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表情很淡, 她收起恶狠狠的力道,只用指尖漫不经心地轻点对方喉结,光滑甲缘划过, 如同蝴蝶轻颤翅叶一般痒。她毫不理会青年的深晦眼神,另一只手甚至依然同他亲密无间地纠缠, 呼吸落在他前襟, 是她在低声问询。“上一任舵主,也是这样被你杀掉的吗?”“夫君,你十三岁那年落水染病, 那是几岁学会的剑?”“又是几岁杀的第一个人?”江琮已经闻到她指间芬芳,清新香涩,他微微侧过脸,用鼻尖轻蹭她袖口。“想知道的这么多, 我该先讲哪个?”他低声叹。泠琅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慢慢说, 我们有会有很长时间。”她直起身,淡淡俯视下首的青年, 马背上没多少位置,她其实正坐在他腰上。也能感觉到, 单薄衣衫下, 或紧实或正绷着的肌肉。夏天还是太热了,她想,这个人最近身上总会有这种不动声色的热, 虽然面上还是同样的静。像岩浆于冰川之下缓慢涌动。第一声雷从天边滚过的时候, 他们打马离开了那片密林。下一站是夔州,从咸城取官道, 需要三天, 在天黑之前, 他们必须赶到下一处可歇息的小镇。而在雨落下之前,他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夏天的雨最爱开玩笑,你以为它气势汹汹,其实只停留那么一会儿,你以为它心血来潮,结果一连三天都是淅淅沥沥。在野外逗留不会是什么好选择,马蹄与古道上接连响起,清脆迅疾,发丝和衣摆俱在漫飞。泠琅挥出一鞭,并未落到实处,只在空中爆出个鞭花。骏马霎时扬开四蹄,更奋力地一路疾驰而去。雷声又响一遍,空气中的潮腥愈来愈明显。雨迟迟没有落下。绕过一处险峻峡谷,天色更加暗淡,墨云愈来愈浓厚,阴沉沉地几乎要倾碾而下。在这种时候,旷野之中反而显得殊亮,泠琅扭头望向身后江琮,二人在怪诞天象下对视了一眼。回过头,泠琅忽然想到,他这些年少有出门,竟然能把马策得这么快。“我从前也过过几天正常日子。”这是他在熹园时候的原话,现在想起来,内容颇为虚假,只有话语中的淡淡惆怅十分真实。这场雨果然同其他夏雨一般喜爱开玩笑,雷声滚过五六轮,天色已经沉到不能再沉。泠琅抄着手,和江琮并肩站在某处无人野庙屋檐下,两个人没有交谈一句,就这么默然瞧着乌云下的旷野。终于,第一滴雨滴晕湿地面。雨声一瞬间便从无到有再到响亮,天地间飘着茫茫雨幕,雨打着头顶青瓦,将所有感官都氤氲得模糊不清。看不真切,听不清晰,就连彼此或明或暗的眼神,也无法辨得分明。好似只有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骤雨中,有些话才能被安然讲述。江琮看着檐下雨线:“我第一次杀人,就是在这种天气。”泠琅静默一瞬,说:“很巧
,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这种天气。”江琮极淡地笑了一下:“的确很巧——但你和我或许不太一样,我杀的那个人,被我称为师父,他教会我用剑,他是上一任分舵主。”泠琅顿了片刻:“你以前说,你师父已经不问世事了,原来是早就死了?”“死了,自然不能再问世事,”江琮轻声说,“我过去常常出入禁城,同二殿下及若朝一起玩,十岁的某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他的表情非常平静:“一个在皇宫里,可以带着剑自由行走的人。”这句话很妙。那里有重重侍卫日夜把守,女帝身边还隐匿着七名顶尖暗卫,皇宫其实不缺带剑的人。但那里绝对没有能用自由二字形容的人,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从来就和自由无关。江琮很早就明白这一点,即使是帝王的女儿,也不能选择今天穿什么,傅蕊喜欢淡粉,但她五百件裙衫中从来没有粉色,因为女帝说,这是轻浮媚人的色彩。它可以供世间任何人喜爱,但绝不该出现在傅家的女儿身上。这其实没道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同你穿黑还是穿白并无关系。但江琮知道,帝王的后代是注定要活给天下人看的,所以他不会傻到提出疑问。在傅蕊把傅彬送的桃花绢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却扔进火中烧掉的时候,在傅蕊一边疲惫地笑,一边问他长安街道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一开始,他们的玩伴并不止这么点人。但到后面,那些或胖或瘦的男孩女孩都不再来了,连同着他们的族人,一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留存下来的只剩淡红色的血迹,和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传言。“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地位稳固,圣上当然会除之而后快了。”“如今京城里只剩城东那家了,那两位可是一刀一枪陪着打过来的,难道最后也会这种下场?”“兵权早被夺了,但声名还在,我看是迟早……”这些话,传到江琮耳朵里,也能传到别人耳朵里。那一天,傅彬忽然对他说:“你以后不要进宫了。”江琮问:“为什么?”傅彬认真地说:“阿蕊说,你再进来会有危险,容易被捉住。”江琮说:“为什么她要你来转告,不自己说?”傅彬上前推了他一把,在跑开之前,男孩恶狠狠地说:“反正我告诉你了,以后你不要再来和我们一起!”江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慢慢离开。午后的御花园没有什么人,或者说,偌大的禁廷之中除了各个关卡的护卫,很少能看见人。那些摇着小扇悠然闲逛的妃嫔,已经是前朝的事。他在不知道是胭脂还是栀子的花丛中胡乱走着,并不以寻得出路为目的,他觉得傅彬的表演有些拙劣,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虚张声势。江琮知道,他只是想让自己怪罪他,以后不来这里,也不会觉得伤心。但他依旧感到烦
闷,直到一个人挡在他去路之上。那是个男子,很高,很白,穿着粗衣,怀中抱着一柄剑,不说话的时候很老成,但笑起来又显得十分年轻。他低下头冲江琮微笑:“小孩儿,我见你在花园中绕了八圈半,是迷路了?”江琮说:“我没有迷路,而且我只绕了六圈半。”男子笑得更深了些:“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知不知道,这个园子早就荒废了,现在是我的地盘?”江琮终于感到意外,他觉得在皇宫敢说“我的地盘”的人脑子多少有点问题,他看了男子一眼,打算绕过这人离开。男子却飞快地伸手,江琮腰上一空,他低头,发现自己的玉佩被偷了。它是十岁生辰礼,上面刻了个琮字,是那不着调的老爹花了小半个月雕成的,虽然江琮并不是很喜欢,但也不想让它落到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手里。他冲男子说:“还给我。”男子伸出手臂,将玉佩坠到他眼前,一摇一晃。“想要,就自己来拿。”他笑得如稚童般顽皮。江琮觉得有问题,他谨慎地说:“那你不许动。”男子只说:“我的双脚不会动。”于是江琮抬手去抢,咫尺距离,那玉佩却从他指间轻易溜走了。再抓,它便如同有了活性的蝴蝶,在空中游弋躲避,他试图去扑,它却翩跹地更远。好几次擦指而过,已经感受到微凉的温润,却也一无所获。少年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他问:“你是变戏法的?”男子却把玉佩交道他手中:“差不多吧。”江琮重新挂好,抚平了衣摆褶皱,才直起身来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能带着剑到处走?”男子耐心地说:“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是个变戏法的,这把剑只是个道具,算不得真——哎?”他的笑容转为慌张,因为少年忽然扑上来,一把抽出了他腰上的剑。午后的风燥热沉闷,无人看管的花园里,所有枝叶都在疯长。少年捧着那柄武器,怔忡地出神,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剑,像月光凝了一段在剑身,有着淡薄的清凉。男子在旁边站着,并未阻拦,很明显,他其实为这柄剑自傲,所以他不介意别人用这种眼神注视它。少年说:“你骗人,这不是道具。”男子笑了:“你怎么能断定……”他忽然笑不出来,因为少年忽然抬手,在剑锋上飞快地一划,动作迅疾到他来不及阻拦。“这是真的。”对方向他展示自己的掌心,殷红血珠,一点点从白皙肌肤上透润出来。少年的话还没说完:“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男子觉得不妙:“江远波和黄皖的儿子?”少年点点头:“你教我藏玉佩那招,还有之前你是如何从屋顶上落入花园?这个我也想学。”男子瞪眼道:“你是不是太不客气了?”少年继续道:“我还想学剑术,你的剑这么漂亮,难道不会用?”“如果我不教你呢?”“我就出去同陛下说,花
园里有个不认识的男人持剑伤了我。”“哈哈,你以为我会怕这个?”“那我天天往这个花园来,让你的地盘不得清净。”“你这小子——”男子脸上露出恼火,但很快又笑了起来。“教你,倒是没问题,但你为何找我?”他问,“难道黄皖不让自己的儿子学剑吗?她自己都很会用枪。”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不让我学这些……不只是剑。”这话听起来十分莫名,男子却了然:“因为你们担忧那件事……也就是刚刚那个小胖墩同你说的事。”男子悠悠然道:“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就算那天真的来了,仅凭你自己,也没有办法。”“若是出于这个目的来学,便算了吧。”少年抿着唇,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拒绝,那对黝黑的瞳孔,透露出不声不响的倔强。男子望着那双眼,鬼使神差地说:“除非——”少年立即盯着他:“除非?”男子已经开始后悔,但他硬着头皮道:“除非,你用这柄剑,能在一炷香之内刺中我。”“你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我怎么刺的中?”“我不用那些,也不跑远,就在这从胭脂花旁边。”胭脂花,少年默默地想,原来满院子嫣红泛紫的热烈花卉叫胭脂,同它名字倒是相称。他答应了这个条件,在燥热的、没有蝉鸣的下午,不断向男子发出攻击。用那柄漂亮到令人目眩的剑,笨拙地挥舞刺砍,远远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少年用这个下午,记住了胭脂花的名字与味道,当它的汁液侵染在衣衫上的时候,有一种刺鼻的草类芬芳。最后,目的也达成了,男子承诺,一个月可以来找他三次,就在这里。男子还说了什么,似乎在感叹他的倔强,抱怨他弄脏自己的衣服……江琮听不清也记不住。因为日光太烈,他半跪在地上,喘地停不下来,有一种类似于中暑的晕眩感。这种茫然不真切的虚幻感,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学会了用剑,也能轻易地从屋顶跃入花丛深处,西京再没有能挡得住他的高墙。男子说:“我见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是个天才。”说这话的时候,他双眼已经被挖出,只剩两个黝黑窟窿,并不能看见自己生平唯一的弟子刚刚是如何挥剑。但他还是这么夸赞了,温柔而骄傲地。“天才,是不会在该挥剑的时候手软的。”“杀了我,然后保住你父母的性命,你一开始的目的不就是这样吗?”“快些动手,让我看看你到底配不配得上做我的徒弟!”那个残酷的、令人眩晕的夏日,击穿了少年的身体,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的生命中还残留着余韵。他在那样的人生中愈发沉默,直到这一天,他竟然能有一个机会,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另外一人。一个充满着野心和坚定的,他为之深深着迷的人。而她的答案无论是什么,对他而言
,都是一种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