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英的母亲认真的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又道,“阮家的人,当真无情。我来你们村子这么多年,都没有人记得,我叫什么名字。我姓毛,叫毛萍。”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大灾之年,好心的收留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回来?关娘子为人单纯,一看就是家中娇生惯养的,涉世不深。那日我公爹他们出去买米的时候,庹菊的公爹,突然之间晕了过去。”
“是关娘子从包袱中,拿出了半截老参切片叫他含着,方才把他救了过来。那人参多长在东北之地,我们两湖甚少。公爹他们顿时就起了贪恋。”
“别看对于富贵人家而言,可以只是用来炖着吃的补药。可对于我们这种穷人而言,那就是救命的灵丹。”
池时听着,并不意外。
这阮家人从老祖宗开始,就喜欢吃紫河车,且不说着玩意是否有用,至少说明了,他们都觉得当人不太幸福,想要做那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鬼。
嫌自己几十年挖地没有挖够,恨不得长生不老,再挖上几千年。
那人参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令人心动。
“关娘子包袱中,可不止这人参。他们将她哄骗来了村中,就住在我家里。一开始,只想偷了那参。可那参只有一节手指头那么大小,显然已经被关娘子炖着吃了。
于是,他们又起了新的歹念。我亲眼瞧见,他们用绳子,勒死了关娘子,然后谎称她早产血崩了。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里打转,关娘子死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
“那包袱里的好东西,都被他们三人分了,只有金银之物,方才拿出来,给族中置办了产业。每一个人都拿了钱,却没有一个人,替关娘子伸一句冤。”
毛萍说着,撸起了自己的衣袖,周围的人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她的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痕,“是谁说,他们是好人的。”
“我夫君是个傻子,阮家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可他们作践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作践我的女儿?那陈绍是我婆母的娘家亲戚,每回来,都光鲜亮丽的。可实际上,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狗东西。”
“他哪里是去外地做买卖的,分明就是成日里在外头厮混,赌钱,还养了一个戏子。我家小英,我家小英,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啊!我这一辈子,已经烂在了泥里。”
“可是我的女儿不行,她的一辈子,还长着呢。于是我这么多年,头一次违背了阮家的人意愿,坚决不肯让陈绍那个狗东西,娶小英。”
“可是……”毛萍说着,有些癫狂的笑了起来,她笑着笑着,又哭了……
“可是,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是我害死了小英啊!”
那关曳见毛萍哭了起来,顿时神情紧张起来,虽然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但是他还是蹦跶了几下,挡在了毛萍的前头,“姨,别怕,有我。”
毛萍擦了擦眼泪,“这一家子人面兽心的东西,竟然……公爹觉得我忤逆,打破了他的一言堂,婆母一心只顾着娘家,觉得孙女就是个赔钱货……我那傻子夫君,在女儿被人欺负了,还在旁边拍手大笑……”
她说着,突然看向了缩在人群中的阮东,“还有我那壮实的儿子,看着妹妹被欺负了,走开不敢吱声。小英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陈绍的。”
池时叹了口气,“小英手腕上的伤痕,就是这样来的?”
毛萍点了点头,“没错,小英受不了这等羞辱,割腕自尽,被关曳救回来了。可我知道,从那一日起,小英她就再也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第六十三章 刚烈阮英
毛萍擦了擦眼泪,用手死命的绞着衣角,声音都在颤抖。
她打小性子便绵软,不会说那讨好的人的话,不会看人眼色,村中人人叫她木头人。有一年兄长要娶妻,拿不出聘礼来,家中便商量着,将她远远地卖了。
卖给了一个傻子,做童养媳。做人媳妇的,本就被婆家人压得死死的,更何况,她是童养媳,她这一生,只站起来过两次。
头一回,便是瞒着众人,救下了关曳;这第二回,便是今日,站在这里,说出了这些藏在心中已久的愤怒。
“我出门不便,关曳养在后山,时常饿肚子,好在他是个聪明的,跟着山上的那野兽,学到了本事。我没有读过书,也教不会他什么,这孩子在山上,常年没有人陪他说话,活得不像是个人。”
“一直到十岁了,还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话。后来,还是小英时常上山,教他说话。他们两个一同长大,便如亲兄妹一般。我本不打算告诉这孩子真相……”
“可是,三年前,关娘子忌日。每年那个时候,我都会偷偷的过去,在她的坟前,烧一张新的绣花样子。那一回,恰好叫关曳瞧见了。”
毛萍说着,眼泪唰唰的流了下来。
她回过神来,摸了摸关曳的头。都说头发柔软的人,心地也很柔软。关曳的头发,像绒毛似的,摸起来,让人的心都化了。
“这孩子问我,他说,姨,为什么小英有爹娘,小英可以回家。而我没有爹娘,也没有家?”
“他说,姨,我可以也叫你阿娘吗?小英说,阿娘就是世上最疼爱我的人。只有姨疼我,所以,姨是我的阿娘吗?”
“村里人都知晓,我嘴笨,不会撒谎。站在关娘子的坟前,看着关曳的眼睛,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说出哄骗人的话来。便将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诉了他。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孩子他会替她阿娘报仇。”
池时听着,轻叹了口气,从毛萍的话中,她已经可以窥见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张棠死的时候,是阮英上去割断的绳子。她上去之后,发现了那个绳子打结的方法,十分的独特,乃是你独有的,因此知晓了你就是真正的凶手。对吗?”
池时看向了关曳,他还被五花大绑着,看上去有些滑稽与可怜。
只不过,他依旧是挡在毛萍的身前,倔强地看着所有的人。
“是。”关曳沉声应道。
“庹菊和张棠,是怎么死的?”池时又问道。
关曳手一颤,两只手搭在了一起,拼命的搓了起来,“勒死,吊起来,孩子没了,像我阿娘一样。”
他说着,目光死死的盯住了还活着的那些恶人,紧绷得像是下一秒钟,就要奋起咬断猎物喉咙的野兽。
毛萍感觉到了,立马伸出手来,轻轻的摸了摸关曳的背。他眼中的凶光逐渐消失,然后恢复了平静。
“小英性子刚烈,从小就是个热心肠,嫉恶如仇。她知晓这件事之后,一直痛苦了很久。到最后,她还是劝关曳收手。本来,是没有第三个了的……”
“可是……陈绍害了小英。小英人虽然救回来了,可是心却死了。老天爷好像格外的苛待这两个孩子,非要把他们逼上一条绝路。”
“就在我下定决心,让关曳带着小英逃跑,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时候,小英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那孩子,在那一瞬间,就在心中下了决定,要关曳将她吊死,要让做贼心虚的人,永生永世都陷入在诅咒的恐慌之中!”
池时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一扭头,正看到眼睛红红的周羡。
他的扇子举得高高的,几乎挡住了整个脸,这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见池时看他,周羡一下子有些慌乱,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阮英想死,关曳却将她当做亲妹妹,没有办法下手杀死她。于是这个傻姑娘,便拿蛇咬了自己的腿。”
“那蛇应该是关曳在后山养的吧?然后又灌下了药性凶猛的堕胎药。这两样下去,她是肯定活不了了。所以关曳没有办法,完成了她的遗愿。”
“于是,这第三个看上去像是诅咒的案子,就完成了。阮族长心虚,怕阮英未婚有孕的事情,被人查出来。所以,煽动村民,阻拦外人进村子。”
“在池时抱下阮英之后,又拒绝彻查此案,只想草草的将她掩埋了事。他不敢查!毕竟这个老畜生,竟然在家中,让旁人来羞辱自己的亲孙女。”
周羡说着,出离的愤怒起来。
“关曳当时一定很难过吧,他的手在颤抖,他以为轻轻的拉绳子,小英就能不那么疼。影壁的这边,一边是甘心赴死的痛苦的小英,另外一边,是一边杀人,一边流泪的关曳。”
“而恶人们,还站在祠堂外,像是一个守卫族中妇孺的英雄一般,受到村民的敬仰。族长是个好人……他们都是个好人。”
“恶人被当做好人,好人被当做恶人……”
池时深深的看了周羡一眼,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鞭子,那三家人一见势头不妙,拔腿就想跑,却被愤怒的村民,给拦住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两个老头儿,便被人捆了起来。还有阮家的那个老虔婆。
“常康,你骑快马,去附近报官罢。”池时吩咐道。
“诺。”常康应声,拔腿就跑得没影儿了。
周羡这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嘴。
池时抖了抖胳膊,扭了扭腰,看也没有看人群,“久乐,我饿了。想吃阿娘做的糖油粑粑。”
久乐笑了笑,迎了上来,“公子,我算着时辰,你差不多该结束了。寻了个人家,已经将那糖油粑粑热过了,现在吃正好。”
池时满意的点了点头,“罐罐吃饱了吗?”
“罐罐好着呢!”
站在原地的周羡,看着旁若无人的池时同久乐,无语的追了上去。
“你没有心。”周羡说道。
关曳同小英,何等悲惨?
“你是说书的吗?”池时头都没有瞥,一边走一边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案子就说案子。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
“关曳杀人的时候,你还在马车上被一个骷髅人吓得嗷嗷叫,生了千里眼,瞧见关曳一边拽一边流泪了。哦,忘了,那会儿下着雨,你便是当真生了千里眼,那也分不清雨水泪水。”
她说着,加快了脚步,朝前行去。
周羡气得,举起了拳头,对着池时的背影捶了两下,又放了下来。
“公子,我家九爷,从小就在死人堆里长大。每一个案子背后,都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他若是伤心激动,便会先入为主,有了偏颇。”
“嗯,我家九爷,喜欢吃糖油粑粑。她说吃了甜腻的食物,会让自己好受一些。公子要不要也试上一试?”
第六十四章 是个好人
周羡咬了一口糖油粑粑,一入口,那糖的甜,糯米粉的腻,便占据了整个人所有的感官。还来不及细细品尝,便不小心吞咽了下去。那烫烫的灼烧感,从喉咙里仿佛一路烧到了肚子里。
真的很烫!可的确让人觉得好过了几分。
周羡想着,偷偷的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池时。
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连吃个糖油粑粑的,都一丝不苟的,恨不得每咬一口,都是一般大小,每吃一个糖油粑粑,都是三口,简直令人发指。
“你盯着我做什么?又要说书了么?”池时问道。
周羡脸一红,“你不说话的时候,倒挺像个人。”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玩意,递给了池时,“给你的,先前我说错话了,这个算是赔礼。”
池时一看,握着筷子的手一顿,这是她从周羡那里,得到的第二枚金元宝。
她快速的伸出手来,将金元宝揣进了自己的钱袋里,抬起头来,“你以后多说错点话,我受得住。来!”
周羡一梗,抬脚就朝着池时踹去!
他就是眼盲心瞎,才会觉得说池时没有心,他会觉得生气难过!
这厮分明就是心被狗吃了吧!眼睛里镶了钱吧!
池时岂是吃亏之人,只见她手中筷子不倒,嘴巴不停,桌子底下的脚却是踢出了残影。
一旁的久乐瞧着,无奈的摇了摇头,站到门外去了,两个三岁小孩儿,眼不见为净。
两人霹雳啪嗒的踢了一通,兴许是都觉得腿疼了,这才收了回来。
周羡伸出手来,快速的摸了一把池时的脑袋瓜子,然后站起了身,“你接着吃罢。常康跑得快,官府的人,应该就快要来了。毛萍说了这么些事,算是媳妇告公爹婆母。”
“以后这阮家庄,她定是待不得了。若是无人庇护,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悲剧。我去安排一二。你且收拾好东西,一会儿咱们便直接上路了。”
这个破地方,当真是不想待了。
周羡想着,走出门了,从这里一扭头,便能够看到不远处的后山,关曳就是在那里,一个人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只可惜,他杀了这么多人,未来有能有什么好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