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下时, 程家一片慌乱。
圣, 不是随便就能面的。程犀考上进士之后,第一件大事, 不是打马游街,而是先学礼仪,学会了,进宫谢恩,再做旁的。同样的, 要召见谁, 或是朝廷,或是宫中, 有司衙门要派员来教一教礼仪,提醒一些忌讳。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通知程家该学这些礼仪了,家中如何不慌乱?
程素素天生心态不一样, 不慌也不乱, 还记得给小黄门包红包。
赵氏喃喃地道:“真的是宣的我家?别是旨意错了吧?这不合规矩的。”
来宣旨的是个小黄门,听了心中暗乐:您又知道什么规矩了?不过红包拿了, 程家又有靠山, 也就装作没听到。也不去反驳她。
赵氏却不肯糊里糊涂, 而是追着要弄个明白:“可是, 并没有教授礼仪呀。”
小黄门眼中闪过一道惊讶的光, 口气里的恭敬也从浮夸变得实在了:“老安人说的是, 原本没排到府上的, 是今天圣上突然想起来了,府上快着些吧。咱家立等着呐!”
小黄门不知道赵氏来历,见她居然懂门,平白惊讶了一回,多说了两句。
程素素一听,就知道这小黄门应该知道点内-情。不再犹豫,又一个红包塞了过去。以期将小黄门的嘴巴,多撬点缝出来。
小黄门世情颇为圆融,思忖这个红包可以收,话可以讲,微笑着将红包袖了。再看程素素又漂亮可爱,说话愈和气,讲得也清楚:“咱家知道的也不多,圣上没这么早想起来,不过今日府上——哦,恭喜老安人,令郎已是礼部主事啦——府上程主事,面圣之后,圣上就可想起来啦。您快着些儿,可不敢叫宫里贵人等着您呐!”
事情来得太突然,赵氏心如擂鼓——她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程素素忙派人去玄都观请程玄同往,人往玄都观,则紫阳真人等便知道这里的事了,也好有个照应。
赵氏双手微颤,用力拉着女儿的胳膊:“你,面圣的礼,我、我再想想,哎你再给阿娘背一遍,可别忘了。还有你这衣裳……”
一旁程珪往前斜插一步,对小黄门:“女眷收拾就是麻烦,还请前面用茶,稍待,就好。”
程素素扶着赵氏往后院走,口里道:“阿娘莫慌,哎,祖父在世不过四品,哥哥现在也不过是六品。都不是在中枢,这样的官儿,宫里没心情计较的。我穿什么都不打紧,干净整齐就行。”
这些天她算是看明白了,她们家、包括被昭雪了的程节,都不是这些真正上层的人物所关注的。既不重要,也不能令他们有太多的感动。重要者如李丞相,如谢麟、张起,回来就面圣了。程家不是碰巧,还得等着宫里排期呢。
程素素对自家的层次,有一个相当直观的认识。何况,想盛妆,也没那个条件。她家现在,就是个穷京官儿的家。
最后,就只有赵氏作了点装饰,程素素往脖子上挂了个项圈儿,就跟着一道走了。她心里有计较,新衣裳还没裁好,穿什么,都有可能被讲过时,不如穿道袍,她还有话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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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宫门口,小黄门念着红包的情份,嘱咐一句:“既然没学过礼仪,就听咱家的,别乱动,别乱走。”却是男女分开来,程玄与程珪、程羽被领往德庆宫的偏殿面圣,赵氏与程素素却是要去见吴太后的。
品级不够,丫环使女都只能在外面看着宫墙呆。程素素权替了多喜的活计,扶着赵氏跟着另一个小黄门往育圣宫去。手掌中,赵氏一直在轻颤。
这皇宫在程素素看来并不算大,走起来却颇远,走不多时,程素素脑门上已经沁出点薄汗来了。
路上,赵氏忽然声音微颤地对程素素道:“你就跟着我行礼,不问你,什么话不要多说。”程素素小声答应着,心里将对吴太后十分有限的一点资料又回忆了一遍。
吴太后是皇帝生母,先帝元后过世很久了,二十余年来,宫里就只有这一位太后。吴太后亲生的就两个儿子,一个今上,一个就是齐王。吴太后也不插手朝政,对玄都观也和气,唯一鲜明的特色就是——自打儿子当了皇帝,她就一门心思抬举娘家。
别的,程素素就全然不知道了。
将吴太后短短的资料回忆完,程素素也扶着赵氏站立在育圣宫门前,赵氏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掌心全是汗。程素素还有余裕,以眼角余光打量四周,察觉花树后面,似乎还有人围观。
小黄门进去,不多时便来宣她们进去。
育圣宫太后宝座之前。赵氏自报家门的声音不但颤抖,而且哽咽,程素素也得行礼,跪在她落后半个身位的地方,焦急不已。
吴太后的声音很慈祥,说一声:“起来吧,过来我看看。”没半分不耐烦。赵氏怯怯地抬起头,看到吴太后,叫一声:“娘娘。”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
吴太后将她招到跟前,仔细看了一会儿她的脸,才缓缓地说:“你是丽华。”赵氏哽咽道:“是。”
吴太后一番叹息,对一旁的皇后道:“哎,看看,看看,你们也是见过的。”
皇后姓袁,亦出名门,声色和缓:“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吴太后眼中现出慈悲的模样:“都不容易。”
赵氏又拜见袁皇后。袁皇后指着下手坐着的一个宫妃道:“你们也是认识的。”这宫妃与赵氏年纪相仿,乃是太子的生母淑妃。淑妃旁边,是寿安公主的母亲李昭媛,也是赵氏认识的。三人见面,都是感伤,吴太后与袁皇后看着,也一起感动得落泪了:“再见面可真不容易啊。”
赵氏与巧嘴是沾不上边的,太后、皇后说话,她从来就是听着,此时也不例外。二人说了一回,赵氏也没能趁机表现。倒是一边宫妃、宫女出言劝慰。
吴太后对赵氏十分宽容。当初给儿子选妾,就两条——老实、能生,赵氏两条都达标了,吴太后就没想过要拿更高的要求来挑剔她。只是伤感地摸摸眼角,看到程素素,便问赵氏:“这是哪个?”
赵氏忙道:“是妾的女儿,素素。”
程素素大大方方上前给吴太后看,眼中也透出对吴太后的好奇。吴太后看了她,也很喜欢。问她年纪,问她到京城喜欢不喜欢,又问她为什么不穿得漂漂亮亮的。
赵氏一急,越想不出理由来了,总不能说家里又穷又土,就只好这样吧?也不能说不重视进宫,所以没有盛妆。
程素素笑得天真而坦然:“这样穿的不漂亮吗?”
吴太后笑道摇头:“你漂亮,衣裳不够漂亮。真是小孩子,哪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呢?”又说赵氏,“你也不打扮打扮她。我就想要个闺女,就是生不出来,有个闺女,我天天打扮她。”
赵氏嗫嚅着,越说不出话来,就差跪地请罪了。程素素歪着头道:“可是,我爹也这么穿,师祖师伯,都这么穿来着。”
吴太后被逗笑了:“真是小孩子。”
赵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低声道:“素素!”
吴太后还要说她一句:“你是老实人,老实人就会有福气的,看你这么多儿女,很好。看这闺女,也不挑剔吃穿,好。”
淑妃与昭媛交换了一个眼色,心知吴太后这是在借机抱怨。吴太后对齐王妃万分不满,才有此言。
当年事情闹得大,吴太后拗不过儿子,是被按着头同意的,心里本就有气。
新妃胜在长相讨喜,性情娇憨,次后又怀了齐王的孩子。一朝分娩,生下一对龙凤胎。本是好事,眼看婆媳之间有所缓和。却又出了一件令吴太后恨不得掐死新妃的事情——新妃生育辛苦,哭着说不生了,齐王疼爱新妃,也依了她,不生就不生。也对,儿女都有了,也够用了。
可吴太后不这样想!
生一个哪里够?!皇帝后宫十数位,生了八个皇子、十个公主,活到最后也只有太子一个男孩儿,并四位公主而已。齐王可就一儿一女呀!你自己不生了,还不让齐王跟别人生,这是安的什么心?
每逢齐王世子有个头疼脑热,吴太后就担心得好像儿子要绝后一样。开始想抱到宫里自己养,可新妃想儿子,齐王就能连夜过来接儿子回府。闹得吴太后养孙子也养不下去了。
一开始是骂赵氏等人“没用,连自己男人都拢不住”,然而这些人都是选的老实人,且已遣回家,渐渐的,吴太后也忘了她们。儿子,骂两句就算了,吴太后心里,自己儿子是最好的,如果有不好,也是别人的错!最错就是那个小妖精!
可齐王护着,甚至不惜翻脸。吴太后也只能忍了,平常能不见这儿媳妇,就不见,也不召进宫里来说话。吴太后活到现在,风雨坎坷都过去了,自打做了太后,只此一件不如意的事,越印象深刻。日日念叨,花开了,骂两句,叶落了,再骂两句。想起来就挑剔。见着谁家孩子多,就想起齐王就一个儿子,见谁家孩子少,又想起齐王就一个儿子。
这些事情,程素素与赵氏都不知道,还在陪吴太后说笑,主要吴太后与程素素说话,赵氏挨一边儿听着。有人听,吴太后谈兴更浓,又不好明着说儿媳妇不好,就开始指桑骂槐。
这样高深的话,赵氏哪里听得懂?安静陪坐。程素素能知道吴太后在挑剔人,不久之后,猜到在说齐王,她便也不好接话了。此事,太后骂得、邺阳大长公主骂得,她们却提不得。
吴太后遇到个生人,过足了嘴瘾,口干舌燥,喝茶的空档,又想起一事来,问程素素:“你哥哥们,是不是都跟着来啦?在前头吗?”
程素素点点头:“是,说是在德庆宫。”
吴太后对袁皇后道:“咱们去问问,能让咱们看看不?你想不想看看呀?”
袁皇后欠身道:“娘娘想见,咱们也沾光,我这就打人去问圣上。”
皇帝很快就亲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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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对整件事情,充满了好奇。
其实,当年他为儿子愁,不是生不出,是养不大。总养不大,就再纳几个充实后宫。当时余真人为他合了合八字,最后选了十个八字好的。吴太后心疼小儿子,向皇帝讨了几个给齐王。皇帝大方,顺手一划,分了四个给弟弟。好巧不巧,赵氏就在这四个之列。
这件事,远在公布采选女子归属之前,知道的人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单是一个程节昭雪,他也不放在心上,单是一个赵氏改嫁,他也不放在心上。赵氏改嫁了程节的儿子,还生了一个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的儿子。这就有点意思了。
程节救过的紫阳真人,为他抚养遗孤,皇帝也就在口上感慨一下紫阳真人的人品好。程节判过归属的李福遇做了丞相,再为程节平反,皇帝顶多再感慨一下。可李福遇又招了程犀做女婿,招婿的时候还不知道程犀的来历,这就更奇了。
全凑到一起,得有多少巧合?
所以,皇帝下令程家全家上京,给他们赐宅。反正,程节原籍就是京城,顺手的事儿。
程家到京之后,皇帝事多,一时又将此事忘到脑后。今天再见到程犀,又想起来了,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出。
纯粹是想看看人,满足一下自己的突然兴起而已。召见的地方也是在偏殿,皇帝本身没将这当成件正事来办。皇帝对赵氏也不感兴趣,当年就是为了要生儿子才充实的后宫,半分感情也是没有的。赵氏还没进宫,就被吴太后讨去给了齐王,没有跟皇帝相处过,半点纠葛都谈不上。
不过看到程玄儿子多,他的心里还是小有嫉妒的。
这种情绪,在见到程玄之后,变得怪异了起来——你要娶媳妇儿,我给你赐美女啊!你娶我弟弟遣的妾干嘛?!干嘛?!不觉得该配更好的吗?紫阳真人是怎么想的?
双手撑在御案上,探着身子直往前看的皇帝十分不开心。
李巽说得没错,紫阳真人要早将这小弟子带到京城,大约别人是争不过的。
皇帝对赵氏,真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了。但是有一条他是知道的,齐王这几个妾,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想一想,真觉得委屈了程玄这张脸呢。
虽然吴太后骂来骂去,皇帝心里,弟弟这事儿办得,不算太出格。现在他只恨弟弟没将赵氏留下来,弄得他现在这样遗憾。
程玄走近,皇帝直勾勾地看着他行礼,有没有合规矩皇帝也不计较了。将座位赐在了自己手边,就开始嘘寒问暖。
程玄从小到大,什么时候都是被别人关照的。被皇帝关照,也不觉得诚惶诚恐。这份淡然,让皇帝更是喜欢。
与李丞相一样,皇帝一眼就看出程玄没有城府。要说程玄是什么大德真人,皇帝是不信的,可是对着这张脸,皇帝心里就舒服。仿佛自己真的修道有成,在与仙人谈玄。
皇帝自己也信道,程玄别的不行,唯记性很好“不怕考”。两人谈得投契,程犀听得想打瞌睡。很想进谏,请皇帝不要迷信道士。然后,他也这么做了:“圣上,子不语怪力乱神,请圣上多关心朝,少谈神仙。汉文帝,一代明君,不问苍生问鬼神,也为后世所讥……”
皇帝正在兴头上,被他这一谏,弄得十分扫兴:“君与父言,你插的什么嘴?!一旁站着去!你看看他,真是太死板无趣了,你也忍得了他。”最后还向程玄抱怨了起来。
程玄慢悠悠地道:“还行,家里正事有他在做,我就闲下来了。”
皇帝失笑:“也对,打他干事去,咱们接着说,”又叹,“紫阳仙师一门,就是太飘逸了,总令凡人难以捉摸其韵,无法照做呀。余仙师就有迹可循……”
那一厢,小黄门来报,余仙师求见。
皇帝笑谓程玄:“余仙师与你的师父,可有瑜亮之争呐!”
程玄不开心地说:“圣上错了,我师父才不会与人争什么。”
皇帝一想,笑了:“还真是。所以紫阳仙师才更近乎得道呐!你们见一面吧。”
片刻之后,余真人便来了,他是带着气来的。
这位余真人,见到皇帝还在紫阳真人之前,皇帝求子,就是他给算的卦。然而紫阳真人运气极好,见着皇帝的时候,皇帝上头有哥哥,连太子都不是。紫阳真人小地方的道士,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人物,只觉得他这气质比别人更好些,就赞他“大富贵”、“云气蒸腾”。
好巧不巧,刚夸完,皇帝他哥死了,排一排顺序,看一看能力,他就成了太子。
余真人之前做得再多,也赶不上紫阳真人这一嘴虚无缥缈,玄都观就给了紫阳真人。这种感觉,甭提有多闹心了。哪怕紫阳真人从来不生事儿,他的徒弟也很老实,余真人还是憋屈。
紫阳真人老实道士,连士大夫都喜欢他——他乖啊,不生事儿——还喜欢请紫阳真人门下去算卦做法事。余真人则想做个名垂青史的道士,想弘道,偶尔还往朝廷上伸一伸嘴,士大夫就总讲他是“妖道”。
余真人相面算卦准,往往很快就能应验。给皇帝宜男的采女,果然生了五个儿子——虽然只养活了一个,好歹,太子长大到能娶媳妇儿了。淑妃很感激他,太子与他也颇为亲近。
但是!紫阳真人说过的事儿,当时看来是老生常谈,有些甚至匪夷所思。然而,五年、十年之后,才有应验。紫阳真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活得长,一口气活个十年八载,活到应验。
近几年,人人都说紫阳真人是真神仙,比余真人这个只会操心道门事务的道士,强多了。
今年更可气,紫阳真人的义举,更得到了仕林的赞扬,将余真人压得抬不起头来。眼看紫阳真人徒孙做了丞相女婿,只要不早死,至少能混到个尚书。朝中有人,才好做官。有程犀护着紫阳真人一脉,余真人的头都要被按到泥里去了!
余真人坐不住了,听说了赵氏的事后,心生一计,必要趁此机会,将紫阳真人一脉拨除。搬去这弘道路上的绊脚石!玄都观极大,归了紫阳真人,余真人却在宫中的小道观里有一席之地,消息灵通,来得极方便。
进门便一脸的焦急:“圣上,贫道有罪!”
皇帝知道两派有争执,余真人急匆匆赶来,他以为是来争执的,不想余真人说了这么一句。皇帝一怔:“怎么了?”
“贫道心头一动,起了一卦。察觉当年算过卦的人,到宫里来了。”
“你给多少人算过卦,哪天没有这样的人进宫?”皇帝不以为意。
余真人道:“臣当年为陛下子嗣求过卦,卜得将来天子!今日卦相有变。贫道怕做许负,误了陛下。请陛下准许贫道,能为当年之人,相一回面。”
程玄犹不觉有异,程犀面上遽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