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雨了。下雨,天色却仍旧盈盈地亮,雨丝轻而薄,蒙蒙飘洒在草尖叶梢。不像清寒淅沥的秋雨,倒像沾衣欲湿的春雨。但在今天,发生什么事都没什么好奇怪,泠琅想。七月可以下春雨。无人荒谷中,能生长着棵果实累累的樱桃树。一个沉默太久的人,在不停地说爱她。他声音轻而低,用耳鬓厮磨的方式一字一句地说给她听,是自白,更像在喟叹。“因为我已经无能为力,”他埋首在她颈窝,“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是它想告诉你的,我没有办法。”“就像知道你会走,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些炽热的颤抖的话,一字不落地抵达她耳膜,又生出细细藤蔓,蔓延到心胸,将她的心一层层温柔包裹。他明知前路无定,却还是对她袒露事实,他对她已经手无寸铁。“很可笑是不是?”泠琅的确在笑,但不是出于可笑,所有奇妙堆积在她心头,让她有种醉般的醺然。她忍不住抬手抚摸江琮的头发,听他说那些话,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不可笑,”她说,“我这么好,有什么奇怪?”青年对这个答复一点也不意外,仿佛她就该这么说,他轻笑:“是啊,这么好,可不是哪个江湖侠客都能做夫婿的。”泠琅用鼻尖去蹭他眉心的痣:“你也很好。”她轻轻吻在上面:“我也很喜欢。”江琮放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紧。泠琅浑然不觉,她用舌尖舔舐了一下:“我真喜欢你。”江琮深深呼吸:“你不必说这些。”泠琅说:“我想说,而且我从前也说过。”江琮闭上眼,眼睫扫在她脸际,像一只敛翅的蝴蝶。少女愉悦地叹息:“不愿意听吗?可是我的确非常……”她没有再说完,因为对方忽然用力将她按在怀中,双臂环绕箍紧,力度没有丝毫克制。泠琅猝不及防,在这样悍然的力道下撞在他胸口。“不要说了。”他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沉沉传来。“你总是这样,以后离开了,要我怎么办呢?”江琮轻声:“你可以去蓬莱岛和雁落山,但我什么都没有,所以这些话,可以不必说。”“但如果想说……也可以,只要你开心。”泠琅听见他的心跳声,沉闷笃定,一下又一下,伴随着他话语中的哀伤,像某种温柔奇异的共振。多么愚蠢,他献上了自己仅有的忠诚后,竟然试图祈求爱人的怜悯。他可以亲吻,拥抱,在深沉的夜抚摸她发梢,却不能忍受她说爱他。他们的确弄了太久的假,已经不知如何才算成真。泠琅嗅闻着他身上浅淡的香气,她终于尝到了樱桃的酸涩,却不是来自于唇齿,而是心间。她无可避免地回想起夏日最盛的时候,明净峰山道上,她问他,一个习惯喝劣汤的人,在偶然获得其他事物后,应该丢弃,还是享用。当时青年静静
地看着她,侧脸映着光亮:“若再也得不到这种痛快,那便成了煎熬。”世易时移,夏日已尽,秋雨中,他在说可以做任何事的同时,又对她袒露尽了脆弱——就好像把刀柄送到对方手里,对她说,只要她想,就能伤害他。如果他不是个傻子,那一定是疯了。泠琅是这么想的,她埋首在他胸口,也这么讲出了口。“我是疯了,所以,”江琮吻在她发心,“你想对我如何,都不用客气。”他哑声笑:“毕竟,你指望一个疯子能感受到什么呢,是不是?”泠琅的心绪再一次为这样毫不遮掩的表态颤抖,她隐隐有感觉,就算以后远在蓬莱山的透蓝碧波上,也会俶尔回忆起某个秋天,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潮水拍打,层层侵袭,她已无法遏制地为此心动。这怎么能否认,可惜的是,他似乎不敢听。雨丝始终缠缠绵绵地飘荡在空中,没有加大,也没有消退。草叶沾了饱满露水,浓重得像满腔化不开的心事。两个人在满山空濛中慢慢走回去,来时谈笑风生,两手空空,归时话已说完,手上倒满满当当。也不知道是亏还是赚了。寂生看到回来的人,眼皮先是一掀:“哟!总算舍得回来了。”接着,他眼睛一亮:“这是樱桃?竟然能在山上找着这个?”最后,他眼神一顿,再次于二人之间游移,带了十足的探寻:“嗯……你们吵架拌嘴了?怎么瞧着不对劲。”僧人浅笑:“阿弥陀佛,看着江舵主脖子和嘴边上的痕迹,不应该啊?还是说断腿伤了元气,李女侠不甚满意——”泠琅恼火起来,两指夹着一枚樱桃,手指一弹,往寂生喋喋不休的嘴中激射而去。寂生一口咬住,吧唧吧唧地品尝:“好甜,再来些。”泠琅气极反笑,对准了寂生脑门,反手又弹出一颗。对方身形一探,轻松叼住果实,吃得啧啧有声:“再来。”泠琅依言又献上一颗,不过这次使了打水漂的巧劲,樱桃在空中划出弧线,本来冲着他左眼,临近了,又拐向墙壁。寂生叫了声好,使出一招摘深松,将樱桃一把捞回来,扔回口中大嚼。泠琅也拍起了掌:“我从前养过一只小犬,也会这般接食夺食,可惜它已经故去很久……现下和大师一同游戏,倒叫我仿佛回到往日时光。”寂生不以为忤,他从容笑道:“这也是我和阿香经常玩的游戏,她抛我接,不过用的是花生米,那个嚼着声音大,她最喜欢。”泠琅无话可说,她看着寂生故作甜蜜的笑容,心中竟莫名生出嫉妒。她不晓得有何好嫉妒,但当下瞧着这张脸就是十分讨厌,于是拂袖而离开,到灶房帮忙了。屋内,只留青云会的两个恶徒在相对而坐。江琮垂着眼,目光放在案上樱桃上,它们一颗一颗挤挤挨挨,红得鲜亮耀眼。寂生在吃樱桃,并且吃得很响亮,他其实吃东西不会发
出声音,但在江琮面前,他忍不住要恶心恶心这个人。毕竟,他如今逗留在深山老林,都是拜这个老奸巨猾的江舵主所赐。其实寂生很早就知道京城分舵的特别,它在京城,是女帝眼皮底下铺陈开来的秘密之网,这注定了它的主人不能寻常。青云会和女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前是你明我暗的合作,如今撕破脸后,依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寂生从前很好奇,那个平衡点在哪里,女帝如何忍受四海之内有如此阴影存在,而青云会在拥有巨大能量的情况下,竟十年如一日的蛰伏。他们一定有某种约定或共识,并且通过不为人知的途径在联系着。寂生对此已经有了猜想,早在他接到任务,赶往明净峰,于人群中看到那并肩而坐的一对人时,他心中的惊涛骇浪,足足翻涌了一刻钟。红痣,清瘦,苍白。在遥远的杭州地界,或许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足不出户的病公子,但作为直隶于青云会会主的杀手,寂生不能不清楚这位世子的特征。泾川侯世子在这里,旁边还有那个少女,岂不是意味着……他把情况一一反馈,指令也随之下达,一换再换。寂生没有说谎,会主从始至终,只是要他跟紧,盯住,打探消息。如今身份暴露,任务已然失败,他只能忍气吞声,把这两位瘟神伺候好了,盼着分别以后,能假装无事发生。他还年轻,既不想死,更不想提前退休,他还要养阿香的……如今十六天零五个时辰三刻钟没见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思绪被打断,瘟神之一的江舵主不知何时,开始静静地看着他。寂生心头发憷,面上依旧温和:“江舵主有事?”江琮说:“主上给了你多少期限?”寂生微笑:“一万年。”江琮平静道:“他将春秋谈的任务交与我的时候,并未说期限,只是强调了暗中行事,可用任何手段。”寂生心中一紧。果然,江琮慢条斯理地说:“我耗得起,大师也耗得起么?”寂生嘴硬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江琮淡笑道:“我是想说,再不去帮忙,天就黑了。”寂生立即离开。进了灶房,烟熏火烤中,泠琅指着他抱怨:“大师,樱桃吃上瘾了,还要我来请你不是?”真是夫妻同心,寂生憋闷着上前,把萝卜放在水中浸洗,又捞出来削皮。身后,泠琅对阿落柔声细语:“这么弄好不好?是不是还要切薄一点?”阿落回应道:“薄一点会更好。”“嗯,这一块怎么样?”“可以了。”“嘻嘻,我真厉害。”云水刀挥得那么狠,在小姑娘面前,切个菜头还沾沾自喜。寂生默默削皮,心想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刁钻又善伪装,不像阿香……寂生知道,自己迟早得在江琮面前交代个底儿掉,但他向来不易屈服,这个底儿还能争取掉得保守一点。江琮始终垂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他
同往日一样吃得极少,大多数时间都在给泠琅夹菜,给泠琅添汤,给泠琅倒水。泠琅却在想,还有三日便要离开,寂生是个不中用的,她明天得亲自出马,把常罗山的事情搞搞清楚。一顿饭在各怀鬼胎中结束了。夜深人静时,泠琅宣布:“我明天要在村子里查访。”江琮把玩着她的头发,没说什么。泠琅再次宣布:“你不用和我一起。”江琮立即抬起眼:“为什么?”“因为有些事,我一个人反倒方便,”泠琅哼笑,“瞧着吧,我不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不算完。”江琮笑了一下:“夫人总是有本事,把别人搅得天翻地覆。”泠琅脸有点红,她爬到江琮身上,在对方微笑着的眼神中贴上去:“那我——”话音刚落,屋外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笃笃,在幽微的夜色中,十分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