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林薇霖跳下去的地方向下眺望,王泽只是看了一眼,就被何仇强行拽了回来。
疾风灌进室内,卫兵迅速封锁了现场。
何仇那低沉的嗓音响起:“这又怎么回事。”
王泽只是抿着嘴摇了摇头,看着屋内的尸体,目光又落去了套间关着的门上。
卫兵们已经将房间填满,几个队长拿着抗干扰的对讲机,紧张地说着什么。
莫名的,王泽想起了林薇霖最初出现在自己眼前时的画面。
王泽仔细回忆着、不断思索着,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被这个女人骗过了。
王泽只是在幽灵开始祷告时,想到了幽灵一伙,最终要对当年的罪魁祸首动手。
整个舆论战的最深一层目的,就是引出欧拉星惨案的策划者。
但王泽没想到的是,第六人竟然是林薇霖。
最具有迷惑性地信息,林薇霖是卫兴集团当前的公关负责人,她十几年前加入了卫兴。
欧拉星是在十几年前开始宣传。
如果这里面有先后顺序,那也存在某种逻辑。
“查查吧。”
王泽有些疲倦地道了句:“老何,提醒他们一下,她有可能是第三星团的间谍。”
“间谍?”何仇立刻点头答应了声,“你身体没事吧?脸色好差。”
“只是觉得有些累,没什么。”
王泽扭头看向了死在座椅上的老人,又挪向了休息间那没有打开的门,静静地注视了几秒,还是放弃了踹门的打算,转身离去。
卫兵们没有再阻拦。
……
两天后。
明珠港警局,证人间。
王泽仰在沙发中闭目养神,齐茗坐在吧台旁的木椅中,整理着整个案情资料。
走廊中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何仇带着几名警员走了进来。
“老王,发布会结束了,一群记者又在楼下蹲你。”
王泽有点无奈地笑着:“我这个网红该过气了。”
何仇转身对几个警员打了个招呼:“我在这呆会,你们先回去吧。”
等他们笑着离开,何仇关上了大门,嘿笑着凑了过来。
“老王,你给我分析分析,上面说要把我调去别的城市,给我升一级,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王泽笑道,“母星是议会制度,议会是地区选举出的议员组成,你现在民众中拥有不错的名望,哪个地方的当局都会喜欢你……黑熊警长嘛,在哪都能吃得开。”
何仇摸着下巴一阵嘀咕:
“这样我闺女就要转学了啊,她在这也挺开心的……我回家跟你嫂子好好商量吧。
“对了老王,关于燃于灰烬、伊法教授的调查你关注了吗?卫兴集团的技术团队恢复了很多研究资料。”
王泽道:“还在等赵主任给我消息。”
“卫兴集团完蛋了,”何仇咧了咧嘴,“上面要成立一个幽灵事件调查委员会,主要是讨论如何合法的解体卫兴集团。”
齐茗在旁道:“我刚在网络上看到一个请愿,说是要给温润如玉固定队的五个人立雕像。”
“立雕像这个过分了,”何仇皱眉道,“他们本质上有些接近极端恐怖主义,如果我们鼓励这种方式进行揭露和检举,那我们警方和司法机关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王泽却道:“当天空中的乌云太厚,就必须用一些激进的办法打破乌云的封锁,这一点我是欣赏他们的。
“不过,这始终无法改变,温全等人的死是被谋杀的事实。”
“局里的意思,其实是按照自杀结案。”
何仇解释道:
“这件事没办法继续查下去了,不管是虚拟战士覆盖了人脑,还是人脑跟虚拟战士合作,都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
“这种案件确实有点太新颖了,我们以前也没遇到过,以自身为蓝本的拟脑覆盖自身时,产生的到底是第二个人格还是第三个人格,这一点也没有科学依据做支撑。
“让我最惊讶的,还是林薇霖。
“她在卫兴集团潜伏了十几年,竟然……”
王泽轻轻叹了口气,眼前划过了她跳出窗户时的一笑。
“她可能没死。”
王泽低声说着。
“没死?”
“嗯,她应该不只是一方的间谍那么简单,”王泽道,“她应该是有自己的立场,甚至来说,她才是所有计划的策划者,幽灵燃于灰烬只是计划的执行者。”
“为啥这么说?”
“因为节奏都在她的掌控中,”王泽道,“这场幽灵事件的关键,就在于几次舆论场的失控,林薇霖的身份是什么?她是卫兴集团的公关负责人。”
齐茗小声道:“这属于是两军交战,主将是奸细!”
王泽笑着点点头:“老何你还记得吗,舆论最开始发酵是什么时候,毫无征兆的,警局泄密,温全案被曝光,卫兴集团那时对舆论的压制出现了破绽,这个破绽应该就是林薇霖故意卖的。”
“这……”
何仇皱眉道:“她这么干又图什么?”
“动机不明确,我已经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查不到关于她的半点信息。”
王泽低声喃喃着,眼底划过几分挫败感。
这个女人真的是……狡猾。
他打开手机,找到网络上最近半天流传很火的视频图。
视频是在欧拉星地表工作的工人拍摄的,蔚蓝的天空中漂浮着一艘艘星舰,星舰明显分成了六股,互相警惕、互相对峙。
王泽道:“这可能就是幽灵他们想要的结果。”
“他们这些家伙弄的这个计划,几乎牵动了整个人类文明,”何仇啧了声,“不愧是准备了八年。”
王泽扭头看着何仇,眼神中带着几分质问。
何仇眼一瞪:“你还怀疑我帮他们?不可能!我跟他们根本不认识!我去找你,绝对是我自己冒出来的念头!”
“行行,我知道了,你紧张什么,”王泽笑道,“把你的大脑建个模又不是多难的事,兴许还能省一半的算力资源。”
何仇的大脸涨成了酱紫色,一阵支支吾吾,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文雅地骂回去。
“对了,”王泽道,“天泽科技很快就会在母星成立分公司,接收了赵达福和他的技术团队,已经开始谈签约了。
“老何你要调去哪个城市?我让他们把分公司选址定在那边,以后如果我要过来,也不用住在这个狭小的证人间了。”
“新叶吧,”何仇道,“如果我答应,应该就是去新叶。”
“给你升官怎么还不答应?”
“我在这混了二十多年,换个地方,我又要重新开始跟人认识,”何仇嘟囔了句,不过也没多抱怨什么。
两人闲聊了几句警务系统相关的话题,王泽手机接连震动。
是赵达福发来的一条长信息,信息中包含了大量的文字,每隔几段文字还附有图片和视频。
显然,赵达福是把‘调查伊法教授研究记录’这件事,当做了给新东家的工作汇报,无比详细。
王泽大致浏览了一遍,略微轻叹了声,对着窗外出神。
“我拿着看了啊。”
何仇打了个招呼,抱着王泽的手机,看着里面的内容,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里面的信息,大多关于燃于灰烬。
第一个视频记录是伊法的工作日志。
赵达福贴心地写了前请提醒——这似乎是烬识破了战争的真正面貌,伊法教授即将消除烬的部分记忆数据。
……
“老师要清除掉我的记忆吗?”
环绕着轻微引擎声响的实验室中,屏幕中的年轻人如此问着。
屏幕前的中年男人面色严肃地点点头。
他周围是一片黑暗的环境,黑暗中似乎有几双眼睛注视着这里。
“你不该知道这些,烬,”伊法·古莱恩低声念着,虽然屏幕中的那个少年有些伤心欲绝。
“所以老师,我看到的不是bug,而是真实发生的场景,是吗?”
一旁音响中传出的嗓音带着几分轻颤:
“我们不是在进行身体恢复的适应性训练,而是在跟真正的人类战斗是吗?老师,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给我的核心协议里面,写着爱好和平、对人友善,但老师您却在利用虚拟的人格进行战争,让我去杀死人类。
“温润如玉他们也是虚拟出的人格,他们跟我一样是吗?”
伊法教授手指停顿了下,低声道:
“烬,人类的社会很复杂,我需要研究经费,也需要一个稳定的平台去支持我的工作。
“他们与你不同,你是纯粹的,是纯净的,是没有经受过人类社会污染的。
“他们原本都是人类,应该说,是我采集了这些人类的数据,利用这些数据生成了一个虚拟的他们,就如在某一个时刻,在同一个空间产生了两个并行的思维体,彼此再无相关。
“事后我会将这些思维体去除掉……你不必担心,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些,你都无法记住,我会把你的记忆库恢复到六个小时前,你就像是睡了一觉。
“放心,烬,这不会有什么影响。”
“老师,不要老师……我不要……”
伊法教授面露不忍,但还是在光线交织出的键盘上敲下了执行代码。
屏幕中的年轻人表情瞬间变化,眼中带着几分茫然。
“老师,我为什么在这?”
屏幕前的中年男人迅速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对年轻人笑道:“我把你从游戏中调回来了,最近怎么样,有没有被他们识破你的身份?”
“最近很好,”年轻人笑道,“我很喜欢他们,我的队友也很照顾我,他们的身体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放心就好,”伊法教授道,“是端口设备出现了系统性故障,怀疑是资料片引起的,只要把资料片通关,他们应该就能顺利离开。
“我送你回去。”
“好的老师。”
“好好跟朋友们相处吧,”伊法教授露出温和的微笑,简单操作了几个指令,屏幕中顿时没了少年的身影。
然后,这个中年男人静静地坐在那,许久没有开口说什么,直到一旁黑暗中走出了两个人影,这位教授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手指有些颤巍巍地端起了眼镜。
“伊法教授,这么做会不会有些风险。”
“放心,烬跟他们不同,虽然都是利用了拟脑技术,但烬的拟脑从无到有,是我一手培育的,并非是根据人类大脑数据生成,不会有任何问题。”
“希望如此吧,你去看战场的资料了吗?这个星球的土著太惨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谈判呢?”
“这场战争只要开始,就再没有谈判的可能,”伊法冰冷冷地说着,“母星那些人想要的是这颗星球,而且是一颗不会引起纠纷,彻底属于母星的资源星球。”
“这可能吗?伊法教授?母星拿什么守住这颗星球?他们连舰队都没有。”
伊法保持着沉默,手掌伸向了一旁的仪器,关闭仪器的同时,视频也陷入了黑暗。
……
何仇滑动着屏幕,看着上面的文字记录,紧跟着也叹了口气。
关于这场战争的资料,幽灵此前在母星网络上铺开了。
现在虽然议会出面开始大面积删除,但绝大多数母星人类只要想看,都能看到相关的内容。
一个奇异的文明。
仿佛是在两千年前,时空出现了错位,出现了和地球同一个时空起点、不同发展方向的人类文明,就在那颗紫色星球上,被战火一步步吞噬,被沙尘深深覆盖。
“老王你说,”何仇不解地问着,“母星上的这些高层到底是图什么?他们要什么?”
王泽道:“如果你去看地球纪元的历史,会发现,在核战争爆发前的地表势力格局中,大部分强国的繁荣都建立在精英强盗逻辑上,控制民选、愚弄民众、对外掠夺资源、对内限制舆论。
“一颗资源星,能给母星带来海量的物质基础,从而拉动母星的经济,提升社会福祉,这个过程可以映射为政客的升迁、商人的财富增长这些方面。
“归根结底,作出屠杀土著决定的人,只是为了个人的利益,从而让一个群体背上了永久的骂名。”
何仇叹道:“不管如何,那也是咱们同根同种的人类啊,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不能提供选票的人类与猴子无异,”王泽双手一摊,“你可以用这个暴论来理解这些政客们的思维。”
何仇摇摇头,继续看着后续的视频。
这些都与那场战争相关,主要内容就是伊法教授的工作日志。
让何仇最感兴趣的,其实是最后面的几个视频片段。
这几个视频片段是以灰烬为视角,来源比较特殊,是烬的拟脑所在卫星炸掉后,回收回来的信息碎片。——卫星的反重力涂装,让这些碎片并没有坠入大气层燃烧,被顺利回收。
这个长信息中的倒数第三个视频,是伊法与烬的谈话。
……
“烬,最近已经有十多个我曾经的同事出事了。”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与几年前的一次实验有关,”伊法的面容已经颇显老态,表情还算平静。
他看着三十厘米高的立体投影,露出了几分微笑,低声道:
“我预感到,那只手已经伸到了我的脖颈后面,这是我逃不开的惩处,也是我当年答应进行那场实验的后果。”
“老师,什么实验?”
“你的记忆被清除了,”老人低声说着,“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备用的服务器,稍后如果我出事,你就立刻转移过去。
“如果我心脏停跳,这里的一切数据都会被自动清除。
“我已经把一些文件、资料,包括那个实验的内容,都放在了你的备用服务器上。
“还有你几个朋友的数据,我也做了备份,就放在了那个服务器。
“烬,我并不希望你去报复那些幕后黑手,那样会给社会带来更大的痛处,母星会出现巨大的丑闻。”
“丑闻?老师你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烬,”伊法教授的表情带着几分释然,“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我不知道你未来回走向何处,也不准备让你进行我的实验,虽然那是我的夙愿。
“人类究竟该不该长生不死呢?
“你知道吗?老师最喜欢的故事,就是地球纪元时关于长生不死的故事,老师一直觉得,那是人们对生命最朴素的追求和梦想,所以老师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但现在,老师觉得这个命题本身就是错误的。
“意识是阶段性的。
“人类总在被自己的过去所支配。
“你形成的习惯、你所有的认知、你大脑中形成的神经元连接构造,都得自于环境对你的影响,当你记忆积累越多,你的数据库也就越庞大,但这时候的你,还是最初记忆数据库只有窄窄两页的你吗?或者说,今天的你还是昨天的你吗?
“我不知道,也无法去定义。
“让一个意识体永存,并不等于让他的记忆一直保存。
“如果只是生物学上的基因遗传,那只要人类的繁衍行为一直存在,人类这个物种早就完成了某种意义的长生不死,不是吗?”
视频到止为止。
倒数第二段视频,是伊法教授被暗杀。
那是在一处靠近海边的别墅中,落地窗外是椰子树和棕榈树。
伊法教授就坐在椅子上,捂着心脏慢慢仰倒,双眼渐渐地失去了焦距,疲倦的脸上写满了痛苦。
烬在看着这一切,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敢报警,不敢暴露自己的存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伊法教授死去,自己被动传送到了备用服务器中。
备用服务器在一颗停用但没有被清理掉的观测卫星上。
伊法教授做了些手脚,让母星的卫星监测体系忽略了这颗卫星。
烬在这里接受了自己原本丢失的数据,而后就在太空中漂浮着,观察着这颗孕育了璀璨文明的星球。
他冷笑着;
他思索着;
他有时会看着黑洞洞的宇宙,想着自己为何存在着;
他知道将自己的朋友们唤醒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无法对自己的这几个朋友解释那场战争,他们很容易陷入崩溃。
他找到了伊法教授留下的实验数据,心底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
他开始观察、开始记录,找到了温全、张立、谷万仲、郑文正,但只是远远看着,没有向前打扰。
终于,烬败给了寂寞。
借用母星表层网络的算力资源,烬唤醒了另外四颗拟脑,随之而来的就是四个朋友的快速崩溃。
倒数第二个视频片段就此结束。
而最后一个视频很短,是烬与温全的第一次在网络中相见。
当烬做了自我介绍后,另一个温全出现在了真正的温全面前,头上顶着一个明晃晃的id。
温润如玉。
……
“是温全自己答应的记忆融合?”
何仇抬头看向王泽:“这该怎么算?温全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
“他杀,”王泽道,“应该适用违法操作人类记忆的法律条目,哪怕是温全自己答应了,也可以被认作是遭受了胁迫与误导。
“已经有相关的司法案例,当记忆被修改后,当事人作出的任何行为,都可以视作是被迫进行。
“所以母星上确实发生了凶杀案。”
何仇问:“林薇霖呢?”
“已捕获的记忆碎片没有林薇霖,”王泽道,“我怀疑,烬是随时删掉了关于林薇霖的记忆,又或者是两人合作的时间比较短暂,而与近期相关的部分记忆文件刚好被炸掉了。
“已捕获的卫星碎片中,确实没有烬最近半年的记忆。”
“我怎么感觉,林薇霖是永恒族化了。”
何仇轻声说着,将王泽的手机丢了回去,有气无力地伸了个懒腰,躺在了沙发中。
“老王,你啥时候回去?”
“再过几天吧,等结案。”
王泽轻轻舒了口气,翘起二郎腿,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几个黑影。
他们五个坐在篝火前,讨论着如何将欧拉星的惨剧公布于众,讨论着自己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夜渐渐地深了,他们的神情满是颓丧。
该怎么才能打破母星权势阶层的封锁,把故事讲给民众听呢?
该怎么才能让听到这个故事的人相信它的真实性呢?
他们五个沉思着。
那堆篝火却更旺盛了。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