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温泅雪来到药堂,毫无意外,第一眼就看到了凌诀天。
凌诀天站在药堂大门进去不到百米的地方。
那里生着一株晚樱,玉兰花开败后,叶子都长了出来,晚樱正好接着花期。
一簇一簇垂坠枝头。
天色阴沉,颜色浓艳的花本就越是晦暗越是明媚。
反倒是白色的花,光线明亮的阳光下开得更为灿然。
那树晚樱开得很美,但花树旁边的凌诀天眉目凌厉眼神沉郁,漆黑的眼眸一点冰冷星光,人如其剑。
和前世的冷若冰霜不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凌诀天身上那种高冷出尘犹如仙人的超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时刻像是压抑着什么的失神,只是表面还维持着他的冷静。
尽管如此,凌诀天仍旧是俊美出众的,周围的人经过都对他打声招呼,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好像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迎着凌诀天望着他的目光,温泅雪平静地说:“两里之外,你靠这里太近了。”
君罔极刚刚才送温泅雪到药堂门外台阶那。
凌诀天面无表情,口中声音很轻:“我没有让他发现。”
他从未这样语气轻柔过:“一起吃早餐吧。”
温泅雪从他身边走过:“不用。”
但,下一瞬被拉住了手腕。
不算很用力,但很难挣脱。
凌诀天声音淡淡:“他还没有走太远。”
温泅雪回眸,静静望着他:“这是威胁吗?”
凌诀天面容苍白,望着温泅雪的眼眸一片晦暗,面无表情,清冷声音一直低下去:“没有,我只是买了点心,很好吃,请你尝尝。”
他缓缓松开抓着温泅雪的手,举起另一只手中的食盒。
低头,语气、动作,一切都充斥着一种隐忍的祈求。
凌诀天从未讨好过任何人,从未为任何事任何人折腰,哪怕沦为阶下囚被软禁在流苏岛的那些年,也是那些血煞宗的人在讨好他。
后来一路所向披靡,更是所有人都捧着他,追着他,连拜师这件事上也是修真界的圣人们求着他做自己的徒弟,而不是反过来。
这样向来高冷倨傲、凌厉强势的凌诀天,有朝一日收起所有傲气棱角,放低姿态去向一个人示好,没有狼狈笨拙,反而有一种晦暗到极点的平静的压抑,是另一种有别于曾经的超脱仙气的非人感。
凌诀天望着温泅雪,想说,前世他们刚从流苏岛出来,他曾经带过这一家的点心回去。
温泅雪说过好吃。
后来,他路过那个地方,曾经试图再带一份给温泅雪的。
但是,总是很忙,买的东西来不及送回,就因为各种原因耽误不新鲜了。
他便送给了别人。
想着,总有机会买最新鲜的给温泅雪的。
终于有时间不忙的时候,那家店却没有了。
重来一次,他终于有机会送他。
温泅雪接过食盒。
记
凌诀天抬头看着他,点漆一样的眼底没有一丝微澜和光亮,一种没有温度、没有锋芒、甚至无神的认真:“谢谢。”
被送礼物的是温泅雪,道谢的却是送礼的人。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你昨天说,一百年里我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一百年?”
是说,至少一百年之内不会杀君罔极吗?
凌诀天眼神专注望着他,却给人强烈的神魂不附的感觉:“一百年,是你说的。”
温泅雪:“我什么时候说了?”
凌诀天面无表情的温柔,专注:“是前世说的,那时候我们是道侣,发生了一些事,一些误会,你说祝我和他百年好合。我说我只爱你,我和他就只有这一世。可你不信。我没有时间让你相信,但,一百年后,我来找你的时候,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所以,我就答应了。这是我们的约定,是神明见证过的。谁也不可以违背。”
温泅雪看着他。
凌诀天忘了,他不仅说了爱他,他还说了:因为苏枕月死了,所以,现在苏枕月最重要。
他说爱温泅雪的话,不仅是温泅雪,那时候全世界除了凌诀天自己,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是真的。
温泅雪现在也无法确定,这是真的。
温泅雪不理解,凌诀天过于复杂,他的爱也复杂得令人难以了解。
他现在所作所为,是因为他找到了药老,苏枕月不必死了吗?
那下一次苏枕月,又或者别的什么人要死的时候,那些人又最重要了吗?
道侣,最爱的人,是可以这样反反复复的,居于其次的吗?
可是,每个人都是会死的,甚至,会救不回来,永远死去,彻底死去。
如果下次苏枕月死,魂飞魄散,到时候,他要让温泅雪等他多少年?
千年万年吗?
还是永远?
凌诀天像不透一丝光亮的黑夜,平静地说:“这一百年,你可以和任何人一起,等期限结束了,我就来接你,你会想起一切。”
温泅雪:“如果我不想想起呢?你会怎么做?”
凌诀天抬眼,认真地看他一眼,一字一句漠然:“你会想起的,现在无论你说什么都不是真的,等你想起了,你就会知道你曾怎样爱我,我们才是要永远在一起的,与天地同寿。其他人,都只是我们之间的岔路、错误、误解。误解总会解开的。”
温泅雪:“如果我想起一切,也不想再爱你了呢?”
凌诀天的眼神平静执着:“没关系,你现在说得任何话都不算数,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也爱着你。过去我做得不好,很多事情我都不会不懂,但现在我有许多时间可以学着做。有一百年……”
说完,他径直走开了。
这是重逢以来,凌诀天第一次主动先离开温泅雪。
他不能留下来了,不能细想温泅雪说得那些话。
什么叫不想想起?
什么叫不再爱他?
温泅雪怎么可以不再爱他?
都是假话。
等温泅雪想起来就知道了,等他知道,记凌诀天也同样爱着他。
“……不要相信他的话,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伤害到你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凌诀天低声漠然自语。
他必须这么告诉自己。
如果不这样告诉自己,心口被刺痛的地方好像撕扯着灵魂一样,痛得让人眼眶潮湿,好像被湮灭魔刀碎魂的那个人其实是他。
“……他也不知道,你多爱他,这是你的错,你没有好好告诉过他。”
所以,不要因为昨天他和那个人在一起说的话,做的事而难过。
凌诀天闭上眼睛,仰头,喉结隐忍滚动。
颈侧皮肤到额头,蓝色的青筋绷直。
他握紧袖中的手指,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来对抗那种不知从何而来消散不去只会越来越强烈痛彻心扉的痛楚。
温泅雪怎么可以对别人说喜欢,说那么多次喜欢?
他一次也没有对自己说过。
怎么可以让别人背着他,让别人握着他的脚,亲吻他的额头?
那应该是自己才能做的事。
“我也愿意为你做的……”
怎么可以那样落进对方的怀里?全身心地抱着、信着一个魔头?
怎么可以不想来药堂?
“因为这里有我吗?”
“你竟那样讨厌我了吗?”
“明明我一整天都陪着你,你怎么可以说,只有见到他的时候天气才是有意义的?”
“你怎么可以说……”
水镜里那一幕闪过。
温泅雪伏在那个人的背上,眼神那样温柔宁静:“这个世界真无聊,只有你不一样,我只喜欢你。”
“……只喜欢他?我是什么?”
不是说,相爱的两个人无论分开多少次,无论多少次重来,都会再一次爱上对方吗?
“我做到了,你为什么没有?”
“你甚至怕他死……”
凌诀天站立不稳,抬手,落在一旁的树上。
整棵树一寸一寸被冰霜冷凝,然后湮灭化无,化作漫天霜雪落地。
凌诀天睁开眼,眼底一片晦暗,他面无表情,眼角到底有泪意滑落。
他隐忍着,到底还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凌诀天垂眸看着地上的血迹,喃喃:“你让我伤心了。但我不怪你,这都是他的错,是我的错。”
既然是错误,就该纠正。
……
……
是错误,就该纠正。
温泅雪走进诊疗室。
伸出手中提着的食盒:“给你。”
苏枕月在烹茶。
他没有抬眼,也没有笑,温和地说:“来得正好,明前春茶,要饮一杯吗?”
温泅雪走过去,将食盒放在一旁桌上,轻轻推过去。
苏枕月一手轻揽袖摆,垂腕提壶,在白瓷盏中倾倒澄澈淡绿的茶水。
先给温泅雪,然后给他自己。
放下茶壶后,他打开了食盒。
看到里面的茶点,笑了一下。
“刚好配茶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