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颜抵达锦绣茶楼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十分钟了。
她不急,平心静气,缓慢入茶楼。该急的人是柳如眉,她可不要落于下风。
刚一进茶楼,尹颜就被柜台旁的“太白遗风”幡子吸引了,明明是茶楼,竟还卖瓶瓶罐罐的酒水。世人多有一个从众心理,觉得李白饮酒作赋在行,冠上他酒仙名号,便能使自家酒水更为香醇。
实则多是徒有虚名,酒味尝起来不咋地。
尹颜撇撇嘴,继续四下寻找柳如眉的身影。终于在偏僻的二楼隔间,寻到了戴宽檐女式毛呢帽的柳如眉。
她披衣戴帽的乔装姿态,在尹颜这个易容行家眼里,可真是错漏百出。
即便柳如眉班门弄斧,尹颜也没有指点柳如眉的心思。她有要紧的事办,眼下怡然自得地落座,叫了两碗茶汤,悠哉做着自我介绍:“柳小姐好,我姓尹。”
柳如眉没那么多时间和尹颜寒暄,在她眼里,这女人可是自己仇家。
于是,柳如眉嫉恶如仇地皱起眉头,道:“我对你的名字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父亲在哪里?”
尹颜拨弄茶汤上的浮沫,笑:“你可算承认自个儿有父亲了?”
柳如眉说漏了嘴,也不装了。她摊牌,道:“别问那么多,我只想要你放人。”
“电话里,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只要柳小姐告诉我,有关郑先生的下落,我便把那老头交给你。”为了防止柳如眉装疯卖傻,尹颜还适时拿出了郑先生的黑白照片,递给她看。
柳如眉面色凝重,道:“你们绑架我家人,就不怕我报警吗?届时警察厅出动,有你们好果子吃。”
她还敢一本正经地威胁尹颜!
此举,惹得尹颜笑出声来。
她目光锐利地看了柳如眉一眼,道:“若是你想报警,你早报了,何必等到这时?你既不寻警察厅,而是直勾勾来面见我,赴这一场鸿门宴,铁定是心里有顾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找警察厅,如何同人解释你有亲生父亲呢?你不是文官小女沦落风尘吗?要是真说了身世,不就是告诉你的歌迷,你满口胡言,此前凄惨故事全是胡诌人设吗?莫说你歌迷会不会谅解你,便是那些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金主们为了保全颜面,头一个也饶不了你。”
她这话其实句句打在柳如眉七寸之上,教人避无可避。
柳如眉的企图被人拆穿了,本就是纸糊的老虎,如今薄如蝉翼的纸面漏风,更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柳如眉之所以会对父亲如今身陷囫囵一事深信不疑,是因为她父亲的行踪,只有自个儿知道。
她为了事业,把生父之事藏得十足好,每个月除了送三回菜坛子,再无瓜葛。
其实她作为歌女,吃食是要忌口的,清淡为主,腌食禁止。可是为了让家中人伺机见她一面,她故意同意收下吃食,骗老父亲月月来送。
再好吃的腌菜萝卜,个把月也要腻了,可她怕若自己不收物件,父亲没了由头来找她,会伤心失落,故而一次次嘴上嫌弃,却背地里将家里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
本就不多的父女之情,也仅靠一坛子酱菜艰难维系至今。
尹颜见她不说话,循循善诱,道:“我若是你,老实交代了郑先生的事情最为轻省,还可领年迈的老父亲回家。”
尹颜也是有几分羡慕柳如眉的,至少如今对付她的人,是自己。
若真轮到杜夜宸出马,那柳如眉此时此刻定然要褪去一层皮,哪里还有茶话会可谈,面前摆上茶汤与茶果来食?
她是坏,可她坏得有分寸,不似杜夜宸那般能放开手,无所顾忌,行事过火。
柳如眉是不知者不畏,若她尝过杜夜宸的雷霆手段,那该对尹颜此时的柔情话语感恩戴德。
现下轮到柳如眉抉择了,她桌底下的手握了松、松了握。
她犹豫很久,终是开口:“郑先生……被人带走了。”
难啃的骨头松动了,尹颜险些喜极而泣。
她直起腰身,郑重其事地问:“被谁?”
“我不知道,我也不认识那个人。不过,是他利用我,劫走了郑先生。”柳如眉妥协了,她平素都为自个儿筹谋,如今报答一回家人吧。
“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能不能详细说说?”尹颜温声道,“你放心,只要你说出所有知晓的事,我必然保你父亲安然无恙。”
“嗯。”柳如眉无可奈何,只得将故事娓娓道来。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那时,柳如眉刚得了南城百灵鸟的歌后称号。
歌迷都说她是实至名归。
本就是官家闺秀,通体气派不同于旁人。家境殷实时是闺门翘楚,如今沦落风尘,也出人头地,拿了歌女魁首称号。
这些话,极具讽刺、滑稽、富有戏剧性,也正因如此,柳如眉才格外吸引人。
玫瑰舞厅的歌迷分成两个派系:一方爱重柳如眉这种风雅清高的,另一方则偏爱传统歌女那种卖弄风情的款式。
为此,常有人嘲柳如眉假清高,两方人马时常争辩不休,打个头破血流。
唯有柳如眉知晓,什么高门落魄女呀,全是她编织的谎话。也不过是为了给歌女生涯添彩,好多赚些银钱。唱戏伶人有自家的青罗行头,而这一重虚假的故事,也是她在舞厅里行走江湖的行头。
世人总是愚昧盲目的,只要她铺上一层华丽的绸衣,教人看直了眼,哪管底下多少臭虫虱子。
她是天生的表演家,诱得歌迷们趋之若鹜,争先恐后来奉承她。
柳如眉是个聪慧的姑娘,她知道将自己塑造成清贵官女子沦落风尘有多么得利。当她家世高尚的时候,这些凡夫俗子哪个能同她亲近?只可远观,心痒个不休。
如今她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些大男人的保护欲便汹涌澎湃而来了。各个都要当她生命里的英雄,成为她的救世主。
只因柳如眉是高贵的、不可触碰的官家女。如今家道中落,男人们得了时机,可不得日日亲近?
也有这样一层身份背景在,柳如眉也能同旁的歌女区分开来。她是特殊的女子,能够使小性子,能够发脾气,可以时冷时热如同猫儿一般。
她也可以挑选客人与金主,只挑拣自个儿爱的伺候。被她选上的男人与有荣焉,被她舍弃的男人曲意逢迎,求她青睐。
物以稀为贵,谁都能浅尝一口的事物,反倒不新鲜了。
客人们说柳如眉是香的,旁的同僚歌女可就骂她坏行业规矩,假把式,一颦一笑全是臭的了。
她们怨恨自己没有柳如眉那凄惨身世,要是她们也是官家之后,不也得金主追捧?
这些歌女越是嫉妒,越是想揪住柳如眉的把柄,也教她如临大敌。
柳如眉想,若她有朝一日,秘密败露了,该当如何呢?
若是让这些女孩们知道,她并没有显赫家世,也从来没有官家背景,她的爹妈不过是乡巴佬,那该怎么办?
金主们会不会气她欺瞒,恼羞成怒报复她?这些妒恨她已久的歌女们,会不会沆瀣一气,对她落井下石?
柳如眉不敢想,她接连好久都做噩梦。
在梦里,那些戴着不同人皮面具的歌女们朝她指指点点,娇声议论——
“我当柳如眉真是官宦世家的小姐呢!原也是个乡下泥腿子的种!”
“真是笑掉大牙了,装什么闺秀小姐的清高!”
“真有意思,她的歌迷闹着要她赔偿歌会票钱呢!”
柳如眉午夜梦回,总是被这些污言秽语吓出一身冷汗。
某天,那个噩梦来临了,她的好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