给你拿蜜饯过来。”
“不用。”沈绛摇头。
待沈绛拿了一颗,这才发现,这糖块圆溜溜,是一种极浓郁的白『色』,刚打开就能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奶』香味。
沈绛深吸一口气,将『奶』糖放入口中。
没想到糖粒刚入唇,口腔里就爆发了一股浓郁的『奶』香味,这种味道并不腥,是那种带着甘甜的『奶』味,这种的味道很快在唇齿间溢满,将先前『药』草的苦涩味道,尽数都掩盖。
这样的甜味似乎顺着津『液』,弥漫到血『液』,整个身体都仿佛渐渐活了过来。
她本就嗜甜,这样的『奶』糖更是戳中了她的喜好。
眼看着她快乐的眯着眼睛,谢珣忍不住低笑一声,问道:“甜吗?”
“甜。”
沈绛说完,才发觉不对劲,她赶紧敛起太过享受的表情,轻声道:“谢谢世子殿下。”
待她将口中『奶』糖,尽数吃完。
就见谢珣将荷包直接递了过来:“里面还有几颗,每次喝『药』时,都可吃上一粒。”
沈绛盯着眼前荷包。
突然她抬起头,轻声说:“世子殿下,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有一心悦之人,如今我在宫中不能出去,他在宫外一定极担心我。您能帮我送一封信给他吗?也免去他的担心。”
沈绛眼看着面前的男人,身形一下僵住,就连举着荷包的手掌,似乎都往后缩了下。
许久,许久,她终于听到眼前男人轻声应了句:“好。”
“谢谢殿下。”沈绛松了一口气。
她说的这般清楚,世子殿下定当能明白吧。
不过沈绛想了想,还是说:“世子对我的救命之恩,沈绛当衔草结环,倘若日后,殿下若是有用我之处,不管沈绛身在何方,万水千山,定来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