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朗心里压了一口气,忧心忡忡跟着单满堂一起去了县里。
等到了县级党委办事处,单满堂在一楼大院停车,霍朗则是率先上了四楼办公处。
“林委员,听说您让小单同志找我。”
霍朗心里沉甸甸的,到四楼推门而入,果不其然,里面除了上司林委员以外,还有两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霍朗不可置信晃晃脑袋,那两人看见他,也都纷纷从靠窗户的椅子上站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抵在脑侧,行了个军礼。
“霍朗同志。”
“霍朗同志。”
是曾经作战部队的战友。
郝明伟郝班长和刘立国刘连长。
霍朗腰杆挺直,同样回了军礼,“班长,连长。”
“霍朗同志,实在是事件特殊,如果不是紧要的事,我也不会在这个时间段找你过来。”林委员摆摆手,请三人坐下。
“理解。”霍朗颔首。
林委员熟络地给三人各自倒上热水,挪到茶几旁边和霍朗三人坐在一起,微微打了一下腹稿,这才开口进入正题:
“郝同志和刘同志都是你曾经的伙伴,应该不需要我单独再做介绍了吧。”
霍朗再次点头,目光落在郝明伟和刘立国身上。
这两人一个是瘦高个,一个矮矮的身量很敦实,两人身上的唯一共同点,就是脸上都有不少弹坑,这些痕迹都是几年或者十几年前,战场上飞射爆开的弹片落下来的伤痕。
霍朗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愈发沉重。
看来,这次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苛。
霍朗两手搭在膝前,不受控制攥紧了膝前裤腿。
林委员呵呵笑了声,看向郝明伟和刘立国,道:“郝同志,刘同志,接下来有什么事,你们直接跟霍朗同志说吧!”
郝明伟和刘立国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将目光转向霍朗。
老实说,分别那么多年,曾经的作战伙伴如今再次见面,郝明伟和刘立国心里都挺激动的,可是联想到这次的任务,他们又忍不住将那股激动安奈下去。
短暂的静默后,郝明伟率先开口:“阿朗,看见你我很高兴,但是正事重要,我们就先说正事,回头晚点再叙旧。”
霍朗颔首,等待郝明伟的下文。
“这几年渐渐地没有仗打了,国家氛围逐步走向和平,但是在这份和平的表象下,其实并不太平。”
郝明伟神情严肃,他刚说完一句话,一旁的刘立国补充道:
“高棉那边有一批非法分子将一种红色的话传入我国境内,它会腐蚀人的精神,就像改革一百多年以前,造使清朝走向灭亡的D烟,或者说,它们就是一个东西。”
“苏醒的雄狮不应该被一朵花击垮……霍朗,我本来很犹豫选择你,因为中央下派任务其实有一段日子了,我们前后见过很多转业的士兵,但只有你,至少在目前看来,你的身量,体格,以及各方面的素质都还维持着曾经在部队里的那样。”
“你的现有条件,很符合这次出击作业。”
高棉……柬埔寨。
郝明伟和刘立国的话,可以说上的是委婉,但霍朗毕竟和他们相处过,也在部队里待了那么多年,他明白郝明伟和刘立国的意思。
霍朗垂下眼眸,脑海里以及眼前都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司宁宁的面孔。
霍朗很不舍,胸腔也有一股子不情愿。
他默不作声,林委员的办公室也跟着沉静下来。
不知静默了有多久,霍朗薄唇微抿抬起眼眸,欲言又止张张嘴唇。
或许人就是这样,自私自利,都会有自己的私心。
霍朗不愿意,不想去,因而下意识地找着借口,尽可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我已经脱离部队有几年了,陈功的弟弟妹妹也还小,还需要我照看抚养,这次任务,或许我并不能上任。”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郝明伟立即道: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来之前跟组织汇报过你的情况,上级说了,如果你出使这次任务,陈功同志的弟弟妹妹,将由政府抚养及培养,陈功同志足够优秀,我相信在组织的培养及号召下,未来他的弟弟妹妹,也会跟他一样优秀!”
霍朗眉头压低,“我……”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来着,可是不经意间对上郝明伟和刘立国期盼和逐渐严肃起来的眉眼,霍朗卡壳了,到嘴边的话,怎么都不能够再说出来。
而他三番两次的推拒,郝明伟和刘立国不是傻子,多少都能猜出来一些。
刘立国比郝明伟直接,他晃动脑袋,颇有些不敢自信地直白问霍朗:
“你不想去。”
肯定句。
霍朗没说话。
刘立国眼里质疑神色更胜,但他质疑的不是霍朗,而是质疑自己的话。
他不敢相信,他说中了霍朗心中的想法。
不,霍朗不应该是这样的。
霍家一门忠肝义胆,霍朗也该是勤奋、上进、铁血的,他怎么可能会、会不愿意?
刘立国沧桑的嗓音克制不住提高了两分:
“你忘记了吗?当初你说要替代陈功抚养他的弟弟妹妹,那时离开部队,你说的话,你的宣誓,你都忘记了吗?”
若有战,召必回……
霍朗没忘。
或许是这几年过于安逸,过于幸福,让他逐渐忘记了曾经国家的落败和战场的残酷。
他想和司宁宁在一起。
他想带着司宁宁一起,过安稳平静的生活。
可是,什么才是安稳?
什么又是平静?
想要过安稳平静的生活,总要走人打头阵。
霍朗陷入两难,他舍不得放弃司宁宁,可曾经亲口说出的宣誓,同样也在焦灼着他的耐心。
刘立国口吻急切,还想再说,郝明伟伸手拉住了他。
郝明伟正面迎上刘立国不赞同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给他一点考虑的时间。”
像是想到了什么,刘立国也沉默了。
如果能一直安稳下去,谁又想离开温暖的家,心爱的人,以及年迈的父母呢?
要怪,就怪他们年纪轻轻,早早地就走上了这条路。
而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不要犹豫!
更不要回头!
屋里林委员,郝明伟和刘立国都不说话了。
霍朗沉下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两只手搅在一起抵在额间,手背上的青筋都止不住地在颤动,足以显现他心里以及情绪的焦灼。
而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霍朗微微叹气一声,放下手站起身,身形笔直挺立,严肃且认真地朝着郝明伟和刘立国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他嗓音沙哑,冰寒且严肃的一字一顿道:
“若有战,召必回。原空军作战四队班长霍朗……”
“归队。”
刘立国眼里闪过兴奋与欣慰:“阿朗,我知道的,你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次任务属于机密,不可向外透露,任何人都不可以……”
霍朗身形笔直地站着,实则眼神已经开始放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等了那么久……
那姑娘等了那么久……
临了,还是没有那个缘分吗?
霍朗克制不住攥紧的拳头,而身侧,刘立国还在喜笑颜开地询问他:“你明白吗?霍朗?”
霍朗薄唇微微牵动,不轻不重“嗯”了一声,“明白。”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我们会在H省待几天,如果可以,还需要再召集两名队员。”
“这几天你可以先回去收拾着,等要离开的时候,我们会提前通知你,对了,任务起始点是从京市出发,到时候我们离开,陈功的弟弟妹妹会留在京市。”
霍朗长睫下敛,“好。”
机密性的任务,不可向他人泄露。
那他,该如何跟那姑娘解释呢?
天色暗沉下来,小车晃晃荡荡,远光灯在山道上射出老远。
一路到山间索桥处,霍朗下车“嘭”的一声将车门关上,他心里有事,这次什么也没说,迈着脑袋身体就要没入黑暗之中。
单满堂担心地从驾驶座探出脑袋,“霍朗同志!”
霍朗缓缓驻足,回过头来看单满堂,“嗯?”
单满堂挠挠后脑勺,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霍朗的状态,他心里总有些担心。
“你没事吗?真的没事吗?”
“又是也不要紧,没什么事儿是过不去的,打起精神来!”
单满堂笨拙的出声鼓励。
霍朗愣了愣,沉默冲他摆摆手,而后身体彻底没入黑暗。
清冷的夜风中,只偶尔迎来桥梁的锁链传来“咯噔噔”的晃荡声。
单满堂没急着走,他调整了一下车头方向,将两个远光灯都打开,尽可能地为霍朗的前路多照过去一丝光亮。
直到光晕里再也看不见霍朗的影子了,单满堂才调转车头,转身驱车离去。
霍朗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八点多。
堂屋桌上,作业班子散得到处都是,两小只趴在竹床上玩耍,还没睡觉。
见自家大哥回来,禾谷一股脑从竹床上跳了下去,小矮个摊开手横在霍朗身前质问:
“你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家!”
霍朗身上没什么气力,颓唐地伸手按住禾谷的脑袋,把禾谷推去一旁。
步伐沉甸甸地往屋里走了几步,一歪身躺在竹床早苗的身边。
早苗担心地将手在霍朗额头贴了贴,“大哥,你不舒服吗?”
霍朗手臂打横横在眼前,没吭声。
禾谷生气跺脚,气愤道:
“明明是你叫我们去喊司宁宁的,我们去了,你又不见人影了!今天司宁宁差一点点就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啊!”
禾谷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见自家大哥仍然不说话,一时之间不觉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恼。
登时跺脚说狠话道:“我再也不管你了!下次司宁宁生气,我也再也不帮你哄了!”
语毕再不搭理霍朗,禾谷鼓着嘴,眼泪汪汪哼唧唧地将桌子上的书本收拢起来,带着东西进房间“啪”的一声将房门关上。
早苗目光在两边看来看去,最后选择陪在霍朗身边。
在竹床上坐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什么,早苗到桌边倒了一杯凉白开端给霍朗,“大哥,喝水。”
霍朗等了半晌才坐起身,接过水慢慢喝着。
等一杯水下肚,霍朗将杯子抵还给早苗。
早苗将杯子放回桌面,又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地在竹床边缘坐定。
她什么也没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陪在霍朗身边。
霍朗紧紧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开口喊道:“早苗。”
“唉?”早苗抬头,黑溜溜亮晶晶的眼睛茫然望着他。
霍朗问她:“你想去京市吗?在那儿上学。”
早苗歪过脑袋思索了一会儿,认真点头,“宁姐姐说大城市上科技先进,有路灯,有小汽车,还有收集了很多书的图书馆,大哥,我想去的。”
童言童语说完自己的见解,早苗又正色道:“我们一起去吗?我,大哥,二哥,还有宁姐姐。”
霍朗脸上浅淡的笑意维持不住,薄唇唇间缓缓拉平,霍朗叹了口气,抬手轻轻在早苗头上摸了摸。
他没说什么,早苗似是从他神情中感受到了什么,抿着红艳艳的唇瓣道:
“如果没有大哥和宁姐姐,那我就不去了。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要永远和大哥、二哥还有宁姐姐在一起。”
霍朗再次陷入沉默,良久之后才拍拍早苗毛茸茸的小脑袋问:“洗脸洗脚了没?睡觉去,不早了。”
“洗过了,大哥,那我去睡觉了!宁姐姐说了,下周一要考试,我明天早上要起早复习功课。”
“嗯,去吧。”
霍朗低声应声。
早苗一口一个“宁姐姐”,叫得霍朗肝胆直颤,一颗心更是难受得厉害。
今夜仿佛就连月亮都知道他的心情糟糕一般,早早地躲进云层不肯探出头来。
另一边,知青点。
司宁宁草草洗漱,夜里等几个姑娘都陷入深眠时,她钻进空间洗了个澡,又按照霍朗和禾谷的身量,事先把背心布料裁剪出来,等着之后鸭毛收集过来,处理好了直接就能组装。
临了从空间悄咪咪摸出来,她爬上床将蚊帐掖好,躺在床上隔着蚊帐望着蒙蒙光亮的窗口。
司宁宁微微侧身,将手掌垫在脸侧,心里不自觉想起下午那会儿,禾谷他们跑过来跟她说霍朗找她的事儿。
司宁宁心里很不安,其实也挺不得劲儿的。
她不想猜忌,也不想多想,可是有时候思绪是无法控制得住的。
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朗去了哪里?
是出了什么事吗?
严重吗?
霍朗回来了没有?
“唔……”
烦死了!
司宁宁鼓着脸,扯过薄毯将脸蒙了起来。
明天周末,到时候过去问问好了。
沉沉呼出一口气,司宁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心里有事,睡觉都成了煎熬。
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司宁宁恍惚间沉沉睡去,感觉没睡多久,就被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彼时再睁眼一看,却又发现窗外已经明显的光亮。
听着司宁宁睡眼惺忪嘤咛出声,蒋月利落叠好被子转过身来,歉意道:“宁宁,吵到你了吗?外面下雨了,天也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没事……我昨晚睡得早,已经睡够了。”
司宁宁随意扯谎,在床铺里换好了衣服,这才揭开蚊帐下床。
蒋月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一起出去洗漱时,蒋月还问她今天有什么安排,提起下周一模拟考试的事,又问她今天是否要在知青点抄写试卷。
司宁宁斟酌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试题我已经在本子上罗列好了,我今天有点事,要先去处理一下,试卷的事,明天再弄吧。”
蒋月点点头,又道:“那你把本子拿给我吧,我抄完数学的,就帮你抄点语文的,免得明天出点什么岔子,再给赶不及了。”
“行。”
司宁宁洗漱完找到本子交给蒋月,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连早饭都没顾上吃,拿过背包高高举过头顶,闯入雨幕中挡住淅淅沥沥的小雨朝陈家跑去。
她想找霍朗,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些问题问不问霍朗根本不重要,她只想让自己一颗心安定下来。
算盘打得很好,可真正到陈家时才发现霍朗根本不在家。
司宁宁站在院里淋雨,早苗站在屋檐下冲她喊话:
“大哥不在家,一早去了山那边。”
山那边,就是七队。
有前阵子的嘱咐在,这件事明明没什么可疑之处,可不知道为什么,司宁宁却忽然有些慌张。
她魂不守舍地站在院子中央,既没有进屋的打算,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最后还是禾谷在屋里问是谁来了,得知是他,禾谷忙跳脚出来,拉着她进屋。
“外面在下雨!你怎么不进屋?”
禾谷小大人似的跺脚,拉着司宁宁在堂屋坐下,他翻出干毛巾一板一眼帮司宁宁擦拭着发间晶莹的水珠,嘴里还在止不住地念叨:
“天都冷了,你是不是傻?病了怎么办?”
司宁宁从愣神中收回思绪,不在意地笑了笑后,问禾谷:“你大哥昨天回来说什么了没有?”
禾谷噘着嘴皱着脸,不高兴道:“他昨天很晚才回来,回来也什么都没说……哎呀司宁宁,你别管他了,我们不理他!”
说着话,禾谷很是认真道:“你等我吧,等我以后长大了,我挣钱养你,你就别管他了。”
司宁宁“噗嗤”笑出声,无可奈何揉了揉禾谷的脑袋,又问:“你跟早苗吃早饭没?我给你们做点。”
“好!我想吃葱油饼,行吗?”
“行呀,早苗呢?”
“宁姐姐,我都可以,我给你烧火!”
“好~”
司宁宁宠溺一笑,牵着两小只去了厨房,系上围裙开始轻车熟路地忙活。
她在陈家一起解决了早饭,吃完把厨房收拾出来,也没急着走。
慢吞吞地把中午的饭菜前置准备出来,霍朗还没回来,司宁宁不肯放弃,搬着小马扎在门口台阶上抱膝坐着,禾谷和早苗一左一右守在她身侧。
禾谷百无聊赖地翻出一个小竹筒,蹲在台阶上接屋檐上滴下来的水滴玩,早苗则是蹲在司宁宁身边。
漫无目的的不知顿了多久,早苗忽然想起昨晚的事,就跟司宁宁提了一嘴,“宁姐姐,大哥昨天突然问我想不想去京市。”
“嗯?”
早苗偏过脑袋,其实也没太搞明白这件事的重点,只按照昨晚的经过说道:
“我说想去,但是如果大哥和宁姐姐不去的话,那我也不去了,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一直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司宁宁拖长音“嗯”了一声,就着这件事思索片刻,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后,便将它归纳于闲谈事件。
她摸摸早苗的小脑袋道:
“出生在这种小地方,能出去看看的机会并不多,所以一旦有机会了就一定要抓住。”
“但是也不可以忘本,这里是你的家乡,永远都是。假使将来走入了大城市,等待有机会的时候,也要抽空回来看看。”
“嗯!”
早苗认真点头,把司宁宁的话记在心里。
而后的一段时间,三人在屋檐下排排坐定,眼神或茫然,或无聊地盯着雾气荡漾的雨幕出神。
漫无目的的等待,总会让人陷入焦灼之中,司宁宁一直等到了中午,见霍朗还没回来,她在陈家给两小只做了饭。
等两小只吃完后,她把该收拾的收拾了,又把剩饭和单独留下来的菜在锅里架好,确保霍朗回来能吃上一口热乎的以后,即使内心迷茫不安,她还是选择回知青点去了。
只是在走之前,司宁宁跟早苗、禾谷二人特别嘱咐,等他们大哥回来以后,务必让他们大哥过去找她。
禾谷噘着嘴不回话,早苗倒是答应得迅速,“你放心吧宁姐姐,我一定告诉大哥。”
司宁宁面前笑着“嗯”了一声,婉拒禾谷递过来的斗笠,她将背包举起,又冒着雨闯入雨幕之中。
而在她离开陈家不足两分钟的时间,霍朗浑身湿淋淋的,拎着一大包东西走进了院子里。
禾谷站在屋檐下,小脸皱起,神色冷淡地质问他:
“你是不是早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