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运客栈,伙计接了小厮一把铜钱的赏钱,殷勤地提了一壶热水上来。本想要趁机进入天字号客房,说不得见了正主,得更多的赏钱,无奈被门口守着的两个高壮护卫拦住,只能讪讪而去。
伙计下楼时,正好与随着五砚过来的沈瑞打了个罩面,不由多看了两眼。
说来也巧,这鸿运客栈不是别人家的买卖,正是陆家名下铺子。只是因对外没有声张,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陆家是松江府仅次于沈贺两家的大姓,与沈瑞也有渊源。
这伙计是陆家家生子,曾随着陆家少爷去过西林禅院,见过年幼时的沈瑞,因此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带了几分好奇心,伙计转身缀了上来,就见前面两位护卫放行,沈瑞随着小厮进了天字号客房,里面传出“老师”之类的话。
两个护卫见伙计鬼祟,立时横眉立目,伙计忙陪着小心道:“看到有外客过来,小人问问要不要点心?”
其中一护卫冷哼一声,上下打量那伙计一眼。
伙计只觉得遍体生寒,双股不由战栗起来。
直待另外一个护卫摆摆手,伙计才飞一般地离开。
楼下掌柜眼见着伙计慌慌张张下楼,皱眉训斥道:“慌手慌脚作甚?恁大了,半点不稳重!”
伙计抹了一把冷汗,凑上前压低了音量道:“二叔,这天字号的客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怎地护卫如此凶神恶煞?还有方才上去那秀才公,侄儿看着恁是眼熟。”
原来这伙计是掌柜的侄儿,才得了天字号房招呼的好差事。无奈他十几岁年纪,正是性子活络好奇的时候,少不得话多了些。
那掌柜这大半日也在留心那天字号客房的客人,一行看着不过是两个读书人带着护卫、小厮,乍一看并无稀奇之处,可护卫各个高大威武,不似南人,小厮、管事出面应答也多说官话;另外就是出手阔绰,随行只带了行李,没有车马。这些人是乘船而来的远客,且多半是北面来的客人。
至于姓名,掌柜的只听小厮提及“我家老爷”、“张老爷”,因是下人先过来订的房间,两位老爷是下半响才回来的,掌柜的正好不在外堂,并没有看到正主。
这掌柜捻着山羊胡,琢磨天字号两位客人身份,就听到伙计继续道:“那秀才公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倒是年轻。侄儿听着他也说官话,管天字号客房里的老爷叫‘老师’。”
方才沈瑞、五砚进来,这掌柜也是看了几眼的,也是觉得眼熟。沈瑞曾在陆家的西林禅院守孝,这掌柜的那时是陆家一个小管事,带人往西林禅院送过节礼,与年幼的沈瑞见过面。
听了伙计的话,掌柜就将松江各大家族的年轻子弟想了个遍,有了秀才功名、十六、七岁,在外读书说官话的,不由想起一人。
掌柜忙招呼伙计,让他出门打听,方才那小厮是去哪里请人。
没一会儿,那伙计得了消息回来:“二叔,那小哥方才去沈家坊,也是打沈家坊那边过来。原来那秀才公是沈家人,那就不奇怪了。沈家状元都出了两个,十几岁的秀才算什么。”
那掌柜却是晓得,松江沈家子弟出色的都在京中,留在松江的都不算什么。十几岁的秀才,之前倒是有两个,是今科状元公沈瑾与沈家三房的沈珠,都是十几岁中的秀才,可如今年岁也与方才的少年对不上。
“莫非是那位沈少爷?”掌柜的自言自语道。
伙计稀里糊涂:“二叔,那位沈少爷是哪位沈少爷?”
掌柜的并不理睬,只低声吩咐道:“你悄悄盯紧了天字号房,有什么动静都记下来,我这就回去找老爷……”交代完,不等伙计应答,便起身匆匆离去。
伙计只觉得没头没脑,却也感觉到叔父的郑重,对于天字号客房的客人越好奇起来。只是方才被吓唬住了,不敢再随意往二楼溜达,只站在柜台后,眼巴巴地望向楼梯口。
二楼,天字号客房。
沈瑞已经与王守仁师生相见,也见过了大名鼎鼎的“八虎”之一张永。对于这位内官,在历史上的笔墨虽比不过刘瑾,可却是正德皇帝最信任的内官之一,手上不仅兼官御用监等内衙门,以后还会督管十二团营与总神机营,最后官至司礼监太监,是内官中的文武兼备之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张永比其他内官少了几分阴柔之气,要不是面白无须,看着同其他中年男子差不多。
与小皇帝身边另外一个大伴刘瑾不同,张永是盼着小皇帝上少些顽劣,用心朝政的。因小皇帝对宫外的沈瑞念念不忘,张永多少还有些担心,怕“人以类聚”,沈瑞亦是个淘气的,没想到他少年老成、稳重斯文,超过他预期太多,印象立刻好了三分。
加上沈瑞来自后世,人妖、妖人什么没见过,对于内官自然也就寻常视之,既无轻鄙,也不谄媚。这样态度,使得张永对他的印象越好了,对着王守仁夸奖了沈瑞好几句“名师高徒”之类的话。
沈瑞察觉到张永对自己师生的善意,也察觉到张永与老师之间颇为和谐,并无宦官与文臣互相对立的紧张感,因此便没有避开张永,直接将贺家给的账册拿了出来,双手递给王守仁:“老师,这是贺家二老爷提供的账册,上有松江知府之不法事。”
沈瑞将贺西盛提出来,自然是不希望张永误会沈家在松江“手眼通天”,或许是同松江知府早有宿怨。
王守仁接过翻了两页,皱眉紧蹙,递给张永。
张永看了第一页就停住,却是怒极而笑:“咱家怎么不知晓,区区松江知府竟然有资格给东宫敬献寿礼!”
原来这账册第一页第一条,就是赵显忠去年八月刚到任上,借口东宫千秋,向松江几家富商索贿五千两。
去年的东宫,就是现在的皇帝,张永既是新皇心腹,自然是受不得旁人打折新皇的名义敛财。
张永再往下看,竟是五花八门、各种名目,几页下来,估摸就有几万两银子。其他的页码还没有看,可见加起来定是一笔不菲的数字。
张永合上账册,讥笑道:“听说是李阁老门生,不过如此!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不清的知府,不到一年功夫,就有十万两了!”
王守仁不好点评赵显忠,只问沈瑞道:“贺家作甚给了这个账册?根据我这半日打听的消息,贺家虽是沈家姻亲,可这次沈家被知府衙门上告,贺家并无援手。”
屋子里虽只有三人,可沈瑞依旧是四下里望了望,又望了望门口,一脸小心谨慎。
张永看着沈瑞小脸绷得紧紧的,像是遇到天大机密一般,不由失笑道:“沈小哥儿放心,外头守着的是锦衣卫,都是杂家信任之人。”
沈瑞自然不是真的这般忐忑,不过是演一个乍闻“惊天大事”的少年。
听了张永的话,沈瑞依旧不开口,求助地的望向王守仁。直待王守仁也点头,沈瑞才低声道:“贺家是怕了,他们察觉此次松江‘倭乱’并非是倭寇上岸,而是有人假冒‘倭寇’行事,进城掠财!”
“什么?”张永皱眉道:“到底是什么人作乱,可查到什么线索?”
先皇五月驾崩,新皇即位,这种皇位接替时刻,最怕的就是地方不稳。
因为王守仁之前在路上已经有猜测,张永对于悍匪冒充倭寇之事并不意外,只是同王守仁想法不一样的是,他还是觉得陆匪没有这个胆子上岸掠抢,多半还是海匪,才会行事全无忌惮。
大明海军早已荒废,真要是海匪的话,也是无力剿匪,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过去就算;可要是陆匪,敢如此行事,如造反无异,则必须要出兵剿灭。
沈瑞回道:“‘倭寇’上岸抢夺后,贺家与沈家族人都遭到抢掠,年轻人还罢,经年的老人却是经过早年倭乱,察觉出不对,那些‘倭寇’不似倭人,行事略显章法,带着几分军中做派;还有就是贺家与沈家为了防止‘倭寇’去而复返,都曾派人沿岸追踪。那些船只最初是行驶向港口方向,可当夜就折返。松江这边得了消息,十分戒备,防止‘倭寇’再次进城,不想那些船并没有在松江停驻,而是进入往内江方向去了……此后昼伏夜行,最后进了太湖……”
这些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可正好与王守仁之前的猜测对上,张永并无怀疑,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兵匪勾结?”王守仁皱眉道:“只是这行事也太大胆了!先皇仁慈,朝中并无克扣兵饷之事,因何缘故如此?”
沈瑞不好空口白牙将千里之外的藩王同太湖“兵匪”联系起来,少不得苦着脸道:“若真是兵匪还罢,怕是还隐藏着滔天大祸……”
“莫非松江有人传教?”王守仁道。
大明朝自打开国以来,民间借着宗教造反的百姓此起彼伏,实不算稀奇了。
“若是愚昧百姓还罢!”虽没有与沈理商议,可沈瑞为了免除后患,也为了将宁王牵扯进来,就苦着脸将沈珠与宁王相遇之事说了。
至于如此确定是宁王身份,除了年岁身形描述外,少不得添一两处“佐证”。即便沈珠可恶,可到底是沈家人,真要将他定义成“从逆”,那沈家其他人也难免遭质疑,少不得沈珠就成了被哄骗的傻蛋,过后担惊受怕、后悔莫及之类的。
至于贺家二老爷,对沈家“趁火打劫”到一半就停了,也是现松江祸乱另有隐情,宁王安排人拉拢了贺家旁枝,使得贺家畏惧,才与沈家联手。
至于宁王为了掠夺松江浮财,提前布局的另一证人,就是半年前主动投奔赵显忠的闫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