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今小幅度转头,先看见一线灰白的眼球。俊朗的脸,肤色却是死人灰,血线纵横,皮肤连接处凹凸不平,像是一具入殓时用针线补完整的尸首。尸体沉沉搭着他的肩,道:“铃儿。”声音喑哑,却是越临的声线,完全代入了另一个人的感情:“我说过打完这场仗就回来娶你,你还在等我吗?可为什么洞房花烛夜这天,只有你一个人哭呢?”“别哭,我不是不回来了,我只是睡一觉……等明年开春的时候,我就陪你去原野放纸鸢,飞,飞很高……我还没和你白头偕老……我说过,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就会陪你玩儿逗你开心……”声音饱含着痛楚。但的确是越临的声音。楚寒今沉思片刻,豁然开朗。眼前缝补的尸貌其实是幻象,本人为越临。只不过越临被幻境魇住心智,属于另一种形式的“鬼上身”,代入到了另一个人的感情。所以他才会说出这些话。越临抱着他的掌心颤抖,滑下血泪,看得出来入戏很深:“铃儿,认识你的十八年,是我祖坟冒了青烟了,谢谢你一直心疼我,照顾我。我这辈子没出息,一直跟着他打仗,出生入死,可你从没嫌弃过我……对我很好。是我没有缘分,我不配……不配和你到白头。”楚寒今思考:这或许……是新郎死前的遗言?越临声音痛彻骨髓,浑身发抖。他喉头咯咯地颤着,发出轻轻的哽咽。声音听得楚寒今怔了怔。他没想到越临共情竟然这么深。方才门口站着的新郎不知何时消失了,变成穿着红嫁衣身姿婀娜的女孩儿,她拿着手巾哭:“我不信!我不信云哥哥死了,我不信!你们骗我,他没有死,他还没跟我成亲。他临走时我给他做红烧肉,他只吃了半碗,他说,等他回来,还要我给他做一碗……我不信……”新娘悲痛欲绝。抱住楚寒今的越临代入新郎感情,低而沉重地呼吸着。是哭吗?楚寒今看了看他。越临在他眼里一直不太正经,但其实很聪明理性,没想到真情流露是这种模样。“啊!!!”新娘哭声撕心裂肺,撕扯着嫁衣,拼命叫“云哥哥”。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白绫,转瞬之间已挂在屋脊——楚寒今知道这是幻象,说服自己接受接下来的一幕。新娘踢翻凳子将自己悬挂在屋梁,龙凤鞋蹬落,脖子歪歪地折了下去。但他身后的越临,喉头却滑出沉痛的哽咽,他大步走到吊死的新娘下,想把她解下来。但幻象就是幻象,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手足无措,发缕散乱,拼命地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睁睁看着新娘死透,露出拼尽全力却只能溃败的痛色。这还是属于新郎的痛楚,只不过借由越临的眉眼显露出来了。但越临是那么痛不欲生,让楚寒今心口轻轻刺了一下。过于悲情,让他一时分不清这是鬼新郎的痛意,
还是越临的痛意。楚寒今叹气,不得不提醒:“这只是幻象,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无功。不要堕入心魔。”越临手指绷得很紧,硬如石块,双眼充着红血丝直直看他。不知怎么,楚寒今心软了一瞬,拉住他的手:“够了。”微凉的手指相触碰,靠近时带起一阵酥痒,也传去了体温。越临的眉眼渐渐舒展,抬起脸反复看着楚寒今,目光像是确认。他的眼睛恢复了深金色,魇魂的幻灵消散,尸貌幻象也随之消失后,但脸色并没变好。仍然是苍白色,血气耗尽,像被抽光了力气,望着屋梁上直坠的女尸。楚寒今莫名觉得他的反应奇怪。幻灵魇住心智伤害这么高?几乎失了魂了。不过越临以剑撑地站起身,却并没留给自己喘息的时间,第一句话是,“快走,离开这里。”刚跨出门,背后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宅邸立刻化为乌有,变成一片废墟焦土。人去宅荒,门匾的深红褪成了残红,凉风卷来萧瑟之意。越临收回目光,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道:“回城里吧,一会儿跟你细说。”沿来时的路往回走。城镇繁华,占的地方很大,方才楚寒今追得太远,一时也辨不清方向,只好望着有灯火的地方赶路。但走了一会儿发现灯火处不是市镇,而是一个村落。戴头巾的老人坐水井旁摇扇子,怀里抱着几岁的孙子,正在哄:“不要哭不要哭,你娘的葱花饼马上做好了,喂到你嘴里,油滋滋香着呢。”小孩因没了糖正哭,听到这句话才点头:“哼。”“老人家,请问城里往哪个方向?”越临问。那老人摆手:“进城?啊城里远着呢,要走好几个时辰,现在到城楼下已关门了,进不去进不去!你们早不进晚不进,现在进什么城?”楚寒今想了想,问:“那具体要几个时辰呢?”老人斩钉截铁:“至少三个时辰!”不可能。楚寒今记不清方向,但也计量过脚程,绝不可能要走三个时辰,最多半个时辰。对上越临的视线,楚寒今无奈:“又是幻境。”天似穹庐,笼罩四野,从刚才到现在,他俩根本没走出去。老人骨碌碌转着眼:“这都深夜了,要不然别赶路了。你们是外地人吧?在我们村子随便找户人家借宿一晚,不要往前走,前面有片食人林,一到夜晚有鬼魂妖物作祟,千万别深夜过去!”小孩也说:“别走了,别走了。”看来,幻境主人是想把他俩留在此处。楚寒今:“又玩什么把戏?”越临沉吟了片刻,道:“那就住一晚会会他。”他俩进了院子,老人勤快地道:“只有一间客房,我儿子外出打猎冬天才回来,空出这么一间房。农舍鄙陋,辛苦两位仙长凑合一晚,有什么住不惯的就说。”楚寒今踩上干燥的茅草,身旁越临靠的近了几分。他道:“小心一些。”边说,边牵住楚寒今的手腕。“……”过
了。楚寒今扣住他手腕拂袖欲推,但刚碰到指尖,熟悉的触感,让他眼前闪过越临方才看到新娘死时的痛不欲生的眉眼。虽然伤心也是新郎幻灵魇住了心智的缘故,但也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心软。楚寒今尾指弹了弹,任由他牵着,并肩走进了院子的堂屋。四五间茅屋,左右为厢房,背后是灶房和牲畜栏。灶房隐约传来烙葱花饼的香味儿,一个年轻女人忙活着,方才的小孩骨碌碌跑到灶房,抱住女人的腰:“娘!”“阿玉乖,娘给你做葱花饼呢。别过来,仔细热油溅到脸上,弄疼了我的阿玉的小脸蛋。”女人声音温和,“乖啊小阿玉,去堂屋坐着,葱花饼马上烙好了。”老人也招呼:“两位仙长坐,我泡一壶茶。”忙忙碌碌,像普通农家恬静闲适的茶余饭后。跟刚才杀机四伏的新婚场所又不同。弄出这些幻境,又不伤人,对方到底想干什么?楚寒今问:“幻境操纵者是那个青衣男子?”也就是石桥和越临碰面打架那位。越临:“是他。”楚寒今沉吟着没说话。老人端着一壶热茶各倒了一杯:“仙长喝吧喝吧,农家都是粗茶,别喝不惯。一会儿阿玉娘烙好了葱花饼,仙长也尝尝,她手艺好,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楚寒今喝了茶,除了粗口,没别的。葱花饼也尝了,味道还行,盐稍微有点重。一切都很正常。只是去厢房住时,阿玉娘突然神神叨叨地唤:“仙长?”她向着楚寒今招了招手。楚寒今和她走到院子避开越临和老人的地方,她压低了声,说:“你起夜走左边那个棚户,右边就不去了,男人们解溺的地方,脏!臭!左边的干净,咱们妇人用。”楚寒今:“…………”在这位幻灵眼中自己的身份又成了妇人是吗。楚寒今面无表情,垂下眼睫不语,阿玉娘偷偷看了看越临的身影:“你那位丈夫模样真好呢!”“……”要不是越临方才被幻灵魇了,楚寒今甚至会怀疑这离谱的幻境剧本是越临下的。楚寒今勉强声谢后回到厢房。越临解下了佩剑,低头整理袖口的沉棕缚甲,眉眼落了些油灯的光芒。阿玉娘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仙长,走了一天的路,热水泡脚,去去疲。”她一副老大姐姿态,又责备地看越临:“你媳妇走一天路了。妇人家身子弱,哪跟你们男人似的成天东奔西跑,也不知道累,我那个死鬼丈夫一年出去打猎十个月,就过年那会儿回来看孩子,哼,没良心的东西。”“……”媳妇?妇人?越临露出了和楚寒今相似的神色。他眸子微微深沉起来,半晌应声道:“是我错了。”“……”楚寒今不耐烦地咬了下唇。这种便宜都要占??不愧是他。阿玉娘又万般叮咛,“你媳妇儿脚像是肿了。他长得漂亮,人也娇气,恐怕是今天走路太多。记得帮他揉揉脚,否则明天下不
了地,没法子继续赶路的。”越临眸底露出一瞬的意外。他点了点头。等阿玉娘出了房间,越临捏着门后的插销拴上,走到楚寒今身旁,问:“脚肿了?”并没有任何痛感,听他俩一说只觉得脚有些微微的酥麻,似乎胀胀的。越临身影半蹲下来,修长手指探向他小腿,示意:“鞋脱了我看看。”“……”楚寒今不习惯跟人亲密接触,拒绝:“不必。”越临深金的眸子看他,耐心十足:“脱了。”他轻轻捏住了楚寒今的小腿,隔着雪白的衣衫加重了力道,但并不强迫,挺尊重地看着他:“我就看看肿了没,听说怀孕的人容易水肿。”又提到这两个让人羞耻的字眼。楚寒今面色一派镇定,甚至漠然,耳后却是非常艳丽的粉红。越临微微仰着头,掌心已经滑到了他的脚踝,沿着罗袜反复摩挲,低声道:“就脱给我看看,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