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薇在房中静静地陪着孩子,浑然不知京城已经炸开了锅。
国公府的丫鬟将五岁孩童丢下水的事,闹得太大,整个京城都轰动了,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全都在议论男童落水一事,不出意外的,国公府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丧尽天良的丫鬟自不必说,黎氏也未能幸免,能教导出这样的儿媳,国公府的教养与规矩可见一斑。
唯一没被骂的是姬婉。
姬婉从来都是被骂的那一个,具体原因有些一言难尽,这次竟破天荒地被百姓给略过了。
任何时候,民众的力量都不容小觑,哪怕在贵族眼中他们只是一群蝼蚁,可真正拧成一股绳的时候,也是很让官府头疼的。
甚至有文人雅士将男童落水一事做了诗词,坊间一下子传开了。
这个时代,文人的地位是很高的,如同明星一样受人追捧,谁要是能写一手漂亮的字、作一首文采斐然的诗,那是相当有面子的事。
在文人的推波助澜下,几乎是一日功夫,事件便被推上风口浪尖,国公府也被骂成了筛子。
顶着巨大的压力,京兆府接下了此案。
在大梁朝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无人状告的案子它就不叫案子,衙门通常是不予理会的,这一次,乔薇其实也没有上衙门击鼓鸣冤,按理说,衙门完全可以睁一只闭一只眼,奈何百姓闹得太凶,引起了上头的重视,衙门不受理都难。
京兆尹在自个儿的“办公室”优哉游哉地喝着小茶儿:“是哪个呀?住哪儿?”
师爷将打探到的消息如实禀报:“姓乔,目前住庆丰街六十九号。”
“庆、庆丰街?”京兆尹肃然起敬,那条街上住的十个中就有十一个得罪不起,“等等,六十九号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师爷就道:“上次多罗将军府的案子您忘了?被关进来的女子就是住庆丰街六十九号。”
记忆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京兆尹勃然变色:“就是被丞相带走的那个?”
师爷点头:“就是她。”
乖乖,踢到铁板了。
那女人的性子叫一个烈呀。
更别说人家还有丞相撑腰,这桩案子,想糊弄过去怕是难咯!
京兆尹也不把人叫来京兆府了,主要是一个都叫不起,他亲自登门,向乔薇说明了情况:“夫人,如今的情况呢有些复杂,民众想要交代,上头亦十分重视,您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一,状告国公府;二,与国公府私了。”
乔薇顿了顿:“私了我能理解,不过你说的状告国公府是什么意思?不该是状告石榴吗?”
京兆尹和颜悦色道:“夫人大概不太熟知大梁的律法,石榴是签了死契的丫鬟,不是自由身,她犯了事,主家也是要承担责任的。”
乔薇困惑:“连坐?”
“不不不,没这么严重。”京兆尹干笑,“怎么说呢?这个……我打个不太确切的比方,夫人养的狗,要是咬伤了我,那我肯定是要找夫人赔钱的。”
这么说乔薇就懂了,大梁朝看似已废除奴隶制,但奴隶仍是无处不在,签了死契的下人就如同奴隶一般,完全没有人权可言,难怪钱妈妈把阿贵与七娘卖给她时说,打死了官府也不管。这种规矩的弊端也十分显而易见,出了事,主家担责,这一点钱妈妈倒是没与她说,大概是怕她不会买下他们吧。
“这是丁小英犯下的罪孽,我只想惩罚丁小英,对状告国公府没有兴趣。”乔薇道。
“夫人的意思……是要与国公府私了?”京兆尹笑了笑,“其实下官也认为这个办法比较妥当,虽然大人位高权重,可国公府也不是吃素的,太子的生母林皇后便是国公府的姑奶奶,太子与大人又是叔侄亲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大人的姐姐,您看,两家关系还挺亲密的,确实没必要为着一个丫鬟的罪孽闹得双方撕破脸,让大人在中间难做不是?”
不牵连无辜是其一,不让冥修左右为难是其二,感激姬婉是其三,一条条加起来,没有把国公府告上公堂的理由。
乔薇说道:“那就劳烦大人转告国公府,我只要丁小英的命,对状告国公府没兴趣。”
京兆尹去了一趟国公府,除了言明乔薇的意思之外,还将自己的旁劝之功厚颜无耻地渲染了一番,午后,国公府便派了人上四合院,与乔薇协商善后的事宜。
来的是国公府的管家,也姓林,四十多岁,个子不高,身材微微有些发福。
林管家不知此处乃丞相别居,只听姬婉提到乔氏是姬婉的娘家亲戚,既是丞相府的亲戚,住在这个地段也说得过去了。
只不过那身打扮,不像是个京城的贵妇,气质倒是极好,清贵如竹,淡雅如菊,不施粉黛,丽质天成。
“夫人。”林管家打了招呼,“鄙姓林,是国公府的管家,不知夫人夫家何姓。”
“我姓乔。”乔薇道。
自己问的是夫家,她却答自己的姓,林管家不是傻子,几乎转瞬间便猜到了什么,笑着道:“乔夫人,失敬失敬。”
乔薇神色无波道:“我已经说了不会状告国公府,不知林管家上门所谓何事。”
林管家笑了笑:“这次的事,让夫人受委屈了,国公夫人很是过意不去,特地让我前来探望夫人,还有小公子,不知小公子现在如何了?有没有事?”
乔薇不喜他嘻嘻哈哈的这一套,看着老实,一说话全是陷阱:“我儿子生了病,至今高热未醒,你说有没有事?”
林管家讪讪,将手中的锦盒放到桌上:“我家夫人猜到会是这样,备了些补身子的东西,请夫人笑纳。”
乔薇看也没看,道:“东西就不必了,林管家拿回去吧,如果林管家只是想探望一下我儿子,那么林管家可以走了。”
作为国公府的管家,到哪儿都是被巴结的对象,便是在丞相府,众人也是对他客客气气的,这女人看着年纪不大,处事却好生老练,是当真没将国公府放在眼里,还是压根不清楚国公府是何等强大的势力。
“夫人。”林管家的笑容淡了淡,“夫人时间宝贵,我也不与夫人兜圈子了,令郎的事确实是石榴做错了,虽说石榴是国公府的丫鬟,犯了事该由国公府来处置,但念在夫人爱子之心的份儿上,就交由夫人处置了。”
这话,活像是施舍她似的,乔薇冷笑一声:“真是好大的恩典啊,不过呢?”
“不过嘛。”林管家见乔薇似乎有些上道了,笑容深了一分,“事关国公府体面,国公府既给了夫人方便,还望夫人也替国公府考虑一番。”
乔薇好笑地说道:“你是希望我秘密处决她?”
“……是,也不全是。”林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说。
乔薇漫不经心地用杯盖拨了拨杯中的茶叶:“林管家,我一个乡野村妇,玩不来你们大户人家的那一套,你想让我做什么,条件是什么,只管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别指望我自个儿猜,我资质愚笨,猜不出的。”
林管家噎了一下,讪讪道:“夫人既是爽快人,那林某就不与夫人绕弯子了。夫人想必知道咱们国公爷是当今圣上的岳父,国公府的颜面关乎皇家的体面,现在杨湖的事闹得太大,不仅国公府失了体面,圣上也面子无光。我家夫人是希望夫人能够为大局着想,将私人恩怨私了就够了,不必闹到明面上。
您看,咱们二奶奶原先是不许夫人处置石榴的,但国公夫人许了,国公夫人还是站在您这边的。您呢,也稍稍想想国公夫人的难处,石榴您就尽管处置,但处置完,也劳烦出面替咱们国公府澄清澄清误会。”
乔薇拨弄茶叶的手一顿:“澄清误会?澄清什么误会?”
“就是……”林管家搓了搓手,“请夫人出面告诉大家伙儿,您的孩子落水的事……不是国公府的错。”
乔薇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没说是你们的错,石榴是石榴,你们是你们,这一点,我还是分得清的,你们二奶奶尽管讨厌了些,可到底没在我手里占到便宜,就算占到了,我也不会因她一个人讨厌就把你们整个国公府告上公堂,我这么做,与石榴也就没区别了不是吗?”
林管家眼神闪了闪:“夫人没明白我的意思。”
乔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轻咳一声,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国公夫人希望……希望……希望夫人你能出面澄清你儿子落水的真相。我说的‘澄清’,夫人应该明白?”
林管家说着,从宽袖里摸出一个锦盒,打开了,全是白花花的银票,“这是国公夫人给您的补偿。”
乔薇不着痕迹地看了看盒子里的银票,粗略估计,不下万两,真是大手笔啊!
“你们夫人想让我说我儿子是自己不慎落水的,与石榴无关,与国公府无关是吗?”乔薇淡笑。
林管家竖起大拇指:“夫人真是一点就透!”
乔薇笑容一收:“那这样我成什么了?我儿子是自己落水的,我还把气撒到你们国公府的丫鬟身上,丫鬟的主子找我理论,我无理取闹地把主子也丢下了水,你们国公府宽厚大度,不计较我的莽撞过失,我可真是小人,你们可真是君子!”
林管家循循善诱道:“夫人,京城没人认识您,那些虚有的名声对您无用,您不如拿了银子,逍遥快活地过自己的神仙日子,岂不快哉?您要是嫌少,咱们还可以慢慢商量。”
国公府最不缺的就是钱,不怕乔薇狮子大开口。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试图收买乔薇,比起只拿得出一盒金子的恩伯府千金,国公夫人的手笔可谓阔绰了太多。
但那又如何?
她当初没答应恩伯府千金,这一次,也不可能答应国公夫人:“我若真这么说了,那些不辞辛劳搜救我儿子的人会不会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林管家浑不在意地说道:“夫人何必去管那些平民?那些平民不过是一时兴起,瞎凑热闹罢了,他们能给夫人什么呢?国公府才是夫人的靠山,将来夫人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国公府,国公府一定替夫人摆平,夫人这么聪明的人,想必知道哪个才您应该依靠的对象。”
乔薇嘲讽地说道:“可我儿子落水时,没见你们国公府的人搜救,全都是那些被你们瞧不起的平民不知疲惫地在深水中周旋,我儿子失踪了多久,他们就找了多久,这就是林管家说的,国公府给我的依靠?”
林管家哑然。
乔薇面无表情道:“告诉你们国公夫人,死了这条心,石榴我是一定要处置的,至于你们国公府如何应对此次公关危机,不是我考虑的范畴。”
林管家的笑容消失了:“你就不考虑石榴是国公府的下人,你没处置的权利吗?”
乔薇冷下脸来:“那我就连你们国公府一并告上公堂!”
林管家拍桌:“你敢!”
这口气,简直与黎氏的如出一辙,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整个国公府,就没一个不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
乔薇的眼底没有丝毫惧色:“我最后重申一遍,这件事是丁小英做的,我不会迁怒国公府,但国公府也休想我出面替你们做伪证,你们国公府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摆平!绿珠,送客。”
“是。”绿珠进屋,对林管家不咸不淡地说道:“请吧,林管家。”
林管家冷哼,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下人,他堂堂国公府管家,居然被个丫鬟轰了出来。
绿珠的主子是丞相,才没把一个林府管家放在眼里,绿珠翻了白眼,嘭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
林管家以为乔薇回心转意了,哪知绿珠将一堆东西丢了出来,大包小包砸在他身上,恰巧一个盒子被砸开,一株两百年的人参掉了出来。
绿珠嗤笑:“百年人参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国公府已经这么穷了吗?”
“你……”两百年的人参绝对是送的出手的东西,宫里的娘娘也没几个吃得起呢,这丫鬟居然瞧不上,怎么?那个穷酸村妇吃的还是千年人参不成?
“哼!”林管家收拾好东西,铁青着脸地回了国公府。
……
“娘,您听听,我就说她不识抬举吧?大嫂还非怨我惹怒了人家,我惹不惹她都不会放过国公府!”林家大院儿,黎氏歪在婆婆身边,嗲声嗲气地说。
黎氏为林家添了四个孩子,三儿一女,又孝顺、又体贴、又会撒娇卖乖,甭提多得林夫人欢心了。
瞧她坐的位子就能看出来,明明是次媳,却能坐在婆婆身边,反倒是姬婉这个世子长媳,正儿八经地坐在下首处。
姬婉剥了一颗葡萄,云淡风轻地说道:“你当初就把那丫鬟交出去,叫你的护卫全都下水救人,谁还会怪罪你?谁还会怪罪国公府?你非要闹,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结果呢?护卫还是全都下了水,却是被人家给踹下水的,真是贻笑大方啊。”
“大嫂,你这话讲得我不爱听……”
“我什么时候讲你爱听的话了?”
“娘——”黎氏怼不过姬婉,幽怨地抱住了婆婆的胳膊。
姬婉过门八年,不仅无子,还不爱撒娇卖乖,林夫人会喜欢这样的儿媳才怪了,但姬婉后台硬,又招儿子喜欢,林夫人是无计可施,况且这次,确实是黎氏过头了。
林夫人叹道:“你大嫂说的没错,你当初就不该袒护那丫鬟,交出去唻撇干净唻就什么事都没唻,再卖力地替人家找找孩子,不管能不能找到,终归是一份心意,她不领情没关系,老百姓领就够唻!现在的问题是,林家没一件事体站住得住脚唻!”
姬婉举起白皙的素手。
林夫人无可奈何地睨了姬婉一眼:“幸亏你大嫂没糊涂。”
“您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黎氏委屈。
刚回到林家时,她顶着满身菜叶子与鸡蛋,向婆婆哭诉自己的经历,婆婆明显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觉得那个女人不该与国公府作对,大嫂也不该胳膊肘往外拐,现在倒好,全都怪在她头上了!
林夫人起先以为是件小事,自然乐意偏袒黎氏了,可眼下闹得满城风雨,一想都是这个媳妇儿惹出来的,不免心口发堵。
姬婉讨厌归讨厌吧,但从不给林家惹祸,外人提到姬婉,都是说姬婉如何如何目中无人,如何如何招摇过市,姬婉的讨厌体现在她自个儿太招人嫉恨,林家却反而因为足够包容她而备受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