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手中拖着十字长钩戟,四五人为一组,如同闯进麦田惊起一群乌鸦般,看着叛军四散而逃,崔季明眼见着已经冲散,抬手朝空中又射了一枚鸣镝。一时间四散开来的骑兵听见这一声尖锐声响,才现差点忘了计划。
叛军营地前步兵已经持盾突入营内,崔季明率先带着骑兵朝营外而去,重新在营外准备形成包围圈,再度朝内推进。
她是从郓州东营靠近河岸的那个出口离开,周宇带一部分兵力从另一侧离开,列阵的步兵正在从营地正门缓缓推入,崔季明抬手,身后的骑兵立刻变阵,将队伍改成横排,准备调转马头。
然而就在这片平原靠近济水河滩的位置,崔季明似乎看见河岸上飘着些……什么灯火……
身侧的骑兵已经调转马头,列成排,不少从叛军营内奔出来的逃兵现远处竟然列着这一队骑兵,惊得跌坐在地上,好似天地之间根本找不到活路般仓皇后腿。
骑兵队正在等待崔季明号令,一齐冲回营内,与进入营内的步兵里应外合。
然而他们等到的却是静默,偏了偏头,却看着崔季明还面朝河岸,背对叛军大营,从袖中拿出单筒镜朝济水的方向看去。
济水河岸的薄雾被一阵夜间的春风荡开,崔季明狭窄的视线内,出现了许许多多像萤火虫一般的光点,她当然不会认为那些是萤火虫,紧接着,她就隐隐听见了似乎有列阵的声音……
还有援军?
不可能?每次行军都是要对周边地区进行侦查的,如果有如此多的援军,不可能现不了,更何况那是河岸——
崔季明忽然让自己脑袋里的想法震了一下。
不可能!
不管这是不是李治平,她很难相信对方会有这样的手段!
崔季明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是否是她想的那样,胜利的喜悦立刻被一盆冷水浇透,她立刻高声道:“准备撤!走!去叛军东营门口!”
旁边骑兵骤惊:“什么?”
崔季明急急忙忙就去掏腰间挂包内的鸣镝,还剩六枚,她要全出去才行。
不可能!不可能——除非李治平为了围堵他们这一路,将兖州这个根据地也抛下,将所有的兵力调至此处!
郓州正处在济水打弯的河道处,远处那些灯火如果真的如崔季明所想,那这就是两面被围,西侧又是城门紧闭的郓州城,他们唯有原路而返!
崔季明身边的一个年轻骑兵问道:“崔中郎,生何事?”
崔季明不想慌,她觉得境况也没到了要慌的程度,然而她却只感觉两手抖,连一枚鸣镝都没捏住掉在地上,她已经顾不得,调转马头道:“走!”
她策马出去,两侧骑兵紧跟而上,她在马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两手稳住,连接朝夜空中将几枚鸣镝全部射出去!这样连响五声,足够警告所有的将士了。
而当她在马上抬手,身后的骑兵改成两行纵队回到叛军营门前时,另一侧的骑兵也快速赶来,崔季明看着手下的部队如此机动,也松了一口气。
周宇也将仅剩的几枚鸣镝全都射出去,营内的部分步兵也跟着持盾后退出来,突生变故难免也有些乱了阵仗,不少被逼到极点的叛军朝外反攻。
周宇看着步兵还在持盾对抗,急道:“生了什么?”
崔季明朝济水的方向指了指:“你现在能看得清了么?”
今日月色还算好,或许是因为藤盾上漆了桐油,能反射出点点月光,周宇因为眼前混乱的叛军大营而听不见,却见到了一排反射着月光的盾牌,好似朝这边靠来了。
崔季明深深吸了一口,逼自己清醒起来,指着两侧:“那里也有,他们登滩点最少有三四个。若不是我刚刚正好朝北冲去,又有风吹散了雾,隐隐约约看到了些灯光,否则咱们可能还在叛军大营内杀得起兴,他们已经将咱们死死围在里头了。这些叛军,是诱饵。”
周宇渐渐看清了,月色下,结成方阵正无声靠拢来的无数人影。
他一瞬间只感觉后颈上的碎都炸了起来。
若崔季明没有看见,这群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如蚂蚁般靠拢来的步兵,绝对能在他们得意屠杀的时候,前来包围住他们,然后慢慢围合啃噬!
他们没有点火把,似乎也没有任何点火把的必要,因为被掀翻了火盆正在燃起大火的郓州大营,就像是平原上兀自燃烧的火把,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周宇望向崔季明:“该如何办?!”
崔季明看向了西侧,然而郓州的城墙遮挡着,她看不见贺拔公那一方的状况,她觉得或许贺拔公那一侧也有步兵以船登滩,但贺拔公显然比她经验丰富得多,应当能有办法,她更应该考虑自己。
崔季明立刻命击鼓兵敲鼓,她与周宇的两侧骑兵朝外分开,而从叛军大营内撤出的步兵,则分成了平日两军进攻时的哨队,列雁行横队在两侧骑兵之间。
这种人字形队伍,算是阵法中保护步兵、机动较快的一种。
队伍反应的比崔季明想象中慢了一点,毕竟是联军,并不是同一套训练练出来的兵,崔季明有意将大同军和凉州大营的兵分散组成哨队,就是为了如果计划有变,不知道击鼓意思的大同军,也可跟着队中的凉州兵一起变阵,双方互相提醒。
击鼓兵再度敲鼓二次,此乃队伍撤退移动的号令,而此刻崔季明已经看着后侧河岸的叛军步兵奔袭靠来,而右手边河岸上那部分,甚至还想要围拢到他们前侧去。
原路撤退,或许是能退出去的!
对方没有骑兵,就算双方步兵奔袭速度一致,崔季明所在的右侧骑兵,还能替队中步兵抵挡一波!虽然估摸损失了不小,但还是能撤的!
如果单是骑兵撤退,对方根本围不住他们的。然而在这次突袭中,步兵占三分之二,崔季明不可能主动抛下这些步兵只带骑兵撤退的!那还打什么仗,她这辈子都可能抬不起头来!
崔季明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撤。
令步兵乘车?然而现在距离车队还有一段距离,怕的就是分开各个小队乘车的时间,就足够对方的步兵追了上来,而且那也并不是战车,只是代步的马车,马匹根本没有穿甲,车身又是木制,根本不能阻挡什么攻击,反而会破坏他们现在撤退的阵型。
然而就在崔季明思考时,他们身后,郓州的城门却吱吱呀呀打开了。为了保护奔走的步兵,而不得不放马马速的崔季明回头看去,就听见一阵好似春雷般的马蹄声,三列骑兵正从郓州城内,快马加鞭,朝他们而来!
崔季明懵了一下。
她以为没有的骑兵,也以如此多的数量出现了。
她也算是上过几年战场,从未想过叛军……或者说是李治平会用这种天方夜谭般的打法。
主军去往兖州,怕是兖州连同附近几座大城,都已经成了空城。而大批叛军则早几日分成步兵骑兵两路,朝郓州而来,步兵可从大野泽登船,顺济水而下。骑兵则从叛军境内绕至郓州。
这个法子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对方知晓贺拔庆元拔营突袭的时间——至于突袭的地点是郓州,步骑兵混合的队伍急行军几日能到达郓州,这都是可以清楚预测到的。
北方水军虽战力弱,也几乎派不上用场,但步兵登船,与水军的实力无关。就像是他们的步兵乘车上战场一样,只是借用移动工具而已。顺流而下,不损耗步兵的战力,水军船只上一切水上作战的玩意儿都可以拆掉,甚至可以像济水附近的民户征收渔船,要的不过是能运人即可。
由于行军的路线短,贺拔庆元到郓州的时间,误差最多不会超过两天。
而贺拔庆元与崔季明都不觉得郓州城内有兵,是因为城池内部很难屯兵过多——可若不是“屯”兵呢。这些骑兵不需要设立营帐,只需要一个能坐着吃干粮的地方,只待一两日,相信郓州城还是能藏下不少。
他们提前收粮,根本不是为了紧闭城门后用粮草负隅抵抗,而是给这些只在郓州城内藏一两天的骑兵准备!
不过一瞬间,崔季明几乎已经想明白了对方的打法,骑在马上夜风拂面,她却几乎浑身抖。
叛军的步兵可早一步顺水漂流下来,就藏于济水对岸,贺拔庆元的耳目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河对岸藏步兵。当贺拔庆元前来突袭,位于城墙上警惕的侦察兵必然会先现他们的行踪,而后在郓州靠近河岸的那一侧城墙上,以火把或联排的灯笼,向对岸步兵出指令。
对岸的步兵立即乘船,渡过水势平稳的济水下游,朝他们而来。他们为了隐匿行踪不点火把,崔季明看到的灯火,应该是各个船只为了登滩而临时点起的船头灯笼。
如此一来,若崔季明他们不能现步兵,可步兵先围,骑兵出城击溃他们。
若崔季明他们现了步兵,准备回撤,那么对方会先在城墙上观察他们的阵型,再决定骑兵出城的时机和队形。
这几乎是个完美且呕心沥血的圈套。
天时地利人和哪一个都少不了!
到郓州与兖州几乎距离相等且能组织船只来往的大野泽;郓州城外打弯且水汽湿重能遮挡对岸的济水。
外头几千当作诱饵抛出的郓州叛军;行归于周可颇为得意的刺探军情能力;弃主城兵马以三倍以上的人数只为围杀贺拔庆元的魄力。
时间是这场战争更重要的原因。因为贺拔庆元突袭的行动,如果晚几天,拖几日,蹲在对岸的步兵,城内估计马挤着马的骑兵,都会在这几天内先崩溃。
这是一场几乎无法再复制的战役。
崔季明也很能确定这是应该是出自掌叛军在手,且相当老谋深算的李治平之手。
李治平显然知道贺拔庆元的谨慎,只要漏出一点端倪,贺拔庆元便可能随时改变战略,攻他镇或直接撤退,他藏得太好了。
崔季明只感觉头皮麻。
李治平用了多少的精力心思,只为了贺拔庆元的性命,这值得么?
崔季明心里知道,这绝对值得。
兖州现是空城后怕是会立刻来郓州,那时候怕是李治平早就带兵遁入山东内境。贺拔庆元突袭郓州一事的具体时间被透露,显然是联军中哪位主将有意泄密。贺拔庆元一死,以李治平的手段再去鼓动群龙无的朝廷联军,或者是以割据封地为诱惑,怕是以那位泄密的主将在内,不少人选择叛变。
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朝廷联军中没有内奸,贺拔庆元突袭的消息是行归于周的游士刺探而来,无人带兵背叛——叛军本来就该亡的,李治平也没有损失什么。
而且少了贺拔庆元,可能幽州的胡族、南方的势力,都可以松一口气罢。
他这当真是豁出命的绝地反击,崔季明甚至觉得,李治平本人,或许根本就在郓州城内。如果不是他,叛军的实力不该有这样高水准的配合!
崔季明知道此时她不该想这些,但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一样在想!
骑兵来袭,速度远在他们步骑混合的撤退部队之上,再数十几个数,对方便能冲上来打散他们的阵型。若按照人字阵法的惯常撤退模式,骑兵应该后撤,将人字翻过来,步兵先走,骑兵扛上对方并断后。但如果这样,怕是连带崔季明、周宇在内,以凉州兵为主的这些骑兵,是没太可能有活路了。
而如果现在号令,甩下步兵,所有的骑兵合纵队以最快速度向南逃走,又该如何?步兵是必死无疑了,如果背后骑兵在马背上放箭,他们急于奔逃,也会有近半伤亡吧。
崔季明这时候才猛然明白,检验一个将领水准的并不是如何能打胜仗,而是如何面对根本不可能赢的局面!该怎么抉择,该舍弃什么?
她忍不住想苦笑,但这种局面……怕是如今还活着的将领里,也没有几个人遇到过吧。
崔季明眼见着侧面步兵已经围了上来,她心下决意,下令击鼓兵击鼓单声,所有的骑兵后撤调转马头,对冲向从郓州城内赶来的骑兵!
她在右翼,朝侧面望去,一千多骑兵,只有少量犹疑片刻,回撤晚了,绝大多数的将士是明明知道或许回头是死路,却仍然听从指令,调转马头!
她一瞬间只感觉脸上麻,崔季明喝令一声,击鼓兵连续击鼓,全部进入备战状态,抓紧手中长戟,朝对方攻去!
崔季明是冲在最前头的那个,两军交汇,如同两股水柱撞在了一起,溅起一片水花!
她庆幸自己来之前吃饱了干粮,眼前无数把刀好似都朝她而来,她两条胳膊抓住了长戟,在身侧横扫而过!长戟不知道击中了马上多少人,每一下都从长戟那端传来力量,几乎要让她脱手!金龙鱼嘶鸣的调转方向,在一群逆行的战马中尽量避免相撞!
天如此之黑,月光黯淡,崔季明看不清反方向对冲而来如此之快的兵器,只能感觉一道道兵器在她面上投下了影子,她只在凭本能躲闪!风因马匹快速的移动而鼓起,一些面容,鲜血,刀光从她面前飞掠而过,她来不及看清,也没时间去看清!
她身处其中,根本看不到两方马队撞在一起的侧面,多少人仰马翻,砂石飞起。崔季明顾不上一切,她感觉到好几把刀或枪划过了她肩膀手臂,好似割开了皮肉,刀尖划过她硬质的骨头才停顿一般。
她舞动着长戟的手臂好似已经不是她的了,金龙鱼似乎因为受伤而悲鸣几声,抬起前蹄就踹翻了几匹战马,崔季明连忙将长戟反手刺下去,了结了那些掉下马的叛军!
崔季明看见了身边有人和叛军马匹相撞,各自手中□□把对方刺了个对穿,马匹失控倒在一起,双双跌断了脖颈,而后头的马匹来不及停下,再度被绊倒撞上,一团泥土被蹬起,几个人被压死在马下出惨叫。
刚刚落下马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周宇?!
她没来得及看清,却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的空隙了!多少人辨认出她的耳环和容貌,朝她挥刀而来!
崔季明两耳鸣鼓,她出了一声自己都听不真切的嘶吼,好似背上中了一箭,卡在铠甲之间的缝隙里,好似有箭头划过她的头盔弹开,好似又有刀从她耳侧划过,打掉了她的耳环。
她什么也不知道了,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不少叛军或自己人惊恐的脸从她面前划过,她只知道喊叫着挥动长戟!
崔季明一瞬间最庆幸的事情,就是没有带非要想打仗的考兰来。
他是多少年命苦,好不容易长大到今天,不该死在大邺内乱的战场的。
这个想法在她脑内凝聚了一秒就随之消散,她只感觉自己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在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都是穿着甲,只能凭头巾和衣领辨认是叛军还是我军。
崔季明不知道她有没有伤到自己人,但她与这战场上所有的士兵一样,已经顾不上关注这些了,所有她视线范围内的人,都要杀,不杀她就活不了!
不杀她就活不了!
或许是她攻势太猛,周围竟短暂的被她螺旋的横扫,清出一圈空隙,她喘了一口气,金龙鱼踉踉跄跄的踏着别的战马的尸体,崔季明回过头去。
然而步兵也没有逃,虽然他们逃也活命几率不大,但应该逃的啊。
他们与掉下马的骑兵正在短兵相接,不少弓兵还在靠后的位置不断放箭。
而外头渡船而来的叛军步兵,已经持盾列成了阵挡在周围,好似给这混乱的战场画上了一圈边界。或许还有没完全结阵的空隙,但微弱的月光之下,崔季明满脸是血,她昂看不清状况。
她在马上,喘着粗气还在想剩下的兵力还足不足以列阵,如果列*阵能不能机动的破开对方的盾阵而逃?
有没有这个可能——
就在这思考的间歇,崔季明只感觉远处盾阵薄弱的一角,骚动了片刻,她紧接着就看到一小队骑兵给盾阵冲开了一个两马并行的小口,撞了进来。
为的人……是贺拔公。
崔季明只感觉自己心头停了片刻。
她此刻没有任何得救的感觉,条件反射的持长戟击向背后的突袭者,目光却向贺拔公的方向望去。
崔季明觉得自己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
因为闯入包围圈的,真的是一小队骑兵。他们几乎都受了伤,显然是刚刚从西侧的战况中逃脱,剩余人数怕是不及来时的十分之一,却再次冲进战场之中。
或许贺拔公是因为她还在这里?
是他不想远远逃走看着自己带出的凉州兵送死?
还是那些跟他而来的凉州兵中,也舍不得自己还在奋战的战友兄弟?
贺拔公当真不该来的。
崔季明觉得自己是可以死的,但阿公不该死。
对方的盾兵几乎是迅速合拢,以几倍的兵力去聚拢向贺拔庆元攻开的那一个小豁口。贺拔公骑在马上,一边奋力挥长刀,一边似乎还在寻找崔季明的身影。
战况已经很混乱了,崔季明看见了他,她头一次见阿公面上露出如此不安的神情。
她忽然想起,蒋深曾跟她颇为感慨的说起过,她被龙旋沙所埋,阿公前去找她。四处找不到人存活的痕迹,不知道是谁先现的她,喊了一句,阿公从马上下来,跑的一个趔趄,扶在地上一把,才稳住身子。
是很小的一件事,她却记着了好久。
原来那时候,阿公吓成了那个样子啊……
崔季明想尽力的朝他靠拢过去,然而郓州城内涌出的骑兵数量,就远胜过他们,有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脚下,却好似有更多的人朝他们靠拢而来。崔季明听见了脚步和盾牌挪动的声音,她杀得失去理智,却知道是盾阵在一点点缩紧包围。
这是常用的法子,□□横在盾牌的缝隙之间,让他们人挤人肉贴肉,被一点点扎穿在越缩越小的盾阵之中。
崔季明惶恐了起来。
她不该慌的,这种状况下她绝对不能慌的!
但心是管不住的,死亡的恐惧笼罩,夜幕之下,她不知道身边自己的人还存活多少,拼命砍杀着靠拢来的骑兵,几处负伤,胳膊上扎了几枚箭矢,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况,只想在混乱的战况中,找到贺拔庆元!
忽然有一匹马朝她撞来,崔季明回头就要将劈砍而去,却被一只手一把抓住了胳膊。
她看见了阿公的脸,傻了一下喃喃道:“阿公!”
贺拔庆元骑在马上,他看着崔季明满脸是血,身后几枚箭矢立着,不知道是伤了她还是卡在铠甲缝隙中。左边臂甲已经掉了,一条胳膊上看上去伤的几乎要废掉了,而她自己丝毫没有感觉,还在死死握着长戟。一个人身边好似能摞起层层尸体,不知道她起疯来杀了多少。
贺拔公嘶哑着声音,高声吼道:“往河岸方向撤,为了围挡你们向南冲的趋势,他们太多步兵来了南侧,一旦盾立成了排,他们回撤不易,咱们更快。靠河岸的方向应该步兵更薄弱!”
崔季明胸口起伏着,说不出话来一阵猛点头。
她偏了偏头,看见贺拔公背后,腿上扎了几枚箭矢,他腰侧也有一处看起来很深的伤口,正在潺潺涌血,血在夜色下,都变成了黑色。
崔季明惊了一下就想开口,贺拔庆元却摆了摆手。
贺拔公此刻似乎吹响了哨队所用的令哨,然而很多人已经听不见了,他无法,只得先一刀劈向眼前冲来的骑兵,片刻间隙内拿出鸣镝,朝空中射出。
这会儿能听见的活人多了些,然而……也只是多了些而已。
贺拔庆元拽了一把她的缰绳,让她跟紧他,对着身边的自己人嘶吼着。一些听到鸣镝和他说话的骑兵和步兵,也在努力辨认着方向,紧紧朝贺拔公而去!
眼前的状况已经太不乐观了,对方骑兵损失相当惨重,他们杀了多一倍的叛军,然而己方所剩也并不多了。
贺拔庆元不停的喊些什么,崔季明耳鸣相当严重,似乎是刚刚有人的枪柄撞在了她头盔上导致的。她与所剩无几的骑兵队伍,朝盾阵中还算宽裕的靠河岸那一段而去,这一段的冲刺使得马蹄高高扬起,几十匹战马踏向了盾阵中最薄弱的位置,藤盾倒下,十几枚长□□出去,刺穿了几匹马的腹部。
那那些战马没有倒下,疯狂的朝外奔驰,就这样生生踏死十几个步兵,撵出一道血路缺口来。
崔季明就看着贺拔庆元膝下的战马被刺穿,那匹黑马,阿公养了两三年,它嘶鸣一声腹中血如泉涌般喷出,强行踏开几人,朝外突围出去。
而后头,叛军的骑兵现了他们的动向,紧随其来!
跟随的己方步兵没有他们的速度,很快就被叛军的骑兵从背后追上刺死,而叛军却毫不停留,他们的目标却是贺拔庆元!这样的阵仗,比预估多出不知道多少倍的死伤,怎么可能再让贺拔庆元逃脱!
他们慢了一步,前头突出去的十几个骑兵超出一段距离,金龙鱼似乎也受了伤,跑的慢了几分。崔季明就听着后头,好似谁的马嘶鸣一声,翻滚倒地。她回过头去,就看着贺拔公从倒下的黑马上甩落在地,她条件反射的就拽住缰绳,撤马回去。
同样反应的,还有跟崔季明突破包围的十几人。
贺拔庆元感觉自己左腿似乎摔断了,他吃力的爬起身来,回头便是追来的叛军骑兵,而眼前崔季明等人居然还在回撤,想要救他?!
贺拔庆元看着跑出去一段的崔季明调转马头就要朝他而来,他惊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崔季明似乎是哭了,脸颊上两道泪冲刷着干涸的血迹:“阿公!河岸两侧是死路,我也走不了的!都是死路我也要跟你一起!”
贺拔庆元吼道:“上船,如果划不动船就凫水!死也别死在老夫眼前!别在这儿跟我说一起等死的话!”
崔季明还想说什么,却看着跟她一起冲出来的十几个骑兵中,年纪最长的那几位忽然靠拢过来,一把拽住了崔季明的缰绳,逼着她停下马来,命令几个年轻的骑兵道:“你们撤!一起撤走——我们给贺拔公当了十几年的兵了,慢你们一步也不要紧。”
崔季明拽着他胳膊,要他松手:“你懂什么!你放手!”
七八个老兵朝贺拔庆元而去,拽住崔季明缰绳的那个笑了笑:“三郎,你才十七,他们几个有的才刚十六。老的给年轻的让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他这话说的如此简单,如此理所当然,跟她的姓氏、家世毫无关系,只是因为她还年轻,不该死在这里。
崔季明是记得的,眼前这个人是贺拔公心腹之一,她一时却想不起名字,只记得那张脸。
对方猛地伸出马鞭,狠狠抽了金龙鱼一下,松开缰绳:“金龙鱼!你好吃懒做在营内混了这么多年,别在这时候出岔子!你们几个,一个个连女人什么滋味都不知道的,也赶紧给我滚!”
崔季明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金龙鱼驮着她,飞快的朝河岸而去。
而身后回头,她好像只依稀看见了贺拔公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长戟,只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连一句话也没有,拖着左腿朝冲来的敌方骑兵而去!
金龙鱼此刻全然不听她的话,崔季明拽着缰绳,声音嘶哑哽咽,了疯的大骂道:“你就是怕死!你就是个怕死的畜生!!”
几个跟随崔季明一起的骑兵,各个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眼里噙着泪。
崔季明不知道身后生了什么,她听着好似又有别的骑兵追来,背后箭矢的破空声擦着头皮而过,她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小心,就看着几枚箭矢扎在了她旁边那个被人砍掉了铠甲的年轻骑兵背后,在他穿着布衣的身体上,扎了一连排,他半个音也没有出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不止是他,崔季明肩上腿上又中两箭,似乎金龙鱼也中箭痛苦的嘶鸣了几声。
风吹的她眼睛也睁不开,泪风干了就像是盐块结在眼眶边,崔季明只感觉不止她一人冲入了河水之中,冰凉的春水随着金龙鱼冲开了水花,浇了她一身。
河滩上有好多无人的船只,崔季明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对策,就感觉金龙鱼似乎被水下船只连接的绳索绊住,猛地朝前倒去,这一绊力道之狠,她也被抛起甩向了河中央!
济水清澈平稳,崔季明眼见着自己扑向了水面,似乎远处射箭的骑兵并没有认出她身份,并没有追到河岸边。而她拍向水面,更像是砸在了泥地上一般,一声如狠狠扇了她巴掌似的清脆响声,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