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秋日凉爽, 晌午之后,天际那轮骄阳散发的光线,似乎都变得清冷起来。
沈绛正在殿内休息, 就见小宫女进来急急道:“沈姑娘, 彭总管来了。”
等沈绛到外殿,就见一个拿着拂尘的小个子男人,正站在殿中间, 此人乍一看面白无须,只有四十来岁,可仔细再瞧瞧, 却是能看出岁数。
听闻这位彭福海彭总管,自打今上御极之后,就一直伺候在身边。
要是论对着皇上的时间, 只怕比这些个皇子还要久。
“彭公公。”沈绛微微一福身。
彭福海赶紧道:“沈姑娘太客气了, 奴才可当不得。”
沈绛微笑道:“公公前来, 可是有事?”
“皇上召姑娘见驾, 特让奴才过来请姑娘。”彭福海依旧是恭恭敬敬的, 若是说起来, 能让他这么客气的, 还真没几位。
那日彭福海可是在金銮殿上,亲眼目睹这位姑娘的厉害。
挨了三十板子, 还能在大殿上指认皇子,啧啧, 难怪这大臣之中都在传一句话。
生子当如沈家女。
之前还有人笑话沈作明,身为侯爷又如何,还不是连个儿子都没有,还不知这侯府日后爵位会给谁呢。
如今这么一看, 爵位是没了,可是有这么个女儿在,命肯定是能保住。
沈绛随着彭福海一起前往奉昭殿。
待到了殿外,沈绛站在外面,彭福海入内通禀。
很快,他出来领着沈绛入内。
“民女沈绛,叩见皇上。”沈绛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此刻皇子坐在案桌后面的椅子上,他面前摆着一摞奏折,一直以来永隆帝都是个勤勉的皇帝。
他穿着一身明黄常服,饱经沧桑的双眸,此刻虽有些浑浊,却依旧犀利。
沈绛跪在地上,哪怕没有抬头,却还是能感觉到头顶上有两道如刀锋般的视线,这种无形的震慑力,从她入了这个大晋皇朝最为神秘的帝王寝殿,就一直萦绕在周围。
不知过了多久,永隆帝开口:“你抬起头。”
沈绛心底一怔,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缓缓抬起头。
永隆帝望着眼前少女逐渐『露』出真容的脸,那日在金銮殿上,他只远远看着她,却不甚清楚。只觉得她在殿上据理力争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待今日沈绛就跪在对面,在这么近的距离。
“你长的并不像沈作明。”突然皇帝喃喃说了声。
沈绛再次愣住。
许久,她低声说:“别人都说我像阿娘。”
“你可不像,朕印象中,你娘亲是个温婉如水的江南女子,可是绝不敢做出你做的这些事情。”永隆帝突然笑着说道。
这一句话,却让沈绛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她只能说:“我只是被『逼』无奈,才冒险行事。如今我爹爹背负了不该属于他的罪名,为人子者,哪怕倾尽一切,也是在所不惜。”
“为人子者,哪怕倾尽一切,也是在所不惜……”永隆帝默念了一遍,她所说的话。
一时,心中万千感慨。
直到他说:“难怪旁人都说,沈作明生了个好女儿。”
好在皇帝似乎并不打算为难她,只是问了几句话,又赏了些补品,便让她回去了。
出了奉昭殿,一阵秋风袭来。
沈绛只觉得浑身冰凉,这才发现,原来后背竟在不自不觉间汗湿了。
这就是帝王威严吧,光是过来问话,都能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她本打算直接回自己的住所,谁知跟在身边的小宫女却说:“姑娘,你来宫里这么久,还从来没出去过呢,要不趁现在去御花园逛逛?”
“算了,我这样的身份,不适合。”沈绛摇头。
皇上答应让她出宫,但是得在太医将她的身体完全医治好之后,沈绛得了这样的话,心头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也不打算在皇宫里四处走动。
本来她现在只能算是个平头百姓,连侯府嫡女的身份都没有,若是不慎冲撞了哪位贵人,只怕她这条小命没丢在金銮殿,却要掉在后宫了。
小宫女略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却说:“不过咱们回去的时候,正好能路过芳园,姑娘可以在坐一会儿。那里是个小花园,平日里贵人们都嫌太僻静,不愿意过去赏景。”
“好呀。”见小宫女这般热情,沈绛也不好推脱。
她这几日养伤,连永宁殿的门都没出,也确实被闷坏了。
这个芳园确实偏僻,也在沈绛回去的路上,一个偌大的小花园,却因为宫中花匠的巧手,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依旧鲜花盛开。
小宫女左右转悠了一圈,瞧着满地花瓣,可惜道:“若是早点过来,还能花瓣回去做香包。”
“现在也不迟呀,这些花瓣都还完好呢。”沈绛从怀中掏出丝帕递给她。
小宫女闻言,开心道了声谢。
沈绛坐在石凳上,安静看着小宫女捡花瓣,一阵微风拂过,身侧桂花树的花瓣,随风飘洒下来,落在她头上、肩膀上。
桂花飘香,还有树下恬静温柔的美人儿,这样的场景,犹如一幅画。
美的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九皇子谢时闵,没想到自己去永宁殿没瞧着的人儿,居然在此处撞见了,他轻声问身侧小太监:“这就是沈家三女?”
“回殿下,就是她了。”小太监先前被九皇子派过来打探过消息。
九皇子将手中折扇打开,哗一声轻响,惊动了园子里的两人。
沈绛回头时,也跟着站了起来。
就见一个穿着松石绿锦袍男子,手摇折扇,不紧不慢走了过来,待走到她身边,方才停下说道:“这位就是沈姑娘?”
沈绛有些茫然望着他,宫中贵人多,显然她并不认识对方。
还是身侧的小宫女瞧了一眼,小声提醒道:“姑娘,这是九皇子。”
“见过九皇子。”沈绛微微福身请安。
九皇子谢时闵之前被活生生关了禁闭半年,没想到刚出来没多久,就赶上他四哥犯事了。他还未加冠,因此一直没有入朝堂办差。
所以那日他没亲眼见到金銮殿上发生的一切,只是听说了。
“沈姑娘身子可大好了?”九皇子语气格外温和,显得关切至极。
反而弄得沈绛有些心底忐忑,只得小心说:“谢殿下关心,我身体已好的差不多了。”
谢时闵点点头,一张还算好看的脸,『露』出温柔笑意说:“沈姑娘这样娇弱的女孩家,却要受如此严酷的杖刑,实在叫人于心不忍。”
他这过分关心的态度,弄得沈绛心底惊讶不已。
说起来,她可是亲手将四皇子送去圈禁的人,皇帝碍于满朝文武的面子,或是想要做给天下人,优待她也就算,怎么这九皇子居然还关心她的身体。
难不成他不是应该关心关心他四哥,是不是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果然,这皇家亲情,淡如薄纸。
“法理所在,不论男女,都该谨遵法理。”沈绛轻声道。
谢时闵瞧着眼前的姑娘,花容月貌,顾盼生辉,着实是让人心生惊艳,于是一向高傲的九殿下,居然丝毫不在意她冷淡的态度,反而态度越发亲和。
他说:“我叫人送了些补品给沈姑娘,毕竟你是小姑娘,若是落下病根就不好。”
“九殿下实在太客气了,沈绛不过是一介民女,如何当得起殿下如此厚爱。”
“当得起,当得起。”
沈绛实在不耐烦再与他,继续这么你来我往,便说道:“我出来许久,已有些疲倦,还容殿下准我先行告退。”
“好、好。”谢时闵连连点头。
沈绛这才拉着小宫女,离开了这个小花园。
等她回了永宁殿,就看见殿内摆了不少东西,居然全都是那位九皇子送来的。
沈绛皱眉:“我与九皇子素不相识,他为何要给我送这些东西?”
小宫女摇头,也不知什么情况。
反倒是此刻正回自己殿阁的九皇子,还在回味方才与沈绛相遇的场景,突然他道:“都说什么霍竹韵是京城第一美人,我看跟这位沈姑娘比起来,霍竹韵不过是个庸脂俗粉罢了。”
一旁的小太监连连称是。
“你说我要是把她抢到手,谢珣岂不是要气死。”谢时闵得意道。
原来这两日,有小太监与他回禀,郢王世子这几天连番进宫,虽说表面是陪太后礼佛,可是他每天出宫前,都会去一趟永宁殿。
永宁殿如今住着的,就是那个正在宫里养伤的沈姑娘。
小太监捧场说:“只要殿下愿意,这位沈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方才我瞧着她看殿下的眼神,格外羞涩呢。”
“真的?”谢时闵被自己侍从捧的有些飘飘然。
小太监立即点头:“当然,殿下身份尊贵,日后加冠之后被封为亲王。如今这位沈姑娘家世败落,别说一个正妃,便是给她一个侧妃当当,只怕她也开心的很。”
“哎,”谢时闵抬手阻止道:“眼看着沈作明就要被平反,如今朝中能掌兵的人可不多,父皇不会任由他荒废。”
谢时闵到底是皇子,并不会单单因为沈绛的容貌就动心。
他还看中了沈绛背后的家世,只要沈作明能重新起复,手握西北大营,这样的岳家就是他的一大助力。
“你不是说打听到,沈姑娘对谢珣并不是十分热络?消息准确吗?”
小太监立即说:“殿下,奴才可不敢蒙骗您。我确实是跟永宁殿的人打听过了,沈姑娘对世子殿下态度是十分冷淡。”
“打小太后和父皇就喜欢他,如今倒好,我要让他亲眼看见,他喜欢的女人成为我的人。”
谢时闵一想到这个场景,心底在谢珣那里受到的郁气,仿佛顷刻间就能消散。
沈绛可不知,这位九皇子打的主意。
她只知道接下来的几日,这位不停让人送东西过来,大到首饰摆件,小到吃食胭脂水粉。
弄得永宁殿的宫人,私底下都在议论纷纷。
沈绛也没恼火,只让人把这些东西都收好。
直到太医终于松口,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养好了,可以出宫。
沈绛去了奉昭殿谢恩之后,终于能回家。
只是她离开之前,吩咐宫人,将这几日九皇子送过来的东西,尽数都送还回去,还让宫人带了一句话过去。
无功不受禄。
沈绛是坐宫里的马车回家的,出了宫门,没多久,周围开始热闹起来。
街面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似乎一下将她拉到了这烟火人间。她悄悄掀起车帘,往外看,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人正在与小贩讨价还价,还有小孩子抱着娘亲的腿,让娘亲买糖。
这些日子,她住在永宁殿,虽然宫人伺候妥帖,可是太过安静了。
来往的太监宫女们,恨不得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寂静无声。
这样的深宫内院,她试过一次,便知自己并不向往。
直到马车在她家小院前停下,沈绛下车后,院门就被打开。
“小姐。”从里面冲出来一个小姑娘,一下将她抱住。
阿鸢从来没跟沈绛分过来这么久,两人自小为伴,干什么都在一起,名为主仆,可是与姐妹也没什么不同。
沈绛眼看着她要哭,赶紧道:“你的眼泪可别沾湿我这一身新衣裳,这可是皇上赏赐的。”
阿鸢一听是皇上赏的,赶紧止住眼泪。
她细细『摸』了下沈绛衣裳的料子,惊叹道:“真不愧是贡品,这料子当真是柔软至极,『摸』在手里跟一团云雾似得。”
“灼灼。”沈殊音这会儿也走过来,轻轻抱了下她。
“大姐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沈绛低声道歉。
沈殊音险些也要哭出来,她眼眶微红说:“是大姐姐没用,丝毫不能替你分担,爹爹的事情,全都靠你一人,才有了如今的明朗局面。”
“行了,行了,咱们先回家吧。”沈殊音说道。
沈殊音又让人拿银子赏了赶车的车夫,这才带着沈绛回家。
大概半个时辰后,沈绛坐在廊下,正与沈殊音说那日金銮殿上的事情。虽然沈殊音已在别处了解的差不多,可是听着她本人说起来,到底还是不一样。
那样的惊心动魄,可是灼灼却丝毫不畏惧。
就听到一阵略急切的脚步声,沈绛转头望过去。
下一刻,她起身飞奔而去。
哪怕周围有人在看,她还是毫不犹豫扑进他怀中。
谢珣抱住怀中姑娘时,也才感觉到,内心深处的宁静。
哪怕这些日子,他在宫中见到她,可是她却仿佛在天边一般,不会对着自己娇嗔笑嗲,更不会撒娇一样喊着他三公子。
“三公子,我回来了。”沈绛垫着脚尖,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
这样熟悉的怀抱,是她的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