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二殿下在白鹭楼玩弄当朝一品官员的事,泠琅睡了一觉后,便不再记挂在心上。让她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件事,苍耳子说,常罗山若是卖不出他的武器,很有可能转投他处,从此难寻踪迹。当时她问,常罗山已经失踪这么些年,白鹭楼的探子们如何断定那是他本人?苍耳子拍着胸脯道,那人身长八尺,腮胡蓬乱,又持有金银三节棍,绝不会有假。如此,去陈县一趟就提上日程。北有鹰栖山,南有雁落山,中间夹着广袤的长青平原。雁落山气候湿润,物产丰富,风景更是秀美,以“雁落不思归”闻名。然而与之相对的鹰栖便山如其名,是只有雄鹰才能栖息于其中的绝险之地。终年云遮雾绕,峡谷悬崖交错纵横,外人进入难寻出路。而这陈县,便位于鹰栖山南坡,出了陈县再往北走,便是连绵不绝的十万大山。若要前往,的确该抓紧时间,一旦天气转凉,山林多雾,便会非常麻烦。翌日,清晨,熹园。泠琅在清脆鸟鸣中醒转,她轻轻一瞥,便见到身侧空无一人,江琮应当已起身了。在特别时期,她虽然不会腹疼腰酸,但会比平日惫懒些。譬如现在,明明知道天已大亮了,但仍想躺上那么一时三刻。少女困倦地哼了两声,从被子中抬起手,覆盖在眼皮上,试图遮挡投射进来的光线。鼻尖萦绕着清浅兰香,她将脸藏进被中深深嗅闻,惬意地蹭了蹭,却听得身侧传来窸窣声响——视野骤然昏暗,是有人在外面将布帘放下。重新陷入舒适暗沉之中,泠琅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睡意却慢慢褪去,脑中愈发清醒。她睁开眼,望着暗色中雨过天青色的帐帘,上面没有任何纹绣,只有一片缥缈清幽。这颜色,瞧着简单纯粹,实则工艺繁复无比。就像有些人,看似清风明月,但实质全然不是那般。所谓物随其主。泠琅对着帐子说:“我们何时动身?”江琮的声音在在另一边传来:“五天之内。”泠琅很满意这个期限:“侯夫人那边怎么办?”“我来便可。”“近身侍从如何处置?”“我来便可。”“都你来,那我做什么?”“好好休养。”泠琅直挺挺地说:“我好得很!”“是么,”江琮淡淡地说,“半夜夫人手脚冰凉,使劲往我这边贴蹭,还将我被子强夺了去,原来不是这个原因?”泠琅立刻抓起身上盖着的被角细看,相同的凉腻丝绸,不同的是,这四角没有桂枝花边。一转头,自己盖的那床已经被踢到床脚,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怪不得今早晨闻着兰草味尤为清晰,原来——“这有什么,”泠琅从帐中探出头,“夫妻本一体,夫君做人不必如此小气。”江琮笑了一下:“夫人着实冤枉了,我半点反抗都未曾,怎能说小气?”泠琅踩着鞋,掀开垂地纱帐,一眼便望见了在露台下棋
的青年。他今日仍穿了白,这白倒和往日不同,泛着淡淡银灰,显得整个人十分清冷。往水边这么一坐,颇有点谪仙的意味。泠琅打了个呵欠,毫不客气地坐到人对面,撑着下巴盯着看。江琮略微抬眼:“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夫君今日颇俊,嗯……”她伸出根手指,隔空朝他眉间一点:“这身银白,加上这颗红痣,让我想到雁落泽的银鱼,它们头顶也是有一抹红的。”少女头发有些乱,有些翘,她笑得坏兮兮的:“所谓秀色可餐,食也性也,大概是这个意思罢?”江琮将手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显然不想接这句话,只垂目在棋盘落下一子。泠琅直勾勾地将他望着,口中唱起悠扬野调:“郎是那湖中银鱼,妾为涟漪——”这山歌是他们在农舍中借宿的时候,好客的农妇教泠琅唱的,她听着好听,学着好玩,没想到还有如此应景的时候。“长望郎君倒影模样,波光缠绕鱼儿鳞上——”直白露骨,热情得近乎赤丨裸的歌词,泠琅唱了两句便记不得内容,只胡乱哼着调,伸手在江琮眼皮底下偷去一颗黑子。江琮说:“我看到了。”泠琅左手玩绕着发梢,右手又偷去一颗白子。江琮轻叹了一声。泠琅又伸手,指尖碰到冰凉盘面时,却忽地被按住了。“莫要顽劣,”江琮扣着她手指,低声道,“外面风凉,别一直呆着。”泠琅也觉得有点冷,她只随便披了件外袍,还未穿袜,小腿裸在晨风里,已经能感受到寒凉。但在老实走人前,她还是做了点事,譬如将手翻过来,挠了挠江琮掌心。看着那双桃花般的眼眸生出些无可奈何的克制,她心里好似有蝴蝶扑啦啦地扇翅膀,快活极了。等泠琅梳洗进食完毕,坐在椅子上休憩时,绿袖变戏法似的端了个莹白汤盅出来,置于她眼前。“这是世子吩咐的,”翠绿裙衫的女孩儿笑嘻嘻地道:“少夫人,昨天我说给您熬,您不愿意喝,现在世子亲自说了,我也不能违逆……”泠琅啊了一声:“他倒是有心。”揭开盅盖,甜腻热气扑面而来,她用小匙略微翻搅,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浓稠汤汁的内容:阿胶红枣和枸杞。泠琅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问了:“绿袖,这是你做的?”绿袖挺胸道:“我特意问询了红桃姐姐,每一道工序都是我亲手,绝对没有差错。”嗯,绿袖,由你来做这个或许就是最大差错。泠琅舀起一勺入口,稍稍一抿,只尝到满口浓甜,别的怪味一概没有。她小口饮了大半盅,才衷心赞叹:“绿袖厨艺愈发神乎其技了。”绿袖显然已经神采飞扬:“这汤从卯时便开始熬制,其间世子也来过两回,尝了浓淡的。”泠琅笑容一顿,她眨眨眼说:“这样啊。”用膳的屋室离起居的小楼隔了条长廊,泠琅顺着廊道慢慢地走,并不急着回去。风中已经有了
点清秋味道,花枝树木投下稀疏阴影,身边侍女叽叽喳喳,她有时在听,有时走神。回到楼内,绿袖离开了,泠琅步入屋中,见那露台隔断处的纱帘仍是垂落,青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和她离开时一样。不同的是,他对面多了个人。一个身形瘦小,姿态谦卑的男人。泠琅站在原地没有动,她静静凝望着眼前一幕,那男人忽地偏过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动作很有警惕意味。江琮似是说了什么,男人便松懈下来,二人交谈了几句,男人起身,一个纵跃,掠过水面往墙外去了。泠琅又站了一会儿,才掀帘步上露台。青年端坐着,案上棋盘已经不见了,只留了一杯茶。见她进来,他微微一笑:“早膳用得可好?”泠琅也冲他微笑:“甚甜,甚好。”江琮温声:“夫人若不爱甜的,可吩咐下次少放些糖。”泠琅摇摇头,示意一切刚好:“我给夫君的甜豆羹难以下咽,夫君给我的红枣汤可圈可点,如此倒叫我受之有愧。”江琮莞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夫人见笑。”泠琅柔声:“道德经看太久,夫君终究拔高了道德境界,我甚佩服。”二人隔着凉风含情脉脉对视了片刻,江琮先移开目光,道:“刚刚是九夏。”泠琅笑容不变:“嗯?”“他说,前两日捉住的内鬼或将醒转。”“这是件好事。”“我这几天会忙这件事,出京之前,必须撬开他的嘴。”“但愿一切顺利。”“但愿。”顿了顿,江琮又补充一句:“有什么需要尽可同下人说,若要寻我,去上次那家金银楼便可。”简单的对话结束,二人陷入沉默,泠琅扭头望着水面,在初秋的风中漫不经心地想——这两句交代,好像无甚必要。她平日龟缩在楼中,无半点额外需求,他们日日同榻而眠,又有什么必要在白日里寻他。她想不出他说这两句废话的原因。但这种废话在他们之间并不稀奇,她只想了片刻,便将其轻轻抛下了。像落叶打着旋漂在水面,漾起的涟漪可称细微,很快便隐没消失,只留下一点痕迹。如江琮所言,接下来的日子,他神出鬼没,几乎不能见到踪影。泠琅晨起的时候,身边一点温度都没有。她在园中乱逛的时候,也见不到那个浅白身影。晚上阖眼前,也只有空荡荡的青帐作伴。只有偶尔深夜,她感觉到外面燃起了灯,有人掀开帐子,立在榻边默然看着她,身上血腥深浓,像铁锈,或是潮土。而当她睁眼的时候,那身影又消失了,室内重归寂静昏暗,好似无人来过。好像只是回来罚站一刻钟,确认她死活后便翩然离去而已。如此度过了三天,第四天深夜,泠琅做了个诡异的梦。梦里,她站在一个空无一物的暗室之内,只有一面墙上开了道小窗。窗很小,还用木条凌乱地钉着,但仍能透出光。她趴在窗上看,外
面是一处漂亮的庭院,有花草和假山。似乎正春天,天空明亮干净,云朵洁白柔软。这是很好的春光,泠琅却莫名感觉悲伤,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只能呆在这里,不能站到那阳光底下。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望了很久很久,直到绿叶变得越来越深浓,蝉声四起,夏天到了,庭院又有了新的美丽景象。接着,是金黄怡人的秋,天空澄澈得像块碧玉;冬天的时候,薄雪落在假山上,如同一幅淡寂的画。白雪融化,叶片绿了又落,更迭了不知多少个春秋。泠琅始终扒在窗前,在木条的缝隙中默然观察这些变化,她不知道目的和尽头在何处,只知道这个暗室太过无聊,她能这么看一看,已经很好。在无边的孤寂和沉默中,能这么窥得一点明亮,已经很好。她不明白这点感慨从何而来,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会。但它十分真实,也足够沉重,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直到——在视野以外的角落,传来了嬉笑的声响。她心头全是茫然,那声音时隐时现,逐渐往这里靠近,笑音中有种不谙世事的快活,她觉得这听起来很熟悉,却想不出在何处听过。那道声音在离窗口只有一步之遥时,骤然停顿。泠琅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梦境里有心跳吗?她想不明白,外面的人忽然又叫起来:“你怎么一直在这里?”一直在这里?轰然一声响。木条纷纷散落,窗框甚至被撞破了缺口,那个声音痛快地说:“举手之劳,不要太感谢我!”似是心有所感,泠琅猛然攀上窗台,探身往外看去——她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不矮,有些瘦,裙摆轻飘飘地飞,持着刀,刀很亮。这不是多美丽到令人难忘的身影,但泠琅心中忽然涌上难言的温柔和惆怅,她知道自己在不舍,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舍。直到视线回落,她看见自己紧攥着窗框的手。手指修长清瘦,有着久病的苍白,像玉石,又像新雪。泠琅睁开眼。她止不住地喘气,尚未从那冷寂梦境中脱离,却注视到身边立了个人。青年正垂目看着她,眼神淡寂幽深,他满身都是血腥的气息,甚至手上都沾染了暗红。泠琅盯着那处暗红,她意识到,他似乎有心事。同时也意识到,他正维持着一个向她伸出手的姿态,并且在被发现后也不打算解释。“处理好了?”她问,声音十分哑。“嗯。”对方低低回应。那只手轻轻合拢了手指,以一个茫然的,徒劳无功的姿势垂落回去。像玉石般清寂,又像新雪般易碎,总之,都是些不能久伫于春光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