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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祁伸手揽了他胳膊一下,极为亲密的笑道:“殿下年纪轻轻,便懂得这你来我往互利的为人处事,实在是令人钦佩。”他递过去一枚洒金的信封,兆要打开看,裴祁笑着捉住他的手:“殿下不必看,您做,舒州一案必定让您顺风顺水,自太湖游览一圈后两个月舒坦着回去。若不做,被这硬骨头硌掉一嘴牙不算,咱们好不容易在圣人面前的信任就此消失就太可惜了。”

兆瞥了他一眼:“也要分一些事,做得做不得。”

裴祁笑:“咱们都是将殿下当自家人,不会勉强。都是些小事,难或许难,但总能做的。”

兆受人摆布也不是这两年,之前他还暴躁的口出狂言,如今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他将信封收入怀中,看着裴祁,他惯常阴沉的脸上展露一个好似平康坊娘子揽客似的笑容,笑着反捏住了裴祁的手:“我倒不知道,你如今在‘行归于周’,成了新选的接任那批人。”

裴祁下半张脸笑着,眉头却蹙了蹙,道:“殿下怎看出来的。”

兆笑:“以你以前的身份,算不上来传这种话。早听闻老一代实在撑不住了,想跳过各家的中层,直接选些年少的来接替。裴家竟然挑了你。”

裴祁笑容大了几分:“裴家自然不会挑我这么个不知道什么种的玩意儿,是几位老爷子罔顾裴家意见挑的我。”

兆:“其他几家呢,崔家也挑了元望?我怎不知我只不过是棋子一个。”

裴祁笑:“殿下,咱们都是棋子,每个人活着都是棋子。崔家如今有点风头大胜,几位似乎不太满意。你也知道的,崔三瞎了眼这事儿。”

兆惊道:“你是说崔三这事……跟他们有关?为何?崔翕如今位置已经这么重了么?崔式以前是块啃不动的石头,可崔三却不像是要走他爹那伤人不利己的道儿。而且,只要是能拉拢了崔三,代北军也省得花这么些功夫去……”

裴祁笑着压了压兆的手:“咱们也不清楚。或许是给崔式些信号,或许他们本来想选崔三,但又觉得不合适。这种事情,我们就不用讨论太细,在长安说这些也没好处。您也知道我今年进了刑部,这满头的事儿,便先回去了。”

兆将疑问收了回去,两手背在身后,恢复了之前的姿势,道:“嗯,你去吧。事我知道如何办。”

裴祁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殿下也快到了年纪,婚事可有过打算?太子殿下的婚事,怕是要定了呢。”

兆皱眉:“是谁,我怎未曾听说?”

裴祁笑道:“您自个儿出去看看不就是么。泽殿下如今来萧烟清这里上课,也不是头一回了。”他转身就走。裴祁惯常说话吐一半留一半,不知道多少的世家子都是这德行。

兆站在原地了一会儿,朝着国子监内走去。

萧烟清在国子监一直算得上瞩目,去年是由于她作为国子监内仅有的女博士,她的制讲自去年何元白浩浩荡荡带着无数殿下与世家子听讲后开始名声大噪。她本就有实打实的才学,再加上这样的推波助澜,如今她的制讲日成为了国子监内最人满为患的时间,外头传闻圣人有意赐予萧烟清正式的官职,从七品上的助教虽然低了些,但作为女子,有了官职的品级,这怕还是头一回。

本来的传闻,在太子多次出入国子监后,愈演愈烈。

萧烟清仿若未闻,对于几位跳脚的国子监丞闻所未闻,相较于他们的言论需要通过层层筛选后压才递的到,萧烟清有太子这道门,显然更有话语权。

兆踱到国子监内时,恰逢太子离开。

他没有露面,侧身隐在门廊后,出来送客的并不是萧烟清,而是一个瘦高的和萧烟清差不多打扮的少女。明明是花样年华,偏生头上插了根牛角簪,素的像是个念经的道士,披着素袍,神色坦然。

兆认识那位。是如今萧烟清的弟子,刁宿白的长女刁琢。

泽比她个头高些,两个人似乎在客气,说话拘谨的很。

客气的话总要有个结束,泽点头转身上了车,却又犹豫半晌回头说了句什么。远远的,兆也不太可能看清,只是那细瘦的如一截芦苇似的少女微微低了低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刁琢将鬓边头拧到耳朵后头,手腕上露出了一圈碧玉镯子。

泽看见那镯子,显然很高兴。他甚少表现的如此不稳重,从车上跳下来,又与刁琢说了几句什么。刁琢冷淡的面容上半晌才微微展露一点笑意,点了点头,没有向其他世家女子那样福身,而是如文人般做了个揖,单手背在身后往回走去。

泽目送刁琢消失在廊下,这才转身上车。

兆挑了挑眉。

刁琢么?

这倒不是个坏的选择,皇后一支如今与崔家联系太紧密,崔家的娘子虽可以,但圣人和皇后都不希望崔家的影响力会延伸到殷姓下一代。不适合再让其他高门大姓的女子掺和进来,那寒门出身又还能得圣人喜欢的,或许就是刁姓女了。

兆心中盘算了一圈,他还是朝着棋院的方向走去。

他不能没由头的就从正门过去,但翻墙过去……也不是他该做的事。

他在那道矮矮的围墙边犹疑了片刻,还是回头望了望无人的院落,一手扒住瓦片,在墙上蹬了两脚,相当不符合他身份的骑上了墙头。

兆正要翻下围墙时,忽然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是来棋院想干嘛的,但你要是踩到我种的萝卜,我就把你拖出去。”

兆低头。以前崔妙仪常站着与他隔墙说话的那片草地,已经成了一块儿菜地。那少年身材结实,挽着裤脚站在地里死死盯着他,他背后……是占据大半天草地几乎成灾的兔子。

他以为他翻进了哪家的农庄。

远处,妙仪憋得脸颊通红,拎着一桶水踉踉跄跄走过来,还要避免踩到脚边的兔子,她嚷嚷道:“熊裕!我都跟你讲了多少回!你别再养了!我让家里婆子联系个西市卖兔的,来辆车全带走得了,这才半年!再过三年,咱们这里除了兔子屎就没别的地儿了!”

她一抬头,却没想到看见某位平日里鼻孔快仰到天上去的殿下,跨坐在墙头。

舒窈将水桶放在地上:“殿下在做什么?”

熊裕没想到对方是位小王爷,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铁锹仍然没有松开,有些戒备的过去。

如果可以,兆很想装作四处看风景。

他看了一眼崔妙仪。估摸是早上丫鬟婆子给的扎的髻又白搭了,不少碎贴在汗湿的脸颊上,几个月不见,竟然长高了一大截。

她越来越像个乡下小村姑。

兆看了她一眼,现自己找不出来什么不丢身份的理由,竟转头从来的方向顺着来的方向跳下了围墙。

妙仪不知道为何一下子就急了,穿着今儿早晨才换的绣鞋,冲进了熊裕一上午挥汗如雨的萝卜地里,踮着脚尖扑在那围墙上的格棱窗边,高声道:“你为什么又走啊!就过来翻个墙?”

兆的背影僵住了,他缓缓回头:“我没走。”

妙仪蹦蹦跳跳想要透过高高的窗户看清她。她脚尖上全是泥,瞪大的两只眼睛从窗框雕刻的缝隙间露出,眸子亮晶晶的好似琉璃。她好像见到他也算高兴,兆两只手背在身后,使他像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头似的挺起身子,用他自己听起来都虚伪的官腔道:“没。只是我觉得,或许之前的事情,我可能要向你道歉。”

妙仪没反应过来:“之前?咱们都四个月没见了啊。”

兆回头:“就是万花山时候……你不是气的跑掉了么。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妙仪好像忘了自己还愤愤的抹过眼泪,那点事情不足以在她心上留下一道痕,她大部分时间还留给了围棋与兔子、家人与游戏。妙仪一脸茫然:“就为了这个?”

兆咬了咬牙,就这件事。

一点屁大的小事,真拿出来说也没什么,两句道歉一个笑便能过去。可越是年轻,心里头憋着一股不甘和恐慌,“凭什么要我说”“说了她若是不回我我岂不是很难看”。往常往常,这两种想法纠结着纠结着,就过了最好的时间。

然后又变成另一种纠结“算了时机都不合适了还是别说了”“可要是真不说心里头实在过不去”。这还是小事,有些大事,人能一辈子困在这种纠结里。

兆如今神色平静,脸上有种火辣辣的后悔,感觉对这种脑袋里少了十八根弦的丫头片子,他这种纠结简直可笑。

他转身想走,妙仪却原地蹦跶了蹦跶:“你怎么两句话就要走呀!”

兆回头,就看着崔妙仪一脚蹬在对面墙上,比他动作利落百倍的攀过墙头,跳了下来,跟只兔子似的朝他跑来:“你这人是不是有问题啊,为什么说两句就跑!”

兆尽力希望自己没有笑,但应该是笑了的,他垂头看她,道:“没什么。我以为你会生气。长高了一点,棋院如何?马上就要有赛事?你升段了么?”

妙仪头一回知道兆也会有这么多问题,她跟偷吃了阿兄私藏的点心似的捂着嘴笑了起来。兆低头看她,只能看见妙仪晒黑了的脑门,又有些无奈:“笑什么。”

妙仪抓着他胳膊往这院落中心那小小一片湖走去,嘴上跟敲鼓似的没完:“你不知道啊师父可狠了以前他从来不骂我的,前两天居然打我手板气死我啦!我可给他喂着兔子呢,那兔子也是,长得好玩有什么用,这半年都快成兔子灾了我整天都感觉身上臭臭的肯定都怪它们!还有——”

兆觉得不论是往常诗会上那些世家娘子,还是刚刚远远看了一眼的刁琢,都干不出来说的激动就摆着人家胳膊狂摇的事儿。他本来觉得不太好,想抬手拨开,又想——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什么事儿还寻思不清楚。算了吧。

他任凭妙仪拽着他,朝那小湖边而去,她蹲在水边洗她脏兮兮的手,兆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拎起她浸满湖水的裙摆:“你什么时候能长点记性。”

妙仪回头笑嘻嘻道:“我老是忘嘛,这个重任交给你了。”

兆竟觉得有些晃神。他站在湖边,自己的鞋也踩在了水里沾湿,傻傻的弓着身子拎着她的衣摆,看着她在透明的池水中洗净指缝,竟觉得池水好似都带了一股酒的浓香。

他呆着,竟连妙仪偷偷拿他衣摆擦手的事情也未现。

妙仪看他傻着,也扁了扁嘴坐在大石上不说话,风从廊下吹过,拂过水面。等到兆回过神来的时候,妙仪正手里折了柳枝,一边哼着乡间稚童的曲子,一边胡乱的拨着水,似乎等他也并不心焦。

这里没有万贵妃永远不安且不甘的神情,没有跟裴祁你来我往试探,没有隐藏秘密甚至自我讨伐的愧疚与挣扎,甚至他连自己是谁也不必多想。气氛并不尴尬,这样就很好,他也坐在了大石上,这一截更长的柳枝,在水面同妙仪一起幼稚的点起涟漪。

这样就让他感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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