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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枕月神情萧然, 眼眸直视着凌诀天,没有半分闪躲回避:“你未曾对我不起。你救我性命,为我寻找药老, 赠我世间难寻的天材地宝, 甚至怕我对你心生亏欠, 处处为我考虑,从未居功从未要半分回报。任何人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了。”
他越是这样说, 凌诀天越是觉得荒诞可笑,冷冷盯着苏枕月:“既然如此, 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难道正是因为我错在待你太好?所以你反而要杀我、背叛我?”
苏枕月眼神深静幽远,直直望入他眼底:“我杀你与你待我好不好全无关系,或许你是个陌生人,对我而言更好一些。我这一生,从未有半分属于我自己。我之所行所为,皆与我本心意愿无关。非是我要杀你, 只是因为我是苏枕月, 你是凌诀天,所以,注定了不管你我是何种关系, 都有此一日。你也可以当作苏枕月本就是一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义、卑鄙无耻之徒,如果能叫你心里好受一些,请便。”
凌诀天眼神阴鸷凌厉,剑指着他:“一派胡言,告诉我真正的理由!”
如果苏枕月必须要杀凌诀天, 前世为什么苏枕月要挡在凌诀天身前?
如果苏枕月要凌诀天死, 那一日他只需什么都不做。
这一世全都错了!
可凌诀天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仿佛从一开始, 重生之后他决定改变过去, 不去流苏岛,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温泅雪不再属于他,为他而死的苏枕月要杀他。
他的师尊,是帮凶。
凌诀天回眸,目光阴鸷孤绝,望向观礼台上的三位圣人。
解开道侣契约的仪式、法阵,所需的东西,正是他的这三位师尊告之他的。
剑圣孤鸾站出来,神情冰冷望着凌诀天,她冷冷道:“你无需责怪苏枕月,此事是仙盟共同做出的决定,你要恨便恨本座。”
凌诀天冷笑,向来凌厉强势的眉眼一点凄寒:“诀天自幼父母双亡,心下视师尊便如母亲,您要杀诀天,连缘由也不愿透漏一二吗?”
向来高高在上强势的人,一旦稍有示弱,总是叫人心下不忍。
但孤鸾毫无所动,冷声道:“你能做这个仙盟至尊,是因为灭世之劫将至,修真界奉你为神主,是为了让你救世。但,倘若你就是灭世之劫本身呢?”
凌诀天愣住了。
他自小便知道,自己的使命是未来倾尽一切挽救修真界,他是神明转世,是神子。
可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他便是灭世之劫本身。
凌诀天:“这就是你们要杀我的理由?”
被凌诀天目光扫到的另外两位圣人,一个皱眉不语。
一个叹息一声站出来。
站出来的是四方城的城主,天下符阵之圣。
城主八爷,他成为圣人的时候,外表还是个耄耋老者,但据说他喜欢每逢百岁便减一岁。
没有人知道八爷多大了,只知道这百年他出现的时候都是以八岁小孩的样子。
所以,便被尊称为八爷。
八爷叹息一声,清稚的嗓音说道:“诀天,你莫要偏激。这事要怪就怪北边墟海那边,神神叨叨的,墟海仙姥一百年前占卜出灭世之劫,修真界这群人才搞出什么神明转生仪式。现在好不容易把你养大了,教导出来了,八爷我想着终于能颐养天年了,她又出来了,这回说什么错了,说万不可让你成神,你若是成神,占卜预言结果大凶。”
他话说得随意,在场听到的所有人却全都脸色惊变。
救世神子瞬间成了灭世之源,这怎么不叫人骇然。
凌诀天也神情错愕:“你说什么?”
八爷压了压手:“别激动别激动,有事好好说,八爷我想着不能太轻信墟海那边的占卜,万一是那老太婆老眼昏花了。你二师父冶子也觉得神子之说不能大意。可你大师父她随你,脾气暴躁。你不能说八爷我不疼你,冶子中立,我和孤鸾为了你这事可是差点人头打成狗头。孤鸾比我厉害,这不她打赢了,八爷也只好听她的。她的意思是,你这段时间来的确有点不像话,先把你关起来,咱们师徒四人谈谈心,给你净化一下心魔。其他事情等墟海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预言传出来。”
凌诀天恍然大悟。
他剑指一旁的苏枕月:“你们所谓的关起来谈心,就是迫使苏枕月杀我?”
冶子乃是天下炼器之圣,一个外表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的中年人。
金冠宝衣,全身上下眼睛能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神级法器,武装到牙齿。
他摇了摇头:“不像话。”
孤鸾冷冷道:“的确不像话,你自己将道侣契约视同游戏,又是合籍又是解契,连杀人抢夺旁人道侣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却不想想旁人会如何作想?你如此不顾苏枕月的感想,他就是教训你也是应该的。有哪个神明能做出你这种事,倒行逆施,要我们如何信你,不会祸乱苍生?”
凌诀天厉声打断她:“温泅雪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温泅雪就坐在那三位圣人旁边,但自突变发生,凌诀天却一眼也不敢看他。
凌诀天自来高高在上,第一次如此狼狈,被万夫所指,他竟是不敢看一眼温泅雪的表情。
不知道怕看到什么,不管是怜悯还是其他,他都受不了。
所有人怎么看他都无所谓,唯独温泅雪不可以。
凌诀天不敢看温泅雪,其他人却都向温泅雪看去。
除了站起来的剑圣孤鸾,四方城主八爷,唯有金光闪闪的冶子和一身鸦青色的温泅雪坐着。
温泅雪垂眸,端着茶盏在喝茶。
从容沉静,就好像身处雅集诗会,唯独不是剑拔弩张的诛神叛乱现场。
他脸上幽静内敛的神色,仿佛他们谈论的话题中心与自己全然无关,好像凌诀天口中说得人根本不是他自己。
叫人一时恍神。
孤鸾收回看向温泅雪的视线,望着凌诀天:“冥顽不灵。”
凌诀天唇角微扬,神情睥睨桀骜:“那么,师尊是要弑神吗?”
他剑指孤鸾。
孤鸾张开手,本命剑凝聚手中:“你两位师尊都劝我信你,如今可见,是他们错信了你。”
冶子皱眉,直视凌诀天,冷哼一声:“你敢。”
他抬手之间,无数法器飞到空中,从各种角度对准凌诀天。
八爷也脸色一变:“诀天你这是什么意思?快跟你大师父认错!”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再怎么偏心孩子,一个敢拿着剑指着自己母亲的孩子,就是谁也偏心不下去。
凌诀天的唇角越扬越高,低低笑出声。
他剑指昔日三位恩师,神情阴郁放肆,低声喃喃:“没关系,这一世全都错了,这些都不是真的。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神墓山之战还未曾结束,这里是时间之墟的幻境。君罔极一定在旁边看笑话吧?笑你们这些人,也笑我竟然当真。”
三位圣人皱眉。
冶子:“他真的入魔了吗?”
八爷:“真的跟疯了一样不清醒。”
孤鸾:“先拿下再说。”
他们并未当真要杀凌诀天,正如八爷所说,即便是墟海的预言也不能如此儿戏,说是神子就尊奉,说是灭世之劫就杀的。
他们本意还是凌诀天力量太强,又不受控,想要借此机会给他一个教训。
越是强大的武器就越是需要一个能限制他的鞘来束缚。
绝不可以让他以为自己可以肆意妄为、为所欲为。
但凌诀天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他最恨背叛,也最无法原谅背叛。
一时之间就像又一次回到了九岁那年。
“什么救世、灭世,什么朋友、师尊,这个世界上只有阿雪不会骗我、害我、伤我。”
“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过,反正很快就无所谓了。”
凌诀天早就打定主意,要让一切回到时间重启之前。
既然如此,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就只是大梦一场,噩梦也好、幻觉也罢,全都是假的。
那么,梦里的恩怨情仇又有什么关系?
凌诀天一时荒诞一时怨愤,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阴鸷。
“既然如此,你们就全都死吧!”
他剑出手中,万千剑影,所到之处,大乘以下修为尽数重伤。
凌诀天执剑而过,走过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能活着。
孤鸾等人皆露出震惊之色。
震惊于完全释放的神子力量之强,远超出他们的意料。
也震惊于,凌诀天当真是邪魔劫灭本身,仅是如此,他便不顾念丝毫道义,斩尽杀绝。
毕竟,在座如此多的宾客,只有少数才有资格知道灭世之劫的事,知道墟海最新的预言。
换句话说,纵使是背叛凌诀天,目前明确表明立场的也只是孤鸾和苏枕月而已。
但凌诀天却是不管不顾,对在场所有人,一气杀之!
“果然是邪魔。”孤鸾拔剑迎面而来。
冶子催动法器护阵。
八爷急得要跳脚,但也知道事情至此无法善了。
他立刻召唤出墨笔,飞在半空,开始飞快书写符阵。
盛大庆典。
一片哀嚎逃亡。
死的死,杀的杀。
只有那道鸦青色的身影依旧坐在狼藉的席间,筷子轻轻夹起一块鲜嫩的豆腐。
他放下筷子,有些失望。
天界的豆腐并没有修真界君罔极给他买的新鲜好吃。
苏枕月快步走过来,拉着温泅雪的手站起来。
“快跟我走。”
温泅雪一面跟着他往前,一面问道:“去哪里?”
苏枕月:“神墓山。”
苏枕月召唤出一片巨大的叶子飞行法器,带着温泅雪上去。
瞬间往下界神墓山方向而去。
温泅雪回头。
凌诀天的剑从孤鸾的心口抽出,脚下踩着冶子金黄微胖的身体,八爷不见踪迹,只看到地上沾血的他常拿在手里的算盘。
凌诀天满身狼藉,白衣染血,玉冠打碎,长发散落肩上。
昔日白衣剑仙,转瞬化作地狱修罗。
他漆黑的眼神阴鸷又深情,望着温泅雪的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甚至还有几分欢喜天真,惶恐、害怕和委屈。
就像是,怕温泅雪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却又高兴温泅雪看他的眼神还和从前一样。
那乌黑的眼眸像夜色深处清澈的湖水,始终如一,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无论所有人变成什么样,无论在现实还是在幻觉里,都这样静静地不变地望着他。
“阿雪,我们很快就回家了。”
凌诀天轻笑出声。
他实在很高兴。
虽然满地鲜血,死了无数修士,其中还有他如父如母的师尊。
可是,当事情荒诞到了一定程度,恰恰说明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么,温泅雪不爱他,不属于他,也一定是假的。
噩梦都是相反的,只要醒来就好了。
凌诀天笑着的脸瞬间冰冷。
执剑化作一道流星向云端追去。
……
“别看。”苏枕月对温泅雪说。
飞行法器的速度极快,视线已经被层云遮挡,温泅雪回收目光。
苏枕月坐在叶子前段,正看着他,神情从容依旧。
温泅雪说:“那里还有很多苏家的人,你不管他们吗?”
凌诀天杀疯了,恐怕那些人现在已经遭遇不测。
苏枕月看着温泅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凌家当初灭门,幕后有苏家的手笔。”
温泅雪:“……”
苏枕月淡淡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纵使凌诀天灭苏家满门,也是因果如此。无人能救。做错了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人能幸免。”
温泅雪:“苏家满门里……也包括你吗?”
苏枕月笑了一下,望着他:“包括。”
温泅雪抿唇不语。
苏枕月看上去一派轻松,没有半分被发疯的神明追杀的压力:“你很喜欢君罔极,如果有人对你说,君罔极会灭世,只有你能杀他,你杀吗?”
温泅雪不解:“不会。君罔极也不会灭世。我们就只想谈甜甜的恋爱。”
苏枕月轻笑出声:“甜甜的恋爱。”
苏枕月想起,那一日在灵域之中所见,那两个人的确是……很甜的爱着。
温泅雪:“有人跟你说,凌诀天会灭世,只有你能阻止,所以你才杀他的吗?”
前世苏枕月就没有杀凌诀天。
前世也没有人说凌诀天灭世。
苏枕月望着温泅雪:“你试过这样活着吗?你虽然是一个人,但你却不是你自己。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着。为了维护这个存在,你必须尊贵高洁,在这个存在需要的时候,你又必须卑贱阴暗。我不是我,我是一束月光,一束可以被任意扭曲的光。装在玉瓶里,那便是美玉无瑕。装在沟渠里,就是污泥。是什么并不取决于我,取决于这个虚无缥缈的存在需要我如何。我的喜怒、爱憎、意志,毫无意义,最好没有。一个人怎么能同时视另一个人为友、为仇、为知己、为伴侣?我对凌诀天唯一的善意,就是做一个可杀的恶人。我之于他,可为仇雠,不可为友。”
温泅雪眨了一下眼:“虚无缥缈又真切存在的东西,是苏家吗?”
苏枕月:“人间的恩义、大义、道义,一切都可以是。祖父以死迫我保全苏家,可所谓保全苏家的方式,就只有成为神明道侣。师尊说,只有我能阻止凌诀天灭世。凌诀天说,他为了我失去了你,失去了一切。每一个人都觉得,我应该听从他们的话。但他们自己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顺遂了所有人的意,事情就成了眼前这个样子。”
温泅雪望着神情从容的苏枕月,缓缓道:“凌诀天是灭世之劫,那,君罔极呢?他是真正的神子吗?”
苏枕月看着他:“我不知道。”
温泅雪静静地注视着他:“神墓山外,真的有剥离神格的仪式存在吗?还是说,你骗了我,你们真正想要的,是君罔极和凌诀天同归于尽?”
苏枕月眉睫极轻地动了一下:“君罔极……他们并不认为他是。”
温泅雪敛眸,并不感到意外,淡淡地说:“人类本就是不需要神明的,即便是,大家也更想要一个死了的神明,而不是活着的。”
苏枕月:“也许之前不是这么想的,但,有过凌诀天今日所为之后,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活着的神明太过可怕了,强大不受控的力量,只要稍有动怒,人修当中最顶尖的圣者,说杀也就杀了。
苏枕月:“对拥有非人力量的存在而言,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就像浮梦花开,只是一场梦罢了。如果梦做得不开心,神明随时可以醒来,但梦里的人又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