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姐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是。”
景和这个直肠子的,这会儿不敢置信地看向红姐:“什么,你知道那个可怕地宫的存在?!”
红姐垂下眼:“我们的人都知道……”
景和气急败坏,伸手就像个男人一样揪住了红姐的衣领:“红亭,你知道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上头的地宫那么可怕?!”
“你知道不知道,那地宫里养了好几条百年大蟒蛇,唐知府那些畜生专门拿灾民喂蛇!最大那条蛇王被大小姐单独撞上了,如果不是大小姐有手段才活下来,今日我一定砍了你!”
红姐愧疚极了,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明兰若道:“大小姐,一切都是属下的错,属下没有想到他们会将您关入地宫,属下愿以死谢罪!”
明兰若喝着水,冷淡地道:“我整个人,最讨厌动不动以死谢罪的人,似乎以死谢罪就能抹平曾经的错!
她讽刺地勾起唇角:战场上你如果领兵失误,害死兄弟无数,是不是也动不动以死谢罪,这就是所谓的赤血军团的风骨?”
一段话,如刀子一样刺得红姐脸色难堪又羞愧到了极点。
偏偏大小姐每一句话虽然刺耳,却无可辩驳!
红亭咬着唇,“咚”地一声,额头狠狠触地:“属下不敢玷污赤血的荣耀和风骨,是红亭一时间想岔了!”
“说吧,你想岔了什么?”明兰若也没叫红亭起来,就让她跪着说话。
她虽未曾上过战场,多年跟在父亲身边,不光看多了父亲如何为官治下,更也让明国公教了不少掌事的本领。
领军治下都需赏罚分明,有错不罚,无以服众!
红亭低声道:“这地宫……原本就是我们赤血军团修的。”
此言一出,景和差点就炸毛了:“什么?你们这群王八蛋竟然勾结唐知府……”
“好了,让红亭说话!”明兰若冷淡地出声。
景和这才忍下怒火,死瞪着红亭。
他们竟然修了这个破地宫,难道早就跟唐知府狼狈为奸?
可,没道理啊,红亭他们如果是唐知府的人,哪里能一群人沦落成流民乞丐一般。
红亭痛苦地低声道:“我们赤血军团当年修地宫的时候,并不是为了拿来养蛇的啊!虽然打着修五仙庙地宫的名义,可实际是为了方便行动和运送赤血的兵力!”
明兰若却仿佛并不惊讶,只淡淡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位唐知府,其实也是赤血军团的人,对么?”
这话说出来,不但景和的嘴巴错愕到能吞下一个鸡蛋,就是红亭也呆住了。
“您怎么知道?”红亭不敢置信地看着明兰若。
陈宁正巧端着饭菜进来,听着这事儿,眉心狠狠地拧了起来,看着红亭的眼底闪过森冷的光,却反而最镇定,什么都没说。
明兰若看了陈宁一眼,吩咐:“让周如故去看着门口,若是千岁爷……。”
她顿了顿,改了口:“若是爷身边的乔炎带人回来了,提前通报一声,我好换身衣衫。”
虽然醒来就没有看见苍乔,可大概也能知道苍乔是带人去收拾这次事件的首尾了。
这个点儿上,如果那位爷回来了,这些事儿就不方便说了。
陈宁点头,出去了一趟吩咐周如故带人一路小心去望风去了。
毕竟,东厂那位督主大人,手段莫测,虽是小姐的枕边人,看着似待小姐一片真心,可他知道小姐在顾虑什么。
同为男人,他总觉得那位督主大人并不只是单纯地将小姐看做枕边人。
对方看小姐的眼神,不经意之间的透露出的炽烈又黑暗得让人心惊,让他想起某些传说里可怕的魔物看守着属于自己的宝物。
那种偏执和占有欲过于可怕,可能会阻碍小姐舒展她的翅膀。
希望大小姐到时候能处理好一切吧……
陈宁布置好人手了,转身回到房间里。
正好听见明兰若冷冷地反问红亭:“如果我不知道,你打算瞒我多久?”
唐知府竟然是赤血遗孤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
可她从父亲在床底写下的那些血书里,清晰地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红姐沉默着,低声道:“您听我慢慢说,刚开始到了东北疆那几年,弟兄们都团结一心,顾大将军还是那个豪横却义薄云天,一心想重整山河,为萧大元帅报仇的猛将……”
当初,东北疆山林辽阔、资源丰富,黑土地种啥都高产,北金人虽然总骚扰边境,土匪也多,可都不成气候。
明帝刚刚登基,忙着四处扑灭富饶的中南部行省的反对他的人,对东北疆这种近乎荒野苦寒之地,疏忽于管理。
于是,顾大将军带领的这支东北赤血军团不但在东北疆潜伏下来,休养生息,还占山为王。
那些东北疆的土匪虽然本地人人惧怕,可也不过是凶悍一点,哪里能跟赤血军团身经百战的正规的正规军拼个高下。
不过短短几年,顾大将军就要么收服,要么驱逐了那些山林中大部分的悍匪,带着赤血军团占山为王。
“当时,说好的,将整个东北疆发展成咱们赤血的地盘,以此为基础,举起大义旗帜,反攻京城,杀了那狗皇帝为萧家满门报仇!”
红姐眼神悠远而沧桑,似还在回忆当年弟兄们上下一心的火热与干劲。
“为了更好地掌控东北疆的局势,当时的顾大将军身边的一位极为有智谋的参将,被派去进入当地官府效力,潜伏在官府之中。”
“那位参将非常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在顾大将军领着军团兄弟们的支持下,在官府中做出了不少政绩,包括“剿匪”和抗击北金人,一路扶摇直上。”
明兰若淡淡地道:“那位参将他一路扶摇直上,就是如今的唐知府,对么?”
红姐苦笑:“是的,当年的唐参将就是如今的唐知府。”
“黑辽城是整个东北疆最大的城,几乎相当于四五个其他小城,掌控了黑辽城就等于掌控了整个东北疆。”
“当时军团的弟兄们都很高兴唐参将这样能耐,短短时间就铲除黑辽城的异己,一路爬上知府的位置,从此,我们再不用只能躲在深山老林里。”
明兰若挑眉:“也是那个时候开始,你们开始为唐知府修建整座知府府邸,也就是现在的唐家堡,开凿地宫。”
当时在父亲留下的血书里,看到这些信息,她是很震惊的。
整个知府的府邸和地宫竟都是赤血军团修建,是当年的赤血军团的基地,难怪如此巨大,而且会修建成一座巨大的堡垒!
因为原本这知府的府邸就是用来准备对抗朝廷清缴赤血军团的军队的!
红姐闭了眼,讥诮自嘲地道:“是的,这唐家堡——知府府邸就是我们修建的,这样我们就能地底藏兵、运粮,而且这地宫还能通往附近的山中。”
“一旦朝廷派军围剿来攻,我们就能通过地宫密道迅速地运来无数兵员,打朝廷个措手不及,即便知府的府邸失守,我们也可在地宫抵抗,甚至逃离地宫也很方便。”
“即可以通过地道逃入山中,也可以遁入水道进入松化江,还能随时通过密道反攻回来……”
陈宁都忍不住冷笑:“果然是咱们赤血军团的做派,面面俱到,还大手笔得很,可惜,全便宜了一群败类!”
来自同为赤血军团其他分部的人的嘲笑,让红姐越发面色涨红,咬牙切齿地道——
“当年,谁也没有想到顾大将军和唐参将竟然会背信弃义,如此下作,后来为权势迷惑,打着为萧帅和萧家满门平冤复仇的名义做出许多过分可恶的事情!”
“敛财无度、欺压寻常民众,以为赤血征集军费的名义横征暴敛,甚至为了蛊惑人心,搞五仙祭祀!”
明兰若冷冷地眯起眼:“这就是为什么在地宫里养食人蟒的缘故?”
“我和凌波看见的那座五仙庙是你们搞出来的?那里面还关了很多给蛇虫鼠蚁当口粮的灾民,而且大部分都是小孩子!你们是畜牲吗?该他娘的有没有人性!”
景和忍不住怒骂。
红姐苍白了脸,颤抖无力地低声道:“当初修建地宫,虽然也以祭祀五仙的名义,也在下面建了一座五仙庙。”
“可那原本只是个挡箭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十年前他们竟然真的拿人去祭五仙!还专门挑孩子……”
“专门挑孩子喂黄鼠狼和刺猬、老鼠、狐狸?因为这些动物体型小,不容易活活咬死成年人,但却可以咬死孩子?”明兰若脸色冰冷。
她可没忘记,父亲失踪的时候,那些被黄皮子——黄鼠狼吃掉的眼睛和咬死的官兵。
加上苍乔说过那些黄皮子是人养的,那就很明显了,那些黄鼠狼已经习惯吃人为食,而不是狩猎老鼠和鸡了。
既然能拿人喂蛇,没理由剩下的三“仙”——狐狸、老鼠、刺猬会被落下不喂。
景和陈宁在边上气得浑身颤抖,如果不是因为还有理智,他们非得一刀砍了红姐!
不,把东北赤血的人全杀光!
“你们东北疆赤血的其他人就这样助纣为虐,全忘记了当初的赤血誓言?”明兰若冷声问,虽然她还算平静,那是因为她从父亲留下的血书里看到一些真相。
可眼神里森冷的光芒已经是带了杀意。
十年!
多少东北疆的普通百姓沦落成了畜生的口粮?!
明兰若一想到那些艰难求生的可怜孩子,原本存活不易,就想到自己的孩子。
红姐忽然抬起沧桑的面孔,看向明兰若,举手发誓,咬牙切齿:“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这些叛出东北疆赤血军团的流浪者,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才彻底和顾将军、唐参将等人翻脸。”
“当年的东北疆赤血叛乱,死了无数还有良知的兄弟,我们无力抗衡已经根深蒂固的顾将军和已经是地方霸主的唐参将。”
“可我等宁愿从此一生流浪,被自己曾经的兄弟、朝廷的官兵一起追杀、死伤无数,也绝不助纣为虐,背叛萧帅的信念!”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流浪赤血遗孤越来越艰难,几乎沦落为乞丐流民的缘故!
红姐膝行几步,眼中猩红,含泪地看向明兰若厉声喊:“我们叛出顾将军旗下之后,一直在组织抵抗和营救被抓的百姓,更组织百姓自救,在贫民窟庇护他们,我们从未背叛萧帅,从未背叛过我赤血的信念!”
“黑暗将至,我赤血必横刀立马于千万人之前,血溅苍穹,誓死不退!——我们从未背叛过这句话啊!”
她满眼的不屈,恨意和不甘心,几乎忍不住要吐出血来。
不甘心啊……
做了那么多,却被至亲的骨血兄弟和主将欺骗、利用、背叛!
不甘心啊……
牺牲了那么多,那么多年,那么苦,眼泪和血都流尽了。
可却在其他中南部的那些赤血兄弟眼中成了叛徒,成了助纣为虐的畜生!
背负着这些骂名和冤屈,到了地下,他们都没有颜面去见萧帅和当年那些为了保全他们撤退,牺牲了自己的兄弟们!
看着红姐混身颤抖,眼里几乎要流下血泪来。
景和和陈宁都忍不住怔然。
明兰若静静和目眦欲裂,眼含血泪的红姐对视了好一会。
她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声,伸手按在红姐的左边肩膀上:“赤血十九军正六品昭信校尉红亭听令,你们潜伏东北疆二十年,任务已经完成,从今日起,你率众归队!”
这是赤血军团主人下召令的手势。
红姐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明兰若。
她似到了极痛苦和煎熬处,忽然忍不住捂住脸,嘶嚎哭泣出声——
“是!昭信校尉红亭,今日归队!”
真正的赤血主人回来了,她说让他们这些流量的赤血——归队!
说他们潜伏二十年,任务完成!
那些一年年里死去的兄弟们……魂兮归来!你们听见了吗?
我们终于不再流浪了,我们归队了……
二十年啊,白了谁的发,荒了谁的坟,人间正道是沧桑,唯我孤勇信念不改!
……
看着面前跪趴在地,哭得浑身颤抖的凄厉消瘦,衣衫破烂如乞丐的人影。
景和忍不住鼻酸,陈宁也忍不住红了眼。
谁说站在光里才是英雄,泥潭污糟之中,衣衫褴褛,蹒跚而行,不肯跪地折腰都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