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路过上次遇到女孩芽芽的山路。走到这里时, 楚昭阳想起什么,留恋地东张西望,他跑到溪流中, 将水流踩得飞溅起来, 但却并不是很开心, 大概是没找到他想遇到的人。楚寒今并不催促,等楚昭阳无聊地走上岸来,牵着他拧了拧衣角的水,耳边响起一阵苍老的嗓音。“咦,是你们啊?”楚寒今神经绷紧, 下意识回头, 却是上次牵着芽芽的老者,竹篓里装了不少草药,单手拎了一只锄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俩。楚寒今不确定他是否看过六宗现在铺天盖地的告示, 心正高悬着,老者问:“怎么又回来了?”语气十分平和。越临拉了拉楚寒今的手臂。这里荒山野岭,距离城镇遥远,只有零星几个村落,很有与世隔绝的桃源之感, 这位老人恐怕并不知道他俩的“罪过”。越临抱了抱拳, 说:“对, 我们有事要办,这段时间便是两头来回地跑。”“那赶路辛苦,”老者简单地寒暄毕放下背篓, 摸摸楚昭阳的小脸, “又见面了, 小童子。上次回家后芽芽一直念着你,老让我带她上山找你玩儿,可在这等了好几天,一直没看见你人,可难过了。”老者言辞慈爱,抬头望望二位:“晌午天气热,要不要到我们村舍坐坐?也让两个小孩子见见面。”“这……”楚寒今急于行路,本想拒绝,但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他看越临一眼,眼中有别的计量,点头:“那就打扰了。”老者草药篓里是寻常山野药材,根部泥土新鲜,越临接过拿到手里,耳中听到楚寒今的密音:“到老先生这儿看看。”越临眼中思索,大概明白楚寒今的意思了,低头再看看兴奋乱跑的楚昭阳。他尚且幼小,虽然跑得快,跳得也高,但依然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儿,有时候踢到石头还摔一跤,疼得瘪嘴坐在地里,哭着要父君抱抱。深秋树上结满了果实,他们走的一路,越临将他抱起骑在颈上,托着他的脚,楚昭阳便仰头摘枯黄的树叶和果实,要么往越临嘴里赛一颗,要么包在兜里。老者笑着问:“球球摘这么多吃的干什么呢?”楚昭阳奶里奶气:“给芽芽吃。”“哎唷!这孩子聪明极了。”老者笑得合不拢嘴。楚寒今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家里有小孩子的,彼此理解照顾小孩儿的心情,对小孩子也有更多的怜爱,他们不几时便十分熟络起来。绕过了一座桥梁,沿河流是绵延的竹林,走了好一会儿,前方好几株大树,正对面园圃中藤架上瓜苗枯萎,终到了老者的家里。“二位仙君不要嫌弃啊,山野村夫家舍鄙陋,恐怕招待不周。”老者放下竹篓,取碗到缸里打出清水。“老先生客气了。”楚寒今在院子里坐下,球球东张西望,急得轻轻牵老者的袖子,问,“芽芽呢,芽芽呢?”“哦!恐怕在
外面疯呢,快吃午饭,她自己马上就回来了。”茅舍内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双手粗糙,也经常务农,脸色慈爱,招待他们之后也到一旁逗楚昭阳去了。老者慈爱地看着:“老夫的儿子儿媳早些年得病走了,留下这个小的和我们两个老的相依为命,哎。”他笑着说,“我和我老伴都爱孩子。”“孩子能陪伴二位,很好。”老者站起身:“是啊,先不说了,二位坐着,我和老伴儿去烧火,做几个家常菜。”“麻烦老先生。”目视两位老人进了灶屋,站在院子里,楚寒今望向越临:“你觉得怎么样?”越临:“这里山高水深,位置偏安一隅,院子里的树木种了几十年,春种秋收,的确是普通的山民。老先生性情慈爱,把球球暂时托给他照顾,我只怕他嫌麻烦不肯。”楚寒今:“我一会儿诚心问问。”他跟越临去的这一路,有十二万分的凶险,他和越临是成熟的修士,可以抵御水深火热,可球球是个小孩子,怎么能放心带着他颠沛流离。之前便有这个想法,但他和越临现在便是四处漂泊,无处容身,球球能托付给谁?篱笆外走出一道女孩儿的身影,是芽芽回来了,她看到楚昭阳猛地瞪大眼,大步跑上前来。楚昭阳开心疯了,走近抱住她,两个人满脸兴奋地说着话。眼前两条小小的影子,跟以前被送往荣枯道避难的自己重合,楚寒今转向越临:“这样做对吗?”当年爹娘亦是为了他的平安,送他去别处避祸。他虽然安全了,可却不快乐,直到现在仍然留有遗憾。越临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我们很快会平安回来。”楚寒今闭了闭眼,攥紧的手指松缓。门内,老者端着煮熟的腊肉和黄酒上桌,道:“二位仙君,请上桌吃饭吧。”盘中的腊肉色泽棕黄,裹满油脂,片片肥厚香醇。老者十分开心:“这是我去年养的猪,杀了浸在油坛子里放到地窖,想吃了挖一块化掉猪油,合着炒菜香的很。”农家好酒好菜本就不多,老者待人极其真诚。楚寒今捏着筷子,在想什么时候提出请求合适,倒没想到酒过三巡,老者问起:“二位仙君是哪里来的?”楚寒今实话实说:“江南。”老者拈着胡须,神色纠结,被身后的妻子推了几把才磕绊道:“其实请二位仙君过来,也有个不情之请。”越临抬了下眉梢。“我豁出这张老脸说了,”老者望向一旁玩耍的俩孩子,“我和老伴年纪大,在这山里住了一辈子,不知道还能看芽芽长大几年。我年轻时读过书,也想修道,但苦于没有出身,天资也不行……现在只有一个小孙女,不想她在山里呆一辈子,想让她跟着二位仙君,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说到这里,楚寒今心中明了。老者满脸动容地看着他:“仙君仪表高雅轩昂,气度不凡,宛如朗空皎月,一
定不是寻常人等。我想让芽芽跟着仙君学习本领,将来一定好好报答仙君!”楚寒今心道,这并不是报不报答的问题……他现在被六宗追杀,名声不保,怎么还能牵连其他人?他刚想说话,桌底下,脚被越临轻轻勾了勾。越临示意他先别说话。老者言辞激动:“本来以仙君的姿态,老头子是不敢提出如此要求的,可看见仙君身旁有个孩子,老头子……料想仙君一定是慈悲之人,才敢舔着脸请求……”说着,竟然翻身要跪下来。越临迅速拉开凳子搭住他的手腕,道:“老先生折煞我们了。快坐好,这件事我们慢慢说。”将老者扶回椅子里坐下,他沉吟了一下,看看楚寒今:“楚仙师确实身份不凡,本领高明,同样也认为老先生您热情慈爱,高义大善,只不过……”“只不过怎么?”“楚仙师和我现在被一些麻烦事缠身,还没处理干净,现在冒然收徒,是对芽芽不负责。”老者脸色茫然,接着,听越临讲清了他们这段时间的遭遇,只不过稍微隐去了魔族和六宗的姓名。老者边听,脸上义愤填膺,道:“二位仙君只管去办事便好,孩子确实不适合跟着风餐露宿。载着实不相瞒,老头子本就很喜欢球球这个孩子,交给老头子,老头子一定当亲孙子对待。”楚寒今心中不胜感激,取出全身的金银交付于他,道:“多谢先生。”强硬地将金银塞给他,越临说:“放心,我们回来就带着芽芽一起回宗门,给她找个负责任的好师父。”说到这里,院坝里,两位小孩儿正面对面蹲着揪小花儿,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老者说:“饭后我叫芽芽带球球去午睡,二位仙君可以趁此离去,不然让小孩儿看见,恐怕心里要难受了。”楚寒今想了想,说:“他醒来也会难受。我好好跟他说吧。”“也是,球球一定是个懂事的孩子。”楚寒今到他背后时球球正在抛石子儿,听见声音转过了脸,抿着唇笑了笑。楚寒今也笑了:“好玩儿吗?”球球点头:“好玩。”“在这里跟着芽芽姐姐住几天,愿意吗?”球球不假思索:“愿意!”但刚说完,嫩圆的双眼思索着:“父君呢?”“我不住——”楚寒今还没说完,球球就奶气奶气地否认前句,“那我也不。”楚寒今没忍住,唇角又有了笑意。“父君和爹爹有事要干,你是小孩子,刀光剑影会伤到你。在这里跟芽芽姐姐玩儿,等着父君和爹爹回来接你,好吗?”楚寒今十分耐心。可楚昭阳仰着小脸,愣了半晌。“可刀光剑影,前几天也伤到父君了。”他表情委屈。楚寒今一时语塞,身旁越临跟着坐了过来,搂楚昭阳在腿上,神色严肃:“父君受伤了,可身体很快就能恢复,你受伤了,一抹剑气就能把你划成两段,再也合不起来。你不听话,到时候一不小心死
了,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和父君。”楚昭阳的小眉毛狠狠皱着。他明显被这句话吓住了。他竭力思索半晌,道:“那我也要拜师父,学道术……”越临嗤一声笑了,笑完,摸摸他的头:“好,到时候和芽芽姐姐一起学。”楚昭阳眼看是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了,闷闷将头埋进楚寒今的颈侧:“好叭……”楚寒今摸摸他:“乖啊。”楚昭阳用力点了点头:“嗯!”越临在他周身施了几道咒术,保护安全,和楚寒今同时站了起身:“可以放心了。”他们站起来,向老先生老太太辞行,辞行完便起身继续赶路。离开院子,楚寒今不放心地回望,看见溪水潺潺,两岸竹林茂密绵长,球球让芽芽牵着小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站在竹林深处遥遥地看着他俩。楚寒今转过了脸,闭眼,告诫自己:“不看了。”手随即被轻轻牵住,牵得很紧:“不看了。”在法阵中御剑会引起灵气干扰,行踪立刻被镇守修士发现,所以他俩还是选择疾行,赶在日落之前。眼前出现遇水城高高低低的女墙,只不过城外布满了流民,三五成群,正在扎帐篷埋锅造饭,口中叫苦不迭。越临拉住人问:“这是怎么了?”“还能怎么?城内修士打架,有人扬言三天内杀光城中百姓,我们只好都躲到城外来。”“谁这么猖狂?”“不知道,有人说是镇守修士,有人说是叛逃修士,反正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知道?不过好就好在现在六大宗的人来了,据说正在严查,希望早些查出杀人凶手,我们也好早点回家啊!”楚寒今:“六大宗的人?”“对,”这人捧着锅,锅里盛着清水,闲聊似的说道,“他们说前几天遇水城来了两个罪大恶极的重犯,正在询问行踪,哎,我说——”那人的目光落到越临和楚寒今的脸上,来回巡睃,“城内贴了画像和告示,据说那两个修士年纪轻轻,模样俊朗,还带了一个小孩儿,你俩——”说着说着,这人手指头突然抖了一下。“不会是你俩吧……”越临面不改色,笑着道:“我俩带着小孩儿吗?”“哦,对,也是,”这人恍然大悟,“你俩没带孩子啊!”楚寒今:“…………”越临道了声谢,转身,带着楚寒今往人少的地方走:“他认不出我俩不代表别人认不出,小心一点儿混入城内。”现在是傍晚,天色已经很暗,很快就黑得看不清头脸了。楚寒今和越临没费力气进了城,易容装扮之后,去了趟卢公子的府邸。他俩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问道:“卢公子在吗?”没想到门内响起带怨气的声音:“说了我相公不在,不是被你们提去道衙了吗?要来问几次?”问几次?提去道衙了?难道有很多人都来找过卢公子?楚寒今想了一会儿,说:“我俩的行迹暴露在遇水城,又租了卢家的院子,恐怕六宗的人
带走他询问了我俩的消息。既然这样,那我们先去道衙看看。”越临应声,与楚寒今缓步离开了此处。-道衙的明堂内,六宗魁首分列而坐,面前各放置着一碗茶水。而堂中坐着的,乃是丧父的卢公子卢植的座椅。负阴君放下茶杯,把问题再抛了出来:“楚寒今跟越临在你院子住了快半个月,你现在告诉我们,你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卢植性格刚烈,“我以为你们来遇水城是要审我父亲和那些无辜百姓的死因,没想到却一直在问他。他干过什么坏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父亲走了,是他为我父亲念的往生咒,也是他救了我一命。”负阴君不说话了,转头看堂内各位。从雾岭离开之后,他们找不到楚寒今和越临的身影,这次还靠魔君白孤放出消息,说魔境都城被楚寒今和越临驱使的傀儡尸破坏焚毁,正怒而问罪,他们寻到线索,这才找到了遇水城。行将信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你对楚寒今印象很好了?”“那当然,对他印象不好,难道对你们荣枯道的刽子手印象好吗!”卢植猛地啐了口,“堂堂正道,全是杀人凶手!”不用说,他已知道杀害父亲和城中百姓的正是荣枯道的镇守修士,情绪十分愤怒。“你!”被撕破了脸面,行将信拍下茶碗,“你有何证据证明是修士申纪所杀?”“我亲眼看见了!”“一派胡言。”行将信摇了摇头。六宗皆沉默不语。就算心知肚明是申纪所杀,行将信也绝不会承认,他资历最重,又最好面子,如果承认,岂不是公开让人打脸。所以六宗来到这里,也避开了遇水城内部的暗斗,而是集中在寻找楚寒今和越临的去向。负阴君咳嗽一声:“据说,那越临还把一个小孩儿暂时寄托给你过几天,倘若不是信任你,怎么会做此行为?你一直不肯交待他的去向,莫非你与他俩有所勾结?”卢植脸色苍白,唇咬得血红:“天地良心!我与他有什么勾结!你们逼死了我父亲,还要逼死我吗!”行将信猛喝:“大胆!!!”这一声,让明堂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纷纷道“行宗主息怒”“息怒”。在他身旁,慕敛春缓缓站了起身:“诸位,我有一个猜测。”他发缕凌乱,眉眼疲惫,似乎为远山道出了楚寒今这种邪魔歪道而深深自责伤神。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本来,楚寒今是我师弟,我以如此心思揣测他,是我不义。但事已至此,我再包庇,只恐诸位会笑我拎不清,拉整个远山道的清誉给他做担保。有些事,既然诸位顾念着情面不肯说,那就我来说吧。”他扫了一圈,道:“遇水城的命案都是我师弟到了以后发生的,会不会这些命案,其实是他受到魔君越临的挑拨,犯下的杀孽呢?”“这……”“竟然……”“会是这样吗?”堂内所
有人意外地看着他。慕敛春是楚寒今师兄,他对楚寒今关怀最甚,可如今他居然提出楚寒今是凶手,众人心中明知道遇水城自有矛盾,此时隐约有些动摇……仔细一想,时间似乎正是如此。第一个被杀的卢老爷,还是他的邻居。“难道真是楚寒今所杀?”流明愤怒道。越想越有道理。他杀了那么多人了,能不杀这一个?不久之前,典雅端正、一派清高的月照君,连句难听话都不说的月照君,如今在他们心中人设迅速崩塌,恨不得安上所有的罪名。慕敛春说完了,闭上眼,眼角含泪:“还望诸位替远山道清理门户。倘若他再惹下祸事,与远山道无关,还望诸位不要怪罪远山道。”这句话,让六宗暗暗对远山道的指责就此消失,他们如果还想质问,慕敛春都开除楚寒今名籍了,罪不连坐,再逼问就是想赶尽杀绝。负阴君宽慰道:“楚寒今堕魔,你是他的师兄,最为痛心,我们又怎会再怪罪你呢?”行将信脸色好看了很多:“你肯指认自己的师弟,不包庇,便是很好的事情了,不用过于自责。”他行将信脸色能不好看吗?慕敛春这句话,替他解了遇水城之祸!只要把锅甩到楚寒今身上,他荣枯道镇守修士杀人的事就算盖下去了,他怎么能不对他心生友好?而现在,楚寒今的名声已经保不住了,那远山道必须与他割席,才能清清白白。最佳的割席方式,莫过于倒戈构陷。“……哼。”慕敛春垂眼,唇角轻轻弯了一弯,但在众人眼中,是他面色疲惫,心情沉重地坐回了椅子里。这一幕,被藏身于屋顶,屏住气息的楚寒今看了个正着。他换了黑衣,贴在冰凉的瓦片,因堂内全是高手,他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息。听到慕敛春那番话时,他手指微微攥紧,面无表情。堂内的会议要结束了。众人要起身时,门外突然大步匆匆走来一位探子,拱手禀报:“诸位宗主、掌门、君上,城外十几里,有百姓揭了画像来报,说这几天曾看见两位修士牵着一个小孩儿来山下河流饮水,其中一人似乎受了重伤,行动颇为不便,就在东南方的那座山里。”行将信猛地抬头:“可靠吗?”慕敛春拍了拍手:“魔君白孤曾说,楚寒今负伤而去,既然还有小孩儿,想必是他们三人。”听到这里,楚寒今却看了一眼越临。不对。他和越临并不是从东南来。而且也没带楚昭阳。慕敛春如此言之凿凿肯定一个假消息,目的是什么?楚寒今贴紧墙壁,听到了行将信振奋的声音:“既然如此,我们即刻前往东南,六宗联手,就不信拿不下这两个魔道!”慕敛春也正色说:“我绝不手软。”“……”慕敛春故意将六宗引去,到底又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