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没用的凡人。
他的父亲是太子, 纵观史书下场悲惨的太子并非是少数。
史书里比太子更难做的却是太孙。
比太孙更难做的,是太子被推翻后,流亡民间的太孙。
就是史书里也找不到几个可供参考的, 侥幸找到,也不过是事败身死。
他一生最轻松的时候是小时候跟着哥哥流亡的日子,那时候东躲西藏,饥一顿饱一顿, 但身边有亲人相依为命, 便什么也不害怕。
好难得的一段无忧无虑。
直到父亲旧部找上,他明了自己的责任。
他们说,哥哥是臣, 他是君。
他们说,哥哥觊觎他的权柄。
可一个背负谋逆复仇责任的傀儡的权柄有什么好窃取的?
这个位置, 即便是他这个平庸不聪慧的人也一眼看到结局,他注定是要失败,以乱臣贼子的身份死去的。
只是出生如此, 这是他注定的命运,推脱不得。
可笑那些自诩聪明的人却还在这个注定的死局里争权夺利。
天下算不得盛世,亦算不得太平,但他流亡过当过普通人, 深知对老百姓而言, 只要不是活不下去了,没有人盼望着打仗。
他那时候一面兢兢业业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一面却盼望着这些聪明人早日对他失望,转身去投了朝廷, 如此他这徒劳的努力也能早些结束。
也免得再造杀孽, 累百姓多受一份苦。
算是他这可悲可笑平庸一生里一点功绩了。
朝廷派来的人赐死他的时候, 他十七岁生辰还没过。
想起这些年已经关系生疏的哥哥。
他是故意遂了那些人的意和哥哥疏远的,他是没办法脱离这条命运结局了,但哥哥还有机会脱身。
死前却想起,小时候那些年无忧无虑相依为命的流浪时光。
这本该就是他的一生了。
但命运却从这里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原来这个世间有仙人,凡人亦可修仙。
这一次救他的又是哥哥。
但他们的身份境遇却打了个颠倒。
哥哥是被仙师看重的亲传弟子,他是资质平平的外门杂役。
哥哥一朝修炼,一日千里,他却怎么也摸不到玄之又玄的灵气。
哥哥百岁之前境界圆满,飞升在即。
他全靠哥哥给他的驻颜丹,维持在少年模样,却已油尽灯枯。
他心里并未有任何不平,纵使当了几年谋反的傀儡君主,但他一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没用的凡人。
即便在普通人里,也过分普通。
就像他那根怎么也感受不到灵气的灵根。
他心里为哥哥高兴的,小时候他就知道,哥哥很厉害,这样的哥哥无论得到任何成就都是值得的。
但有些事是无法说出口的。
就像小时候,他配合着臣下疏远哥哥,这样哥哥便能离开属于他该承担的注定的悲剧结尾。
现在,他亦愿意配合,让哥哥斩去他这截尘缘。
从此他入轮回做他的凡人,哥哥飞升做他的神仙。
于是,不必亲近,不必多言。
他入轮回,过忘川渡河,哥哥肯来送他最后一程,他已是很高兴了。
一路沉默。
一路无话。
他抿唇浅笑,在对面神君那双无喜无悲的双目注视下饮下孟婆汤。
他以为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却不知道,这才是一切的开始。
他一直都知道的,从小就知道,他的哥哥是极好的哥哥。
自己有一块饼,就绝不会让他饿着。
自己能修仙,便一定要拉着他一起踏入仙门。
这次也一样,他的哥哥飞升成仙,便一定要让他也飞升。
可是他不争气,每次都只能当那个拖后腿的。
他这样没用的凡人,连筑基都不能,怎么飞升?
但元天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为他找了最容易入道,最容易修行飞升的道,无情道。
一旦斩情断爱,灵台清明,便可感应天道之势,进入无我忘情之境,到时元天便可助他重塑灵体。
他是听不懂的,他也不明白,更不清楚为什么无情就能离成神更近?
他欲言又止。
可他自小就知道的,哥哥沉默寡言,但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他在这样的哥哥身边长大,性格软弱温吞,唯一能做的就是听话。
哥哥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去做。
从来如此。
他这样平庸无能的人,唯一能为哥哥做的,就是听话。
只是他活得久了,渐渐发现一个道理,这个世间少有自觉是庸人的,多的都是自认聪明的人。
而有时候,有些事情反而聪明人看不穿,庸人才看得见。
就像,当初哥哥在朝廷围剿前让他退位,顶替他去迎接朝廷的处置。
他那时候就知道,这并没有用,朝廷想杀的只是废太子的血脉。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听从哥哥的话被保护。
哥哥要让他飞升,可他生就一颗凡心凡骨,即便洗去记忆,转世投胎重来,他也还是做不了仙。
可既然是哥哥的意思,他便也顺从着哥哥安排的命运。
一世一世的死,一世一世的过忘川。
河里的魂莲开出的花,短暂的一生乏味苍白。
他是书童,哥哥是他的主子,十几年细想,记忆里只有墙外的那条街巷,人家墙头伸出的花树,四季的荣枯。
他做小太监,哥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是他的义父,没有人欺负他,也没有人亲近他,从生到死都在宫墙里,皇宫里没有树,因为木在墙里是困。他这一生,就是困。
一世一世,就这样过去,每一世都是哥哥杀他。
“你为什么还不能悟得无情道?”哥哥皱眉,不明白。
他一遍遍死,等哥哥明白,和从前每一次一样,他那固执的哥哥,除非亲自撞了南墙改变主意,绝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意见。
而他便不违背。
忘川的魂莲开了四朵,哥哥杀了他四次。
哥哥终于皱眉放弃:“以后我不会杀你了。”
他想,哥哥终于明白了,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何况他们仙凡有别,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这个慧根修仙的。
纵使哥哥杀他千千万万遍,他这样的没出息,看不懂堪不破,生不出恨,也不晓得何为无情。
每一次死前都茫然,哀伤,想不明白于是便算了,他的哥哥一直待他很好,许是有什么苦衷和不得已,许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许是……
这样想着,忘川奈河便过了。
前生一切都想起。
他配合着被杀死,配合着等待哥哥生厌,明白他朽木不可雕。
哥哥说罢了,属于神君的眉眼一片出尘超脱。
“换你杀我就是。”
什么意思?
他依稀明白,他那固执的哥哥仍旧未曾放弃。
做凡人的时候,再固执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能力总有限制,哥哥总会知道不得行而放弃。
但成了仙神的哥哥,能做到的太多了,这次的放弃前的尝试太漫长了。
被杀的四次轮回,他只是茫然。
逼不得已,要亲手杀死哥哥的命运,他却怎么也做不来。
像喝了最苦最苦的汤药,人生好苦啊。
他一直是个平庸无能的凡人,宁愿为难自己,做不来弑亲杀爱。
忘川渡河。
他苦笑着,终于忍不住开口:“算了吧。”
元天神君淡淡:“你既已知道为人之苦,便更该努力修仙,脱离轮回之苦。”
他拿那双庸碌凡尘的眼睛望着眼前高高在上的仙人。
他要怎样告诉这个仙人,他不觉得人生苦,让他苦的唯有眼前的对方。
他一世世地杀对方。
每一次都觉得去了半身魂魄。
忘川渡河,眼见了这位死在他手中的要千方百计度他成仙的神君,却比见世间最可怖的恶鬼还惊惧。
平庸的凡人哀伤着眉目,望着对方:“求你了,我不杀你。你做你的神仙,我做我的凡人,就此放过吧。”
他再没有力气去做那个听话的弟弟了。
他哀求退后的时候,苍白的脸望着这个不断被他杀死的神仙,眉眼竟有逼到绝路的怨戾。
元天不懂,不明白。
为什么这个人有勇气反抗他,怨怪他,有戾气,却做不到杀他无情,杀他有恨?
“哥哥让我杀的,不是什么别的,是我这个凡人存在于这个世上,唯一的一点对人世的牵挂和美好。”
元天不解,那样不是很好?
了却了尘缘,了却了俗世无聊无意义的妄念执着,才能洗去凡心,才能换得一副神心仙根,才能脱离轮回之苦,随他位列神国。
从此以后,无怨憎会,无爱别离,无生老病死,无贪嗔痴心,无所求。
平庸无能的凡人无奈地望着那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神仙。
可是,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人跟仙更不一样。
有些人生来便没有半点仙缘仙根,所求不过是俗世凡尘里那点毫无意义的烟火,一餐一时,花开花落。
他一遍遍地被杀,一遍遍地杀,杀干净了身作凡人对尘世间活着的眷恋、期待,空茫了所有的贪嗔痴恨,酸甜苦辣,最终只剩下一味苦。
他这颗凡心终究是没有了,怕了人世,怕了轮回。
可他这个人本就是天生的凡人,没有半点的仙根仙缘,做不了凡人,也不可能做得了仙,便只剩下魂飞魄散。
他是个庸碌的无能的凡人。
但有些问题,反而是笨蛋看得更清。
所以,他早就明白了,他的哥哥为何一心一意执着于让他飞升成仙。
因为元天神君是一个孤独不自知的神仙。
来人世历劫一遭,有一个弟弟,便是所有。
于是越发地舍不得,做回了孤独的神君,便下意识想要那唯独属于过他的牵系长久陪在他身边。
就像他每一次转世,对人间烟火的留恋,对街巷的那棵树,对宫墙里饲养的小动物,对带给过他美好憧憬的人世的不舍。
他于元天神君,便像是那些人间烟火、花木小兔、粥饭餐食于他。
他有时候也感到抱歉。
为那个孤独的神君感到惋惜,为何遇到的弟弟是他呢。
若是元天的弟弟是一个聪慧的有仙根的修士就好了。
那样,那个修士一定能修炼神速,早日飞升,说不得不需要斩情断爱修无情道,亦可飞升。
这样便能长长久久陪伴这个孤独的神君了。
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是他呢。
偏偏是他这样一个凡身凡心,平庸无能的凡人。
纵使是怜悯元天
的孤独,可他还是没能让自己对仙人对飞升生出憧憬希望,他毕生所求就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生在普通人家,有一对偶尔吵架但善良的父母,他锦衣玉食并无所求,种田干活都很乐意,每天和村里的同龄人去漫山遍野地玩耍,上山砍猪草,下河摸鱼虾,到了年龄一群人去上私塾,因为背错了书被先生打手板,罚站。
长大后遇到喜欢的姑娘,努力攒钱迎娶对方过门,组成一个自己的家,来年生个娃娃,庙会或者节庆日,让娃娃坐在自己的肩上,牵着妻子的手一起去人群里看灯花。
慢慢老去,儿孙绕膝,老来伴互相搀扶,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死去,一起去忘川河上看魂莲里,这一世热热闹闹,寻常普通又满满当当。
不像他从前的魂莲,总是空空的苍白,什么都没有。
“不是所有人都想成仙,哥哥,我想不出不做凡人,成仙的日子,那里没有任何我想要的。”
“做神做仙若是那样好,哥哥为什么这般孤独?”
他努力过的,去斩情断爱,去飞升做仙人。
可他实在是平庸愚笨,怎么也参不破,什么叫无情道。
他,很抱歉。
神想教人作长生,却不知道人求长生,是为了长长久久的做人。
却没有人问过神,尔长生为何?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凡人活百年,是凡人的百年。
神仙活百年,是神仙的百年。
其实神仙和凡人都是一样的。
他还是书童的那一世,小时候坐在墙头望牵牛织女星,对书生的哥哥说:“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牛郎织女一年一会,是对凡人而言的一年,但对神仙们而言,其实天天都在相见呀。”
书生静默,只是拿眼望着他。
他看不懂那眼神,只当是自己笨,又说了无知的话,但好在主人不会怪他。
于是无忧无虑去玩耍。
书生站在庭前,目送他走入人海,眼神像没有生命的荒星。
那笨蛋从灯火之中跑回,提着一盏灯笼,笑着拉着神君的手,向那灯火宣暖之处而去。
看过热闹的接头表演,吃了一条街的美食,猜过灯笼里的谜思,许愿放了灯。
烟花之下,人潮汹涌,有人拉着你的手,对你言笑,陪你过长街短桥。
于是生命便填充了一夜的绚烂,于是荒星便扎根了一夜的草种。
神教人作长生,人教神如何生。
是因为感到孤独,爱才诞生的。
因为有所爱,才想永恒长久。
神和人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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