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章、潜流
已是子时,但江上来往船只亮着灯光穿梭不断,不时有阵阵汽笛声传来,码头上隐约可见还在忙碌的人影,江畔夜未眠。古朝天门遗迹故地,游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静静的坐在花岗岩石阶上,这里与他以往夜半练功任何一处地点的环境都不同,并不静悄,天地灵气充满了各种扰动。
浅碧色的嘉陵江水汇入黄绿色的长江水,在朝天门所对的江心汇流,那里便是重庆城的地眼所在,与这一片地天山川各处的地气灵枢相呼应,有一种在精印谷感应整个八大处天机大阵的感觉。
但此处的地气处于一种不断动态变化中,渗杂着千年码头攒动的人气、大都市特有的烟尘气、时令中的酷暑湿热气、似令人浮躁不安。
若将神识延展而开融入其中,寻求那独特的精微体验,会感应到天地之间浑然浩荡的生机灵动,随着两江流水、四野山川流转不息,动中有静达成微妙的平衡,宛如太极运转,混沌中重现清明,拥有这世上最难言的滋养神妙。
移转灵枢、滋养形神,这里是绝佳的环境,但若神识不够精微、定念不够深厚,便无法去芜存菁、感应玄机,反受污浊杂扰沾染。
但对于此刻的游方来说,这里是最适合不过的,身处其中的感觉便如游鱼隐于江湖,阅历人间种种。游方就像一个嫌深夜躁闷、来到江边纳凉的闲人,坐在石阶上,身形被旁边的高坡挡住,毫不引人注目。
实际上,就算是高人经过也不太可能注意到他并现异常,因为他正在修习在楚阳乡自悟的建木心法,以立身处为机枢,神识感应遥望的江心地眼,似不存又无处不存。除非亲眼看见他,或者以神识起无差别无目的大范围扰动,否则不太可能现他。
游方一坐下,携两江地气入境,自己立刻就有感觉,此地是他寻求功力精进的最佳修炼之所,比世外名山大川、风景桃园都要合适的多。浑厚浩荡的长江来龙灵动在此回旋,融入这人间杂乱而旺盛的生机之中,扰中寻安便是撄宁之境。
游方坐了很久,子时已过,他已经准备止息心法起身了,却听见身后高处的观景平台边缘有两个人在说话,声音非常耳熟,其中一人是沈四宝,另一人是曾在松鹤谷见过的沈慎一。
游方没回琦琦招待所就是不想碰见沈慎一,没想到这位沈掌门居然深夜也来到了朝天门。他们刚走近数百米开外时游方就查觉了,身形未动仍然坐在原地,从上面观景平台的角度是看不见他的。
若论秘法修为,沈慎一当然在此刻的游方之上,通常情况下想暗中偷听这种高人的谈话并不容易。这里是夜半无人的空旷所在,沈家父子虽然谨慎的以神识拢音交谈,但也没想到这么巧会撞见游方,而且他还在习练如此奇特的建木心法。
游方习练建木心法之时,神识与环境完全融为一体,且在他神识所及的范围之内,所生的事情都能察觉的清清楚楚,包括沈家父子的谈话。
他们从解放碑的方向走来时说了什么游方并不清楚,到近处听闻,沈慎一在向儿子讲解重庆一带特别是此处的风水地气玄妙,达到各种修为境界时辅助秘法修炼的利弊之处,与游方体会的玄妙有相通之处,但九星宫秘法另有一番特有的玄机。
游方很有点不好意思,这是一派掌门传授亲儿子的秘法玄机,非门中核心弟子传人几乎不可能听闻,而游方全听见了。他倒不是特意偷听,既然已经听见了就继续听下去吧,对他也大有好处,此刻起身或者止息建木心法反倒容易暴露行迹,万一被认出来就更不好了。
结合山川地势的灵枢运转,沈慎一给儿子讲了半个多小时,然后聊起了私事。
沈慎一问道:“四宝啊,你在外行游一走就是两年,除了逢年过节偶尔回家看看,平时几乎连个招呼都不打,这一次这么急把我从杭州叫到重庆,就是为了那姑娘吗?”
沈四宝有些尴尬的答道:“当然是为了小丁,但是父亲来晚了一步,她的病症已经被那位周梦庄先生治好了。”
沈慎一叹息一声微微摇头道:“我没来晚,你以为你的秘法修为境界不足才帮不了她,其实我来了也一样未必能有办法,秘法高手虽能借助天地山川灵气滋养形神,但并不是这世上的名医,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
沈四宝点头道:“这我当然明白,但父亲您是如今江湖风门一等一的高手,这么大的本事又见多识广,办法一定比我多。”
沈慎一笑了:“大半年不见,一见面就拍你老爸的马屁!我哪敢自称一等一的高手?上次在松鹤谷见到月影仙子,她的年纪比你大不了几岁,但修为已在为父之上,而那位兰德小前辈,我看也和你差不多大,修为却深不可测,更难得已有大家前辈之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四宝,你也是江湖风门年轻一代的传人,将来九星派传承希望所在,可不要让为父和门中诸位长辈失望了。”
沈四宝:“我这两年也没有荒废修炼,虽没有突破移转灵枢之境,但阅历积累更重要。庄子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所积越厚,待到破关精进之时,所悟妙处越多。”
沈慎一点了点头:“欲速则不达,厚积而薄,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沈四宝微有些不满道:“爸,我们在谈小丁,你却总是要谈秘法修炼,你不觉得她的资质绝佳,很适合修炼九星宫秘法吗?”
沈慎一:“倒不仅仅是九星宫秘法,江湖各派的秘法传承入门对她而言都差不多,掌握灵觉则极为神速,若机缘巧合,掌握神识也不是太难,但想更进一步成为真正的高手,达到移转灵枢之境就不能仅凭天赋了,功力精进积累并无取巧之处,这一点你自己是有体会的。……你说这种话,难道传授过她秘法?”
沈四宝赶紧解释道:“门内秘传之法当然没有教她,我只是教了她一些灵觉入门之法,希望能对她的症状有所帮助。结果现她天生灵觉敏锐却不能自主控制,如果这样学下去,神气消耗衰弱也将不受控制,在未达到移转灵枢之境前,恐有夭亡之忧,虽然天生资质极佳,却不能习练秘法,所以没敢再教了。”
沈慎一不紧不慢的问道:“现在她的病治好了,你把我叫到重庆来,就是想要本掌门看看这个人,能否传以九星宫秘法吗?就算我点头了,也需要她自己愿意才行。”
沈四宝抓住了父亲的袖子:“她从小特异于常人,能见人所不能见,却一直保持灵台清醒不昧,此等心性您也能了解。只要我把话说清楚了,我保证她一定愿意学的,我了解她。”
沈慎一似笑非笑:“哼哼,你了解她?刚才还说这两年没有荒废修炼,我堂堂沈慎一之子,居然跑到招待所去当一个让人呼来喝去的服务员,就是为了人家姑娘吗?你这样泡妞,就算姑娘家看上你了,人家父母也未必能满意!”
沈四宝有些腼腆的说道:“老爸,你误会了,我可不是冲她来重庆的,我三个月前刚到重庆就在这家招待所落脚找了份活,市井中安身也算是历练自己。她是上个月才回国的,确切的说是她看上我了,而我也很喜欢她。”
沈慎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和你老子年轻的时候有点像,还是挺有魅力的嘛?”
沈四宝低头道:“老爸,你现在也不老。”
沈慎一又哼了一声:“你就别拐弯抹角拍我马屁了,上次我想撮合你和消砂派的苍岚师妹,人家倒是看上你了,你却不愿意,离家出走行游历练。这次倒好,为一个姑娘把我叫到重庆来了。我忙的很,有什么事你快说吧,想要你老爸做什么?”
沈四宝吞吞吐吐道:“我现在的身份吧有点尴尬,今天让那位周梦庄先生一问,小丁父母肯定纳闷,回头说不定要问我的出身来历。干脆趁这个机会,老爸去拜访一下人家,帮我圆个场,事情也就透亮了。”
沈慎一好气又好笑道:“原来是让我帮你演一出戏,好吧,谁叫我是你老子呢!明天就去拜访谢家,不论怎么说,人家关照了你三个月,说声谢谢也是应该的。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难道也去国外留学?我听说那位小丁姑娘可是在外国念书。”
沈四宝低头道:“去鬼子那边看看风水也不错。”
沈慎一给了他一拳:“你师祖当年跟着地师刘黎上过战场,平生最恨鬼子!”
沈四宝弱弱道:“老爸,时代不同了,我去那边赚鬼子的钱,享受鬼子的服务,借鬼子的地方泡妞,顺便炼化山川灵气,有什么吃亏的吗?”
沈慎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倒也没什么吃亏的,听得我都想去了!好吧,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别忘了自己是九星派传人就行!至于九星宫秘法,你自可亲自传授谢小丁,在她到达掌握神识门槛之前,带她到九星派来见我,事情先说清楚。”
沈四宝面露喜色:“多谢老爸,但是眼下,我得先带您去谢家。”
沈慎一一挥手:“我去就是了!闲话说完了,得跟你谈点正事,最近江湖不太平,你要多注意点,而我后天就要赶回杭州坐镇九星派,不便离开太久。”
沈四宝诧异道:“又出了什么事?”
沈慎一:“刘黎前辈在广州诛杀唐朝和,那无冲派在海外明里、暗里经营的事业很大,在国内也控制了一批潜伏的势力,最近有消息,他们派高手来到国内,企图对地师刘黎以及那位兰德先生不利,我一直命门中弟子暗中追查,却没有什么线索,只知有道上的人向重庆、湖南一带聚集,不知所谋为何?”
沈四宝沉吟道:“原来还有这么回事,我在重庆却毫无查觉。”
沈慎一:“川中自古多袍哥帮会,近两年重庆的黑势力被清洗了一番,但周边暗流还有不少,他们不是秘法修炼者,你自然不会关注。……这些暂且不提,你在重庆也一定要留意,假如现来历不明的秘法高手,别忘了立刻通知我。”
沈四宝忽然道:“那位周梦庄先生……?”
沈慎一摇了摇头:“我已经去过酒店暗中查探过此人,这人根本不是什么秘法高手,你想多了。”
沈四宝摸了摸脑门道:“哦,难怪我怎么也看不透他的修为破绽,还在那里瞎猜是否已经达到了传说中的神念合形之境,原来他就是个医生!”
沈慎一又笑了:“你小子也不笨啊,怎么把最简单的问题想的这么复杂?还是因为谢家姑娘!你也想着点正经事,因为孙堂主之事,我九星派与兰德先生有过误会,假如你见到他,态度一定要恭谨,无冲派寻仇之举,就算别人不管,我们也一定要帮他,这才是坦荡做法。”
沈四宝很郑重的点头:“我记住了!”
沈慎一拍着儿子的肩胛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们回去吧。……儿子呀,你很走运,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碰到那么特别的姑娘呢?能成就一对江湖相识的风门眷侣!我结婚是你师祖包办的。”
沈四宝:“老爸,你说这种话,就不怕我回家告诉妈?”
沈慎一:“你敢!”
沈家父子渐渐走远了,游方长出一口气站了起来,原来沈慎一是被儿子叫来的,目的是为了给谢小丁治病。沈慎一刚到重庆就听说了周梦庄治愈谢小丁之事,已经赶到周梦庄住的酒店暗中查探过,结果现此人并不是一位秘法高手。
幸亏游方走的早,否则说不定在酒店里就撞见沈慎一了,沈掌门看见他非得现身拜见不可,那么在风门同道面前,自己“游方”的身份可就暴露了,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情况。不是不相信沈家父子,但他们毕竟不是自己的私密亲近之人。
沈慎一如此谨慎也是有原因的,无冲派高手潜入国内,来者是谁毫无线索,而重庆、湖南一带似有暗流涌动。游方闻讯倒不是怕,最令人头疼的是不知道要对付他的究竟是什么人?看不见的敌人总是令人不安。
但游方也有自己的优势,除了师父刘黎与家乡的亲人之外,没人知道“梅兰德”的真实身份,更不清楚他去了哪里,来找他的人一样没有线索,就像两只看不见目标的鱼,在江湖中游荡寻找着对方。既然是这样,游方则不必怕对方,“小游子”的外号可不是白叫的,这种处境对他更有利。
因此他更不愿意显露身份了,也没有现身与沈慎一相见。
至于师父刘黎,游方倒不是太担忧,这老头比鬼还精,连他这个衣钵传人都找不到,无冲派的人就更不可能找到了,假如老头那么好对付,早就不知死多少回了。如今想逼刘黎主动现身,恐怕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游方给绑架了。
小游子可是溜滑得很,听见沈慎一的话,立刻就做了一个决定,改变了自己来到重庆的原计划,决定暂时不去刘黎的老窝了。
刘黎已经离开重庆,游方本打算去师父的老巢看一眼,老头在家里都收藏了什么好东西,他真的很好奇。但是听说了这件事,游方不打算这么做了,刘黎自从解放前就住在重庆,他的老窝再隐蔽,这么多年来也应该有人知道。
就算不知道准确的地址,大概的地点恐怕也有人清楚,万一对方就在那附近暗中守着,自己一去不等于自投罗网吗?敌情不明没必要玩什么艺高人胆大,不要自找麻烦。另一方面,假如有高手在暗中守候,他们不知道刘黎老窝的准确位置,自己这一去,不等于带路了吗?
游方打算这段时间就在朝天门修习秘法,他的神识之力不够雄浑一直是最大的弱点,虽然白云山练剑磨砺神识凌厉无形,但这个弱点弥补的还不够,借助朝天门地眼灵机习练建木心法,是他此刻最佳的修炼。不能急躁纷乱,要在撄扰中求安宁。
你们爱咋的就咋的,我在漩涡乱流中潜水不冒泡,先修我的法再说——游方心中打定了主意。
暂不提游方,沈慎一第二天带着儿子拜访了谢勤夫妇,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当然也不可能说自己是九星派掌门,他是杭州四宝斋的老板。
所谓四宝听起来很俗却是大雅,在文房中指的是笔墨纸砚,在雅趣中指的是琴棋书画,沈慎一的儿子叫四宝,商号也起了这个名字。四宝斋主要经营各种文房雅趣之物,档次很高,海内外的客户都有,每年的营业额和利润都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