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之前, 楚寒今可能觉得可喜可贺。可现在看越临行为谨慎了些,中间似乎出现了鸿沟,显示着他并不是很快乐。楚寒今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肃着脸色忍了半晌,才道:“其实……”他卡住了。越临:“其实什么?”“远山道有荒芜的院子, 你要是愿意种东西可以种。”匆匆说完这一句,感觉极其难受, 楚寒今快步走进了花丛里。他走得很快, 心里难得的不安宁, 半晌听见背后轻轻笑了一声。今晚月色真美。明显感觉到越临的情绪好起来了, 楚寒今折了一枝花放手里把玩,问:“明天怎么出去?御剑,还是传送符?”越临说:“传送符吧,我想起这是哪儿了。”楚寒今突然想起来, 他跟越临刚被弄到古墓中时,越临苍白虚弱,显然是刚使用传送符消耗了大量灵气, 又正好被法阵的磁场影响。楚寒今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失忆?”被传送符送来这里可以理解, 但越临失去记忆的事情怎么理解?越临将灯笼里的油火取掉, 往里装萤火虫,看向楚寒今:“那人想杀了我。”“制造幻境的人?”“嗯, 但单用武力绝非我的对手,于是想到利用我的心魔。”越临说,“他制造的幻境全是我曾经犯下的杀孽, 利用我的心结, 想让我重新走火入魔, 像从前死的那次一样……”他轻轻呼吸了一下, 看着楚寒今的眼睛,“让我自愿抵命,将躯体交给其他人处置。当我自己没了求生的欲望,他就可以轻易杀了我。”他说的心魔,是村庄里被复仇惨死的村民。宅邸中还未刚成亲便去世的丈夫,悲痛殉情的鬼新娘。还有举身殉城的民众,过着闲适生活突然惨死的母女,害怕罪责于是自尽身亡的一群人……恐怕远远不止如此。楚寒今直直看他。越临脸色微微狰狞:“始作俑者非我一人!他们将过错推到我身上,而我……扛下所有的罪责,已经抵命了。”楚寒今看他一眼,拂了拂衣袖,向着花丛的深处走去。越临跟在他背后一两步:“当时我被幻境魇住了心智,但我不想再死一次。于是我抹去了幻境让我加深和混乱的记忆,回到被人戮尸下葬的那一天。那个时候我抵了命,心里怨气消失,再也没有心魔。”不得不说,这是个聪明的法子,断尾自保。心有执念,爱恨不泯的人,为心魔所困,走出心魔的方法,要么花很长的时间看透,要么选择遗忘,唯一的解决方式便是冲淡。不得不说,越临聪明至极。楚寒今静了会儿问:“既然对方这么了解你的执念,且立刻就认出了你是谁,有没有可能你以前的熟人?”越临眼睛显出深红:“一定,是我,至亲。”站在缥缈的月色之下,越临高大的身影垂落,眉眼有些冰冷之意,茫然地呢喃:“为什么死了都不肯放过
我。”他死后,将他戮尸,碎尸万段,埋在这片被诅咒的山林中,坟墓里画满了咒人阴毒的符咒,咒他不能入地狱,永生得不到救赎。楚寒今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可目前种种,只觉得越临可怜:“也有可能,他们心里知道待你不平,害怕你起尸还魂,报复他们,才会坏事做绝,希望你永远不要出世。”让人不顾一切想将对方置于死地的,除了仇恨……只有求生欲,那就是恐惧。楚寒今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越临说这世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因为哪怕最亲密的人,无时无刻不想着他去死。越临走到花影深处,挥手将醉鱼草花丛搅乱,看着水里清澈的倒影。他舀清水拼命冲洗自己的脸,再抬头时眉眼被水汽晕染得潮湿不堪,一双深金色的瞳孔疲惫地半闭着,唇瓣也沾满了水珠。他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回到楚寒今身旁:“我在这儿躺了二十多年没遇见过外人,地势非常隐秘,知道的人极少。我猜把你送到我炼剑阵中的人,和将我葬在这里的人,应该是同一伙。”楚寒今点了点头。越临道:“还记得我和这个人在桥头见面时吗?他看到我似乎非常惊讶,大概没想到碰面的人会是我。按他本来的计划,是想借由吴岚之口将我们引向漠北,结果我突然出现搅乱了局势,才导致后续的一系列打斗。他的幻境明显是急中生智,做的并不周密,或许本来的目的只是单纯将我们引向漠北。”楚寒今点头:“漠北,为什么是漠北?”越临顿了顿声,“恐怕是有什么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这是一种可能,但还有一种。楚寒今垂下眼睫:“又或许是他们设了一场鸿门宴,将我们引过去,正好瓮中捉鳖。”如果有人故意设套,那漠北一行定然充满了危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越临想了一会儿道,“人为一定会有破绽,鸿门宴也一定有设宴的痕迹。如果能够闯一闯,肯定能找到些线索。”他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回远山道,你好好修养,我单独去一趟漠北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让他单独一个人去漠北?楚寒今微微睁开眼睛:“我待在远山道?如果照你所说,有人想害我,待在远山道也未必安全。”越临轻轻抬了下眉,似乎意识到了楚寒今的决定。楚寒今衣袖拂过浪漫的花海,声音平静:“我和你一起去。”既然他跟越临不幸绑定在了一起,怎么能让越临只身奔赴险境?楚寒今又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道:“路上多个照应。”越临:“但是……”楚寒今面无表情:“难道这十个月我就什么都不干,光坐着等你,要是你再不幸出事,我就只能等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楚寒今阖拢眼皮,不知道想起什么,又道:“再说,我暂时……”他离不开越临。孩子需要父亲的灵气安抚。
这几晚睡觉时他心里都清楚,偶尔浑身燥热,体虚乏力,都是越临轻轻搂着他传输灵气,再拍拍背,偶尔还会哄几句。只不过楚寒今脸皮薄,越临一般匆匆做完,第二天也会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事已至此,他跟越临暂时已经分不开了。越临点了点头:“那就一起。”他回到木屋后,从桌上取出一张黄色的纸,蘸着桌上的墨水描摹传送符的符咒。高阶法术并没有那么神乎其技,但要与体内的灵气等级相匹配,不然就算有人拿到一本上等心法,在他眼里也完全是鬼画符,什么都看不懂;即使看得懂,也完全使不出来。楚寒今陷入了沉睡。意识漆黑一片,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他身体逐渐涌现出一股燥热感。他感觉自己好像睡着了,但没多久,有东西明晃晃地照在脸上,灼烧得皮肤微微发烫。楚寒今摇了摇头,没睁开眼皮,耳畔响起一阵尖声:“来人呐!有贼!有贼!”“……”接下来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似乎有人打开了门,又拿着东西进来了,声音尖得令人发指,但细听却是个男声:“有贼进来了,有贼,你们是谁?”楚寒今睁开眼,才意识到灼烧皮肤的刺眼的阳光,他刚想起身,发现自己肩膀和腿被什么东西狠狠压住。他准备起身时,听到那个尖声说:“操!搞了半天不是贼啊!你们这两只野鸳鸯,要上.床去什么地方不好,跑到我屋子里来野合,我还嫌床脏呢!赶紧起来!”一阵吼,楚寒今意识终于归位了。他低头,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是越临的双臂,他衣衫不太整齐,自己也被扒拉的不太整齐,难怪这个人会说出“上.床”“野合”之类的话。楚寒今跟着抬头,发现说话的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头上戴几只钗,衣裳也穿得很花哨,打扮得像个女子。他随即闻到一股香味浓烈的合欢散的味道。“……”楚寒今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大概在很多年前,师兄修为刚到五步,兴致冲冲地邀请了一群朋友到画舫喝酒,喝着喝着,帘子掀开走进一群漂亮的少年少女,莲步姗姗,欢声笑语,陪着喝酒不说,还非要坐各位仙长的大腿,那时候楚寒今不厌其烦,随手一推,将一个少年直接推进了水里。那少年的打扮便与此人类似,说话声音也尖尖的。“看?看什么?!”少年说,“我看你长得人模人样,一副知书达理的君子相,容貌也俊美,怎么喝醉酒了乱闯别人房间?还有旁边这位,哎,你俩一起待在我房间,该不会是想两个睡我一个吧?”“……”楚寒今大声咳嗽。越临也醒了,翻身坐起,头上还插着两朵珠花,略感意外地看着站在门口叫骂的少年。少年注意到他:“哎,你长得也很不错啊?要不今晚切磋一下?”“……”门外稀里哗啦响起动静,似乎有人围了过来,探出三
两颗脑袋。楚寒今活了几十年没在这地方出现过,被一群人围观,抬起袖子挡住了脸。越临见他耳根都红了,唇轻轻抿了抿,一副羞耻不堪的模样。越临连忙拉他起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晚喝多了酒,拉着我姘头走错屋子,不小心睡了一晚,给你赔礼道歉。走了走了。”他牵着楚寒今匆匆往外走,背后的少年还在乐:“你逛青楼还带姘头?这么不把他当人?”“诶,你俩今晚到底来不来啊?我不给你算钱,行吗?”周围掷花如雨,全是莺莺燕燕,娇笑声不绝于耳。终于从青楼跑了出去,越临刚想回头说话,手中的袖子就被狠狠地甩开了。楚寒今眉眼染着阴影,一脸不善:“为什么会传送到……”他实在说不出这两个字,半晌才咬牙道,“这种地方?”越临也有点疑惑:“我就随便传送了一个我记得的地方。以前经常来。”楚寒今瞪他,脸黑了:“你经常来?”越临又解释:“我以前来时这还不是青楼,就一座普通的酒楼。他家的南花酒是最烈的,总是喝一罐子睡一宿。我总和朋友一起来。”楚寒今姑且信他这一回。他俩急匆匆从青楼出来,又衣衫不整,发缕不齐,旁边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啧啧感叹。“这是喝了花酒没钱付账,被撵出来了吧?”“长得仙气飘飘,眉清目秀,怎么干出这种事啊?”“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楚寒今忍不住又瞪了越临一眼。越临还转头看了看那路人:“长得帅就不能喝花酒了?有病。”看他还要跟路人吵起来,楚寒今没忍住一把拽过他手腕,往人少的地方匆匆走去。边走边整理衣服和头发,说实话越临认识他这么久,除了在床笫间,还是第一次看见楚寒今如此失态的模样,走着走着没忍住笑了一声。楚寒今指间抓着一把头发,才发现自己簪子掉了,皱了下眉。他俩走在一道朱墙之下,院落里探出几支桃李杏花,越临道:“你别急,等等,我给你折一支木簪。”说完,越临翻上了墙头。周围人比较少,但并不代表没有人,楚寒今咬牙要叫他下来,看见越临凑在花枝之间,眉眼特别认真,将一截树枝折了个七七八八,才挑选出一支满意的,朝他晃了晃:“这支好看!”刚说完,墙内便响起一阵斥责:“谁折我家的花?”越临翻身从墙头跳下来,将花枝飞快簪住楚寒今的头发,便拉住他手腕,道:“走。”“……”楚寒今简直想给他的头来一下。这次,楚寒今没走了,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见门打开,走出一个面容孱弱的中年妇女:“谁折我家的花?”妇女穿得很富贵,看起来家境殷实。楚寒今松了手,道:“实在抱歉,我走在路上,见头发散乱,想折一朵木枝先将头发扎好。冒犯了很抱歉,我这儿有银钱,可以赔你的花。”“哦。
”妇女应了一声,她面容慈爱,但似乎又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道,“不碍事,折花没关系,我只是看这位小兄弟手法有些粗暴,恐怕将我的树弄断了。”她又摇头:“唉,不碍事。”楚寒今这才发现,她发间簪了朵白花,神色颇有哀戚。院门也挂着白灯笼,好像刚有丧事。楚寒今看向越临,越临道歉:“好人家,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不碍事不碍事,”妇女点点头,准备进门,注意到他俩的佩剑时,又折回来,“二位是仙爷?”普通人家,都称修道者为仙长,仙爷。不知道她为何这么问,楚寒今还是应了一声:“的确修道。”妇女慈爱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斜着眼睛瞪了他俩一眼,不再说话,“哐当”一声将门闭上。楚寒今跟越临对视。他俩往大街热闹的地方走:“怎么一听说我俩修道,脸色就变了?”楚寒今猜测:“恐怕对修士有意见吧。”普通老百姓,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从来不会主动招惹修士。而修士们一心一意求仙问道,打架时法力波及,总是一不小心便侵占到了普通人的利益。时常发生修士斗殴法力毁坏农田和庄稼的事,如果修士有良心,该赔就赔了,如果没有良心,那这几户老百姓还只能自认倒霉,毕竟打架也打不过,告状的话还可能遭到打击报复。市镇热闹非凡,毕竟是两界交汇之处,到处是贩夫走卒,地摊摆满了其他地方见不着的东西。越临到一家脂粉摊前,拿起一枚玉簪:“重新买一个?”楚寒今问起价格:“多少钱?”那摊贩子说:“正宗黑山玉,十两银子。”听见这句话,楚寒今本来拿出了钱袋,手指堪堪停住。越临:“钱不够?”楚寒今斜他一眼:“我以为只是普通出一趟门,没带多少钱。”越临那就更穷了。他在墓穴中躺了这么多年,连陪葬品都化成灰,更别说钱财。越临想了一会儿,道:“不用着急,我曾经在一个朋友处存了不少,等我去取。”说完,他勉强辨认了街道,过桥沿着街市走到了一株很大的黄角树下。这是一家丧葬纸品铺子,左手边是个棺材铺,右手边是个杂货铺,兼卖些纸人和纸房子,飞沙卷着黄纸,这一条小路上人迹极少,生意极差。一黑一白出现在街道时,那吃旱烟的老头怔了一怔,抬头看着他俩。越临走近,先笑了笑:“我来向你讨个债。”老头说:“我这儿是丧葬铺,只欠死人的债,不欠活人的债。”“那就对了,”越临在他身旁坐下,“你欠的就是我的债。”“大白天,我遇到鬼了不成?”刚说完,那老头手猛地抖了一下,旱烟滚落在地。他仔细辨认着越临的脸,逐渐露出恐惧的颜色。越临深金色的瞳孔注视着他,将烟杆捡起来,重新放到他手里,还安慰地拍了拍示意他拿好:“想起我是谁了吗?”
老头猛地跪下来,想说话,但嘴猛地被什么东西封住了,只能发出:“……饶命……饶命”的呜咽。越临说:“我来不是追究以前的事情,只不过缺钱花了,整座市镇我又只记得你。你有多少,拿出来我看看。”老头七手八脚爬回屋内,捧着钱罐子递到越临面前。越临抓了一把,塞到楚寒今的钱袋子里,道:“谢了。另外,这钱我就不还了。”老头一句话不敢说,拼命点头。他的记忆,回溯到了二十多年。那一天狂风骤起,秋意冷清,他奉人之命捧着纸人和纸钱送到道观里,说是这道观里停了一个死人,而这死人身份很了不得。道观里停的棺材可不止一具,可唯独,只有那具棺材前沾满了人,萧瑟之意不减,门楣下的白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几乎要飞到天上去。有人说:这具尸体摆在这里,诸位怎么玩弄都可以,只要让里面坐着那位爷高兴,随便掸一掸小指头的灰,赏你的钱够你吃喝一辈子。可他大着胆子往棺材里一望,哪儿躺着一具完好的尸首呀,早已经残破不堪了!唯独那头颅是完整的,微微睁着眼睛,深金色的瞳孔直勾勾盯紧众人。他看向里间,确实看到一袭青衣坐着,正缓缓地喝茶。他把心一横,对着尸体骂了半天的腌臜话,还扎小人戳了半天,骂到“你当一辈子贱鬼,被万人踩”时,总算逗的里面的青衣男子笑了一声,一赏银,就是百两。这么一件事,老头记到了现在。他抬头看着一白一黑走远的身影,双膝发软,被恐惧感刺激着,喉咙里几乎在拼命地叫嚣——那个魔君死而复生,回来了!-钱袋里装的满满的,第一件事是回到脂粉铺子,买了那支玉簪。楚寒今颇感好奇:“你刚才真的不算抢钱?”越临快笑了:“真不算抢钱,要抢钱我也抢个有钱的。这人跟我有恩怨,不然他怎么一句话不敢反抗?”那叫不敢反抗?明显有点胁迫的意思在里面。钱袋在楚寒今手里,越临没去拿,反而问:“剩下的够不够我们吃饭住店?”楚寒今:“应该够了。”说完,楚寒今忍不住道:“这地方好热。”毕竟是漠北,附近显然有水源和绿洲,让这座城市没有被风沙侵蚀成荒凉的模样,但依然十分炎热,烈日滚滚。越临看了看旁边:“有卖冰粉的,吃一碗。”楚寒今确认:“冰粉?”“夏天解渴消暑的零食,你不会没吃过吧?”“……”就算没吃过,为什么要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呢。楚寒今轻轻哼了一声。他俩走到买冰粉的老婆婆面前,两只木桶,一只桶由白布盖着,里面装着冰水混合物,另一只桶里装着粉嫩透明的冻状物品。“有玫瑰糍粑,桃子鲜花,醪糟米酒,蜂蜜葡萄干……”那老人顺着桶打出冰粉。楚寒今正在思考要什么味道,旁边走来一道身影,尖声尖气。“原来
是你们俩啊?”他偏头,看见了今天在青楼遇到的那位少年,打把花伞,笑嘻嘻地站着。楚寒今下意识看向越临。这下两个人刚付完账,端着小瓷碗,没办法调头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