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不了解掏粪这行有多么暴利,但一定知道有多臭。
日头愈高,大粪池里……嗯,就不详细描述了。
总之,恶臭四溢,苍蝇群舞。
无需挂牌赶人,闲人自晓得回避。所以,这地儿平日是冷清无人,毕竟哪个闲得无事会来惹一身五谷轮回后的发酵香气呢?
只有一早一晚,收卖夜香的工人们,或挑着担子,或推着小车,晃晃悠悠,洒着夜香,络绎不绝。
但今儿,却塞进了两个格格不入的怪客。
一官差,一道士,俩蹲在水道边对着一路洒落的粪水直蹙眉头。
这两人自然就是李长安和薄子瑜了。
……
这次总算没扑空。
泥迹找到了!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来往的收粪人们早把痕迹踩散,沿路洒落的粪水又将残留的气味儿冲混。
虽然能确定妖怪的确是俎鬼,也确实从这附近上岸,可具体的去向却难以得知。
不得已。
道士只好硬着头皮祭起冲龙玉。
刹那间。
一片屎山粪海扑面而来!
李长安颤颤巍巍在粪池周遭徜徉了一圈。
终于铁青着脸,拍了拍薄子瑜的肩膀,然后夺路而逃,洗鼻子去了。
至于妖怪,却仍没找到。
…………
薄子瑜心急如焚。
只要俎鬼敢在粪池里吐个泡,他都能跳进去,把妖怪给捞出来。
可惜妖怪没在粪池,他也就失却了畅游的机会,只得在路边,拿一丛藤萝发火。
可突然。
他打了个激灵,目光黏在一个过路人身上,挪不开眼。
这人也是个收夜香的,衣衫破旧,披头散发,推着个小车,车上搭着大粪桶,推起车来东倒西歪。
动作笨拙生疏,但哪个行当没个生手呢?不足为疑。
但偏偏薄子瑜就是越看越蹊跷,越看越觉得此人可疑。
怪哉。
收夜香是从天未亮就开始的,眼下日头已高,按说城中各处的收粪人早已完工,此人为何这般滞后?
怪哉。
他从粪池出来,桶中该是空的才是,缘何车辙印颇深,且明明小车推得颠簸歪斜,却不曾洒出一滴汁水儿?
脑子还在疑惑,步子却已自觉缀了上去。
那收粪人好似也察觉了他,突然之间,加快了速度。
薄子瑜不惊反喜。
“站住!”
大吼一声,甩开双腿,紧追而上。
收粪人速度竟也不慢,推着小车也能健步如飞,让薄子瑜愣是撵不上。
但此人在推车的手艺上终归生疏了些,刚追逐进一条小巷,没瞧清路况,轮子碾上路边青石弹飞起来,连人带车一起翻到倒地。
而车上的粪桶随即打翻,滚出一具汁水淋漓的尸体!
薄子瑜微微一愣。
旋即。
脑子里好像塞进一根炮仗。
“砰。”
爆炸开来。
他忘掉了手头的黄符,甚至忘掉了腰间的佩刀,“哇呀呀”怪叫着,就猛地扑了上去,下意识就使出了少年时千锤百炼的殴斗技巧:一手捋头发,一手掏裆。
刚开始,他占了一丝便宜,可随即,他就觉得对方身上迸出一鼓骇人的巨力,几乎要将他掀飞撕碎,可这巨力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他恍惚只以为是错觉。
赶紧把对方压在身下,把脸摁进地里吃土,双手反剪在背。
做完这一切后,一抬头,道士一脸懵逼站在他面前。
“道长看!”薄子瑜兴奋到舌头打颤,“我抓住啦!”
“啥?”
“妖怪!”
“可是……”李长安挠了挠头,“这位居士是人啊”
噶?
薄子瑜神色蓦然一僵。
忙不迭把身下那人的脸扭过来,只一眼,却是瞪圆了眼睛。
“周淮!”
…………
依旧是粪池。
却不似先前那般冷清。
数十个收粪人、捕快正聚集于此,忍着恶臭与粪毒,从粪泥中拖拽出一具又一具尸体。
李长安默默看完,转身走入旁边一处民居或说临时监牢。
“如何?”
薄子瑜愤愤回道:“这厮还是一字不曾开口。”
李长安眉头紧蹙,目光转向角落。
在那里,文名远播的士人、周家的长子、“死而复生”的周淮盘腿静坐、默然无语。
“这厮真不是那妖怪变化成的?”
年轻捕快由自不甘。
李长安摇了摇头:“他身上没有妖气。”
“那这厮可是被妖怪惑了心智。”
“眸中神光清朗,并无被幻惑的迹象。”
“那这狗曰的为何半个屁也不放!”
薄子瑜又急又气。
他本来拼了性命捉住了“妖怪”,谁想是个周淮。是周淮也就罢了,他被妖怪掠走过,又鬼鬼祟祟地运送尸体,八成就是被俎鬼所指示,多少也该知道俎鬼如今藏身何处。
可没想到,这厮打被捉住,到禀明府衙遣来差役捞尸,前前后后大半天过去了,愣是半个字儿都没吐出来过。
“就算不关心妖怪继续害人,也该晓得家满门都被妖怪所杀。倒是好,不但不报仇,反倒包庇那妖怪!”
薄子瑜咬牙切齿,喷出的唾沫星子都在冒火,可周淮就是眼皮也没抬一下。
李长安此时却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不,是我一开始就错了。”
“昨夜,我只依照往常的经验,判定妖怪是从外闯入周家,杀人之后,卷尸离开。却忘了,潇水有所不同。”
“薄居士。”李长安突然问薄子瑜,“知道虎姑婆吧。”
“是那冒充婆子吃人的妖怪?”
“正是那妖,却不是冒充。”道士顿了顿,“虎姑婆本就是婆子变成的。”
到此,他抛下既惊讶又茫然的薄子瑜,转向角落的周淮。
“粪池中拖出了八具尸体,除了家亲眷,还有两个左近栖身的乞儿,却独独没有令尊的尸体。”
“我想并不是包庇妖怪,而是在包庇的父亲。”
狭小的房间内光线昏暗,在薄子瑜的震惊,周淮的沉默中,李长安慢慢吐露:
“令尊就是俎鬼!”
此言一出。
薄子瑜的震惊无关紧要,一直默然的周淮却是抬起眼来,笑了笑,再次埋下脸去。
“这混账!”
薄子瑜瞧见这幅模样,又是勃然大怒,一个大步抢上去,揪着他的衣领。
“待乃公先赏个十七八拳,打个皮开肉绽,看说也不说!”
言下之意,就是好话说尽不听,只得上刑拷问了。
道士没理由反对,而薄子瑜也已扬起了拳头。
“住手!”
却是昨夜领头的官差,风传中邢捕头的替任者,腆着肚子摆进门来,撞见了薄子瑜的动作,连忙呵斥。
“周郎君可是有功名在身的贵人,可是等贱役能胡乱打骂的?”
薄子瑜气急。
“班头……”
好吧,是“班头”不是“捕头”,这两字儿一出口,后面的话不需听,道士就知道完球了。
果不其然。
这位新捕头立刻跳了脚,别说拷问,还要将两人给撵出房去。
至于,薄子瑜口中那些“俎鬼流窜,须臾便有无辜丧命”,他是一概不听的,想来宁愿死几个屁民,总好过得罪士林。只是薄子瑜看不清其中厉害,仍旧与他据理力争。
可嘴巴要能解决所有的事儿,人又何必长一对拳头呢?
李长安默默活动了几下手腕,某些时候,难免得使用些非常规的手段。
就在他打算付诸行动之际。
却瞧见一个陌生的捕快,悄悄走近争执的两人,手腕翻转,竟是多了两枚短针,迎着道士诧异的目光,嘴唇无声微动。
“是我。”
李长安:“……”
只好以目光回了一句:请便。
可也在此时。
薄子瑜突然一拍脑门。
“我怎么给忘了!”
他先是厌恶地瞅了一眼周淮,又转过来小声而急促地说道:
“听闻这厮惯爱谈玄论道,家中世代敬奉道教。我等差役问他,他自持身份不屑开口,如果是一位道法精深的有道全真呢?”
这倒是个好法子。
李长安不由点头。
周淮因着亲亲相隐的愚孝,不肯吐露俎鬼的藏身之所。可毕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平静的外表下,真的没有波澜么?
不过。
们看着我干嘛?
我野道士来着。
道藏目录都背不全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