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的手被江琮覆着。他并不过多接触,只虚虚拢在上面,传递出若有似无的热气。泠琅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地鼓动,这种躁意从胸腔充斥到耳膜,她的身体在发烫。少女用力攥住云水刀冰凉的柄:“我脸红怎么了?中了药,脸红不是很正常。”江琮说:“何时发现自己中药?”泠琅飞快道:“我沐浴完便觉得浑身不对劲,躺着一运功,才发现气脉有异。定是那小二将药物涂抹在浴桶内壁,而我单单只测了水,才未曾发觉。”江琮不动声色:“夫人之前如何不对劲?”“就是,心跳得十分快,身上热乎乎的,听你在旁边打呼噜,心里就发痒,这可从来没有过。”“……我从不打呼噜。”泠琅恼怒道:“那就是你呼吸太重了!这个可恶的小二,我现在就去把他吊起来砍!”她说话的时候,颇有些气息不匀,双眼潋滟着层层水波,眼下肌肤更透出潮红。话语明明是凶狠内容,这情态落在江琮眼里,却惹得他不住轻笑。“笑什么?”泠琅转过身,狠狠揪住他衣领,“有什么好笑的?”江琮双手举起,以示无辜:“我没有笑。”“你嘴角现在都是弯的!”“我在笑……夫人有些可爱。”泠琅愣了一下,攥衣领的力度稍松,表情如同见了鬼。“你也中□□了?”江琮低下头,不着痕迹地轻嗅对方手指:“……或许是吧?”泠琅说:“那浴桶都被我用过一次,换过水后,药力散得七七八八,这你也能中招么?”江琮轻轻叹息,呼吸落在她指尖:“夫人知道,我一向都是很没用的。”泠琅大怒:“真是岂有此理——”她推开身前人,提了刀便往外走,步子迈得极大。江琮在后面温声提醒:“夫人可还砍得准?”泠琅一声不吭,手中云水刀猛然出鞘,看也不看地朝右手边挥去——桌案灯烛应声而灭,那半寸烛芯被生生斩断,周遭瞬时陷入黑暗。江琮低笑一声,也披上外袍,拿了剑在手里,跟着气势汹汹的少女迈出门去。一推开门,走廊暗淡无光,大堂寂静悄然,柜台意料之中的空无一人。泠琅居高临下地环视一圈,心中无名火烧灼得更加旺盛了。区区媚药,她并不放在眼里,江湖上盛行的那几种在她内力面前完全不够看。什么娇喘吁吁四肢酥软,毫无本领的寻常人中了招才会这样。她当下虽有些不适,但什么也不做,只好好睡上一觉,它也能自行消退。至于所谓“必须阴阳调和否则爆体而亡”,更是天方夜谭。泠琅咬紧了唇,手臂抬起,将刀刃横于胸前,顺着楼梯一步步往暗色中去了。她自己瞧不上是一回事,阴沟里翻船又是一回事。因为药物引诱,害得她对王八夫君心猿意马一晚上,就更恼火了。最最可恶的是,明明知晓是药力作祟,但他立在自己身后低语时,那止不住的
心颤和渴念,简直让她气急败坏!思及此,泠琅几乎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店小二拖出来,用刀尖逼问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楼梯已经下尽。她矮身靠于墙角,往身后瞥了一眼,只见暗淡之中,青年身形轮廓隐约可见,那把剑也已出了鞘。哼,还算懂事,她别过脸,小心翼翼地探头,往转角处看了一眼。那扇通往后院的门扉是开着的。摆了明的请君入瓮,泠琅自然没这么傻,眼神一扫,见身旁货架上排列着几坛子酒,那封头红布松松垮垮,倒是可以一用。还未动作,身后一只手伸出,往那酒坛子上一揭,红布被轻松取下,递到她手边。泠琅又在心中哼了一声:勉强机灵。接东西的时候,双方手指有一瞬间的相触。泠琅一边悄然抖开,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他的手还有些烫。果真是中了药?不中用。她默然瞧着门扉,瞅准了方位,抬臂往那片黝黑中一扔。用了点巧劲和内力,红布飘飞而出,如活物一般轻敏灵活,乍一看,就如一道鬼祟人影——噗的一声。有寒芒闪过,精准刺入红布之中,像一滴露水于高空坠落,快得没有一丝痕迹,难以捕捉。但泠琅一直在等待这个痕迹,她早已断定它会来。在红布飘落委顿于地的那一刹那,她已经闪身而出!夜空之下,刀风比刀影更快,循着寒芒激射而来的方向,少女扬刀挥砍,瞬间斩破层层暗淡!残月伶仃,这处狭窄昏黑的小院,被一柄刀背映得雪亮。同时映亮的,还有院中老树之上,一个错愕惊慌的瘦小身影。他扭腰一避,生生躲开了这道刀气,还未平定,却听足下传来树枝崩裂声响,低头一看——一个青年站在树下,手中提着柄剑,是他将他赖以藏身的枝干一剑斩断。来不及过多思考,树上人足尖往树干上一点,借力弹起,往屋檐之上飞跃而去。“跑什么?”泠琅喝问,“住店费不要了?”她脚下运力,两步蹬上围墙,借力高高跳起,身形如夜燕般轻敏无声。一个起落,已经站立在客栈屋脊之上。残月如钩,白惨惨地映着这处无名小镇,街道沉寂默然,家家户户没有半盏灯火。夜风很凉,江琮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少女身后,她站得很稳,刀被握得更稳,它映着稀薄月色,亮而冷。而那逃窜的小二,立在屋脊的另一端。他握着一柄细长铁钩,那柄细长铁钩,泛着紫绿颜色,泠琅想起江琮的评判,这人习惯了用淬了毒的武器,所以才会那样握笔。而铁钩主人脸上惊慌失措已经全然褪去,之前下榻接待时的懒散随意亦不知所踪。他没有什么表情,就这么看着,甚至可以用平静来形容。泠琅熟悉这种平静。它的源头不是像顾长绮的自信,也不是李如海的淡然,更不是江琮的故作高深。它像是一种麻木,杀伐他眼中,没有搏斗交手的乐趣可言,对峙
也毫无千钧一发之刻的痛快。他持着自己的武器,表情却像在持着锄头——甚至农人还会热爱自己的锄头,他却只有死气沉沉。泠琅慢慢地问:“你是个杀手?”小二死水般的面容没有波澜。泠琅又问:“药是你下的?”小二依然不答话。泠琅说:“你信不信,像你这种苦苦上工的杀手,在我手下走不出十招?”小二终于动容,他说:“我走不出,那他们呢?”话音刚落,头顶云层恰好散开,残月光亮陡然盛亮,泠琅眼神一凛——只见周围高高低低的屋顶上,房檐阴影中,慢慢显现出了数道身影。皆是黑衣,覆面,手持武器。匍匐低矮,是伺机而动的姿势。泠琅只看了一眼,便举起刀刃。“一起来。”她曼声说。和杀手过招,是很没意思的事。他们的武器千奇百怪,路数也不尽相同,但目的都是唯一:杀人。杀得又好又快,就是他们毕生所求,至于杀的过程,便没那么讲究,更没那么多趣味。泠琅遇见过的杀手数不胜数,杀过的杀手也数不胜数,她晓得他们的风格:干净、狠厉,力求一击致命。她觉得无聊透顶,通常并不会有你来我往的兴趣。就像当下。云水刀刀光激荡,嗡鸣从刀身震至刀尖,她眼神漠然,如月色般凉,没有丝毫滚烫。扬刀,落刀,转身,劈砍——不只是谁的手臂应声而落,坠入黑暗的街道中,那手中还紧紧抓握着剑柄,瞧着可怜极了。可怜极了,也无趣极了,泠琅闻见空中血腥气息,这味道也不能令她有所振奋。月色和街道之间,他们在进行静默无声的杀伐。又一个敌人的头颅被斩落,泠琅一脚把残躯踢下,听见而后传来呼呼风声——弯腰避过,旋身抬臂,刀还未送出去,却又听得金属相激的嗡鸣。青年一剑挑落了偷袭者的武器,他默然收手,宽袖在风中猎猎。在离去之前,他往她这边轻瞥,露出一段线条分明的侧脸。泠琅看着他疾冲向另一处屋顶的身影,静默无声,剑起剑收,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凛冽干净得像雪原上的利风。她觉得嘴唇有些干,心终于显出了烫意。是了,她怎么忘了,这里还有个有趣的事物呢?同样的干净利落,毫无花俏,但他和那些杀手迥然不同——杀手是干巴乏味,而他的剑招,却是摒除了技巧后的简洁。没有意趣,却处处意趣,不显深刻,却叫人忍不住往内里探寻。她当初,就是被这手剑弄得五迷三道,宁肯被北坡守卫发现,也要同他过上几招啊。又有人袭来,泠琅连劈带砍,三招便送了那人去躺着休息,一扭头,视线直直落上对面房顶上,那道雪鹤般清渺的身影。她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灼烧。那迟迟没被唤醒的征服之欲,和被暂时压下的古怪药力,此刻正升腾弥漫,侵染了她心底,又向着四肢倾碾而去。颇有燎原
之势。呼吸变得急促,那种莫名的心悸又来了。而她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切只有一个源头。敌人不断倒下,又有新的扑上来,泠琅知道对方有备而来,这样的鏖战漫长无味,没有尽头。她知道有意思的在哪里,就在对面的屋顶上。她转身,往后院疾掠而去。江琮眼神一瞥,望见少女转瞬即逝的身影。这是要去做什么?他一边想,一边将剑身一抖,血液混着凌厉剑气激射而出,霎时间穿透敌人的胸膛。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又攻来,他很有耐心地一一应对着,每一剑都足够尊重,保证对方死得很透。已经不下十五人倒在这里,然而暗色深处的房檐下,还有一些眼睛在窥伺着。他刺出一剑,心中却想,她一个人往那边去,会不会遇上什么?忽地,街道上传来马蹄声,在这寂静中响起。江琮意外地看过去,只见那匹在咸城购得的白马,正扬着四蹄,踏过一滴残肢疾冲而来——马背上的少女紧拉缰绳,长发于夜色中飞扬,她的眼神穿过空旷,只落在他身上。江琮提着剑,忽然忍不住生出点笑意。泠琅看清了那点笑,也看清了他剑尖流淌不止的血。在他从屋顶上跃下之前,她贴紧马背,右手一扬,袖中暗镖飞射出去,扎入前路试图阻拦的一名杀手心口。杀手轰然倒地的瞬间,她身后一沉,有人贴了上来,双手绕过她的腰,紧紧攥住缰绳。马儿受惊,嘶鸣着往长街深处奔腾,杀手见状,也纷纷追赶而来。风拂过发丝,她闻到熟悉清冽的兰草香气,听见头顶低沉短促的喘息,她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她一样不是很平静。他身上怎么还这么烫?“夫人,”江琮低声,“他们追过来了,怎么办?”泠琅听见自己说:“这个好办。”她屈身,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之上将腿一收,腰腹一扭,硬生生调转了方向——江琮在低声笑,声音闷闷地传来:“胆子真大。”泠琅没有说话,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才不会仰头咬上面前这个人的下颌,去嗅闻他身上让她悸动不止的芬芳。杀手在屋顶上疾掠追赶,她看见那人手中是一把弓。“往右。”她一手攀绕住青年的脖颈,一手从袖中摸出一副吹管。江琮依言照做,手臂一抖,骏马嘶鸣着往右拐去,险险避过那暗中袭来的箭矢3——泠琅的脸紧贴着他胸口,她偏过头,微微侧身,手腕朝着檐上人轻轻一甩。这一甩用了十成内力,飞镖破空射出,霎时将射箭者的喉咙贯穿。江琮听到了身躯坠落的声响,他低下头,在呼呼风声中贴着她耳垂说话:“这么厉害?”热气扑在她肌肤上,是不容忽视的滚烫。泠琅又甩出一镖:“至尊无敌毒镖,果真好用。”江琮便笑,他似乎是怕她坠马,竟然腾出一只手揽住了她后腰,只用右手来驭缰绳。泠琅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她低声
催促:“跑快些。”于是那只揽着她腰的手收得更紧,江琮说:“坐稳。”说完,他双腿一夹,骏马霎时加速奔腾。泠琅双手缠着他脖颈,在无尽风声和颠簸中,只能听着他胸口鼓动不止的心跳。她仰起头,嘴唇贴上他脖颈,不轻不重地吮吸:“夫君,你身上好香。”对方僵硬了一瞬,随即轻松道:“药性还在吗?”“是啊。”泠琅直起身,让自己凑得更上去了些。她用牙齿轻咬他下颌,留下一些濡湿痕迹:“什么时候才能停马?”“快了。”他哑声说。快?是多快,可不可以是现在。泠琅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这么问了。对方轻叹着:“再等一会儿。”等什么,泠琅不知道,她不断地用唇齿给他制造麻烦,而江琮好像没什么反应,甚至目光都一直在前方道路上。直到风声过尽,马儿长嘶着扬起前蹄,停在一处沾润着露水的深林之中——泠琅感觉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紧到喘不过气,江琮甩开缰绳,捏住她下巴,强迫她和他对视:“怎么了?”泠琅重复他的话:“怎么了?”她倨傲地对上那双晦暗如夜的眼眸:“帮个小忙,不行吗?”江琮笑了一下:“这就够了?”泠琅甩开他的手,攥住他领口,张嘴便咬了上去。“当然不够。”她咬着他微微湿润的唇,含混不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