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未正,英国公府世孙夫人诞下一子。因着家中有长辈白事,洗三及之后的满月都是不能办酒了,但有交往的人家还是正常走礼的,再亲近些的人家女眷也正常来探望。
当初吊唁时众人都见过世孙夫人的状态,又听闻这个时候生产,便都知道是哭灵动了胎气的。来探望时又见到面无血色的世孙夫人,小猫儿似的孩子,谁不晓得其中凶险,便都传扬世孙夫人待祖母至孝,为祖母守灵不顾自家身子云云。
因而,二太太那边放出来“恶月生子不吉”的话,根本就没传播起来便被世孙夫人至孝的言论压了下去。倒叫二太太生了许久闷气,暗暗诅咒该死的不死。
实际上,游氏实是命大。
针灸和艾灸也没能彻底扭转胎位,两个请来的稳婆已私底下商量着要去同主家问问保大人保孩子了,生怕一尸两命,自己两人也走不出这国公府。
桂芝妈妈当初拿阁老府作护身符,现在却也因着这道“符”而压力倍增。
那两个稳婆死也就死自个儿一人罢了,而桂枝妈妈身上可还背着两个府的名声、背着自己一家三口的性命。大的小的两个贵人,她是一个都不敢放弃,只能咬牙用尽所有办法,把当初那些野路子的招数都使出来,试着用针刺用手推压,甚至伸手探入产道帮着孩子转身。
幸而游氏整个孕期都呕吐不止,尽管已尽最大努力多吃东西来保证孩子的营养,但一面是胃口不开一面是管家劳心劳力,她的身体状况到底还是影响了孩子,这个孩子相对瘦小,在生产时,倒是省了些力气。
游氏本人心性坚韧,在有了武靖伯太夫人坐镇、杨阁老府的妈妈来帮忙接生的情况下,精神大振,十分配合桂枝妈妈的动作,全无贵女娇气,这才最终争过阎罗,母子均安。
不过到底还是折腾太过伤了产道,险险血崩,全赖桂枝妈妈在太医指点下用银针救治。之后杨恬也应英国公府之请,将桂枝妈妈留下,帮着世孙夫人调养身体。
世孙夫人至孝哭灵动了胎气可以传扬,其中内幕英国公府却不想外人知道,太医及两个稳婆都是拿了封口银子的,也不敢得罪英国公府。
杨恬更不欲张扬桂枝妈妈的手艺,以免日后再有不相干的人来求,拒绝不拒绝都是麻烦,因此也是保持缄默。
只是英国公府、游驸马府乃至武靖伯府都私下将厚礼送到杨府和沈府,以谢杨恬善举。其中,当然也不无向新阁老杨廷和示好之意。
游家姑奶奶产子时,生母妾室身份没资格踏足英国公府,驸马游泰虽是父亲到底也是男子,不便踏入别家内宅。
洗三时,游驸马则亲自登门,相邀武靖伯太夫人一道与英国公张懋谈了多时。
张懋人老成精,家中暗流如何不知,但一则如张仑所料,他可以对孙子无限好,却不会为了孙子把儿子都掐死;再者,他其实也是希望在家里造成一种良性竞争。
家中爵位是祖宗一刀一枪舍了命拼出来的,子孙要只盯住这爵位带来的荣华富贵,而不思进取,那家族没落也就在眼前了。
有野心不怕,想争这爵位,就拿出本事做出一番事业来,能顶得起“英国公”三字,不辱没了祖宗的名号!
他当初之所以在嫡子故去后为长孙请封世孙,放在大环境里说,是因当时弘治皇帝看重嫡长,他作为近臣自然要迎合皇帝维护这个规矩,放在自家小环境里,他也是要以此激励次子和长孙上进。
次子若真上进,日后有了功勋,就是没这个爵位,也一样立稳朝堂。
而有年富力强的叔父在侧,长孙也会力求上进——连自家叔父都压不住,又如何斗得过朝中诸多外人,便是有这爵位,也保不住权势和体面。
他们,是彼此的磨刀石。
本是大家长的一片苦心,且在续弦妻子故去之前,张懋还一直觉得这招儿着实不错——次子是荫封的锦衣卫百户,能凭自己本事爬到千户位置上去;而长房两个小孙子更是让他惊喜,长孙稳稳当当入了奋武营,屡被夸赞;次孙大放异彩,自东宫跟随陛下到如今,已是管了京卫武学,是小皇帝身边数一数二的得用人。
他和此时大多数男人一样,并不理会内宅事,而他的妻、继室也都将内宅打理得不错,没有什么事儿闹到他面前来过。
当长孙媳产子风波摆在他面前时,张懋还有些不可置信,随后便是愤怒——他有七子三女,他的家宅从没有过外面那些乌七八糟谋害子息的恶事。有种都去外面拼杀外面斗去,倒在家里祸害自家人,这是他万不能容的。
只是,废个儿媳妇容易,废个儿子,尤其是前程还不错的儿子,他却是舍不得的。他也不确定儿媳妇的行为是不是得了儿子的默许。
在书房中只有张懋和次子张钢父子俩时,张钢表现出一脸震惊的模样,先是斟酌着表示长房都是孩子,上头没有长辈,妻子作为婶娘,无论是不让太医进产房,还是阻止外人插手接生事,应该还都属于行事谨慎,他不认为妻子会心生歹意害了侄媳妇侄孙。
但他也非常坚定的表示,如果父亲认为妻子居心叵测,那他也会支持父亲的决定,进而休妻——敢害家人血脉的女人,他不也不肯留。
张懋冷笑,休妻,二儿媳娘家也不是死人,闹上门来,将婶娘害侄媳妇的事儿宣扬出去,英国公府就算是受害者,也一样成为京中笑话。他就是把儿媳妇关在府里关到死,也不会允许闹出去污了英国公府名声的。
张懋终只是冷冷对二儿子道:“但愿你不知情。这事,我会细细查个清楚。”
眼下这个时候,前头还吹吹打打办着丧事,长媳早亡长孙媳月子不能出屋,还需作为嫡次媳的二太太撑场面。
张懋便让二太太和四太太替了游氏,每日不再负责接待来往宾客,而只在灵柩前跪灵。没说是罚,可这着实是个苦差,与罚跪祠堂也没甚区别了,只是说上去好听一些——尽孝。
四太太求到四老爷的生母、老公爷侧室里地位最高的杨老姨奶奶处,杨老姨奶奶也寻张懋哭闹了一场,却被禁了足。
张懋也扔出一句“余下都要等丧事办完再论”,便是再没人敢提半句。
对于这样的结果,长房只保持沉默。
驸马游泰却是不会沉默,那在产房里挣扎、几乎被婶娘害死的,可是他最疼宠的女儿。
而同来的武靖伯太夫人更是直截了当表示,虽然张会是嫡次孙,爵位是轮不上他的,按理说不会碍了谁的眼,但有这么一回在前头,她不知道她的孙女赵彤生产时会不会也遇险。
偌大的书房,就站了他们三人,张懋仍是觉得这房间恁是狭窄憋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对于两位亲家提出的“不分家也要分府”,张懋是断不肯同意的,他还没死呢,分什么家!分什么府!而且分府这么大的动静,满京城都要议论,那事儿不也一样闹出去了?!
开玩笑,让老二分府别居还不如让老二休妻呢!
然他说会管好府中,禁足二儿媳四儿媳,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生,两位亲家却表示不信。
双方谈了大半天也没谈拢,最终不欢而散。
张懋原想着待老妻出殡丧仪彻底过去,再腾出手来好好整顿一下家中,却不想,没过多久,他就要自内心考虑分家分府的事情了。
六月中旬,司礼监左监丞张淮、户部左侍郎张缙、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杨玉联名弹劾张懋及其子张铭、张钦纵奴行凶,强占顺天府丰润县地亩,欺隐地税。
此案更涉及户部郎中、刑部员外郎、顺天府通判、巡抚御史等十余官员不作为,偏又滚雪球般牵扯进多家勋贵、宗室,更挂上了正德元年冬那场流民风波……
*
沈瑞这个婚假休得委实惬意。
五月初一帮忙解决了英国公府的事,他和杨恬都松了口气,那场没完成的西苑约会,就挪到了五月初五。
徐氏应武靖伯夫人之邀到其府上大船赏龙舟竞渡,沈瑞则同徐氏告了罪,带着杨恬两人自己玩乐去了。
两人换了布衣打扮,如坊间寻常百姓人家小夫妻一般,携手漫步西苑,挤在人群里看了百般水戏,又去吃了闻名已久的油烹鲜鱼,直到华灯初上才回返家中,一整日游乐下来,好不快活。
回家的马车上,杨恬疲倦已极,靠在沈瑞肩头闭目养神,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没散,口中也忍不住说着今日趣事。
沈瑞在她耳边笑道:“以后咱们一个月最少出来一次,如今天这么,只咱们两个人玩去,可好。”
杨恬立时精神起来,那大眼睛几乎闪闪光,璀璨如星,口中却道:“日后要帮着母亲管家,你同年里还有成亲的、乔迁的,不少已送来帖子,少不得要去应酬,只怕没空闲这般出来玩耍,且这般一味贪玩,母亲也要怪我……”
沈瑞点了点她鼻头,道:“母亲疼你还在我之上,哪会怪你!家里也没那许多事,一个月出来一两次放松放松有什么不妥的,官员还有休沐呢……你且不用管那些,只问,你想不想出来罢?”
杨恬不好意思的一笑,把头埋在他怀里,细若蚊呐道:“恒云,我很欢喜。”
沈瑞哈哈一笑,搂住小娇妻,盘点了一下,道:“说起来,最近还真有几份应酬是不得不去,不过过了这俩月也就好了,这个月初九是宾仲买新宅设宴,他家没有女眷,你不用去。十五是李旻过继嗣子的席面,这个咱们俩去,有个把时辰就完事儿了,咱们回程就还来西苑,如何?”
杨恬含笑仰起头来,重重点头。
却说这这阵子确实多是暖宅的宴席。
新科进士中直接入翰林的那十位便不提了,考上庶吉士的、选至六部观政的也占了半数,还有不少暂时没有活动官缺,只等着今年京察之后若有落马的也好捡漏。
朝中这两年风云变幻,时逢京察,大佬们斗法,不知多少人要挪动位置呢。尤其京中职位……
这留京的多要买房,而外地亦有不少等着京察后挪动着进京为官的,也要买房。
如此一来,今年京中房价平均涨了三成,原本只要几十两的小小四合院如今都是百两起,许多好地段适合低品阶官员二进、小三进的宅子,价格几乎翻了两倍,直让许多新进士大呼京城居大不易。
戴大宾在家中行二,父母与长兄一起生活,便话让他明岁成亲后将妻子接进京中好绵延子嗣,他又前程正好,正是要在京中置产安家的时候。
他表兄林福余这科未中,也不想回去福建了,尤其听闻了沈瑞叔父、前南京国子监祭酒沈洲要设书院讲学,登时跑去央了沈瑞,想要入学,沈瑞这边还缺生源呢,自然应下。
如此一来,表兄弟俩就商量着将宅子买在一处,林福余也将妻儿接上京来,两家内眷好有个照应。
本身宅子就不好寻,两处相邻的就更难些,二人跑了几处牙行寻了许久才在明时坊紧挨着城墙处寻着了,都是小三进的宅子,正适合安家。
只是价钱要得极高,且又言明已另有几位相中,只是都银子不凑手,尚在观望。大有谁先拿银子出来谁先得的意思。
戴林二人本是带足了银子上京的,可谁也没想到房价涨成这样,算下来尚有二三百两缺口——也不能将所有银子都放在买房上,派人回乡取银子总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难道这些时日喝西北风去?这几个月又是刚入官场四处应酬打好关系的时候。
两人都是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到大也没遇到过缺银子的事儿,此时真是又尴尬又为难。
一同进京的同乡情况还不如他俩好呢,两人不免又去求了世交林富,林富倒是肯仗义疏财的,只他一个小小翰林,一时间家中也拿不出几百两现银来。
林福余比戴大宾年长,脸皮也就更厚实一些,便道:“左右先前求过恒云进沈二叔的书院读书,此时不妨再烦他一次,暂借些银两周转,咱们认识的人中,也只他是个‘财主’,瞧他性子也是豪爽的。”
戴大宾先是不肯,因着先前他这探花名头,浣溪沙留他墨宝没少给润笔之资,现在怎好去求。
直到牙人经济来催问是否还要那俩宅子,两人无奈之下,也只好登了沈家门。
艰难张口要借三百两,沈瑞却是捧出五百两来,也不说那朋友通财之义的话,反诚恳向戴大宾道:“我正有事相求宾仲,青篆书坊这阵子应朝廷之命在赶着刊印咱们这科的时文策问,过阵子就想着刊些诗集文集,我已经同我大舅兄约好了的,吕兄和宾仲你这边,我还没来得及相约。今日正想求宾仲诗稿,这便先付个定金,不知宾仲意下如何?”
戴大宾心下感激,银子他也不看在眼里,而如此免去了他尴尬,又捧高了他才华,实是沈瑞为人厚道,他当下深揖为谢,道:“恒云兄若有差遣,弟敢有不从。”
沈瑞忙避过身,扶住他笑道:“如此这般说,他日是真要找宾仲帮忙了。我二叔那书院尚未建好,教学也暂时没个头绪,我是想着,若宾仲休沐时无事,可否去那书院兼职讲上几回学?既是想学生们听听宾仲这金榜题名的经验之谈,也是我们书院想借一借宾仲你这探花郎的金字招牌——当然,束脩必不会少。”
书院请些名儒大家来讲学也是惯例,沈瑞并不指望能打造出前世那般高等学府来,聘名人为客座教授,只想着新书院要立足总要有些特色,请些“名人”来利用一下名人效应也好。
戴大宾笑道:“都说了无有不从,有讲学这等好事,宾求之不得呢。”
林福余也笑道:“这下可得了,原本宾仲要叫我表哥,今后我却要叫他先生,可是乱了辈分了。”
三人皆是大笑,事情也就这么敲定下来。
戴、林两人虽得了银子,却也没大肆装潢家宅,不过在原有基础上稍作修葺,又添置了些新家具,简简单单布置一番。
五月初九这日,他们也并没有请太多朋友,毕竟暖宅不同寻常宴请,下帖不免有问人讨要礼物的嫌疑,因此关系不甚近的一概不请,不过是同年中几个处得来的应邀而来,加上留京的同乡,也不过十来人。
戴大宾这院子虽是三进,却并不大,又没修什么园子,无甚景色可赏,他就往左近有名的饭馆要了招牌酒菜,在院中摆了三桌席,让大家吃得尽兴。
在座来宾多是二十来岁年纪,都是怀揣梦想踏入仕途,今日又没外人,彼此都算得熟悉,知道皆品行高洁,初时还能谈诗论画,渐渐不免提到京中时局。
现下最热的话题莫过于山陕各处查盘粮草亏折浥烂之事,又有大同报平虏城火灾焚毁草束一百四十七万引得皇上雷霆震怒。
因主倡盘查九边粮米草场以及各地常平仓的是刘瑾,又果然查出硕鼠一串,朝中瑾系党徒皆捧臭脚颂其功。
而刘瑾又用重刑,让犯官受重枷而立,不一日便一命呜呼。百姓不明所以,只听说是处决贪官污吏,无不拍手称快,也都称颂刘公公杀恶人大快人心。
这一时间,刘瑾在朝堂内外风头无两。
朝臣忌惮刘瑾手段凶残,又握有锦衣卫和东厂,随时能抓人把柄治重罪,不敢得罪于他。这些刚登天子堂的年轻进士们却是满腔热血毫无畏惧的。
便有人借着酒劲评价道:“这阉宦倒也办了件人事儿,这番杀戒一开,只盼能杀鸡儆猴,让那些贪官知道畏惧。”
“你还道那权阉能有好心?我可是听说了,那边都是公然索贿呢,买命的银子买官的银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知都提拔了些什么东西上去。”
“那阉竖恁是跋扈!好些时候不是惩恶,实是立威!听闻李阁老、杨阁老都上书请皇上持仁德之心,犯官不能一概而论刑,可有此事,杨兄?”这却是有人问杨慎。
杨慎淡淡道:“如李阁老奏疏道,‘霜雪之后必有阳春,雷电之余必有甘雨,此固上天之道,君人所当法者。’皇上已嘉其深为国计,切于辅治。边关粮草事大,宜从重,其余可斟酌定刑。”
众人皆喟叹道:“皇上圣明仁德。”又斥:“阉竖小人猖狂乱政。”
又有人问:“如此说,此番会派钦差往山陕边关彻查粮米草场事了?”
杨慎摇头表示不知,却有意无意看了身旁沈瑞一眼。
沈瑞当然知道,小皇帝确实正在挑去山西的钦差。
端午之后寿哥见了沈瑞一次,果如张会他俩所料,寿哥提到张会守孝,因问沈瑞接替张会往山西去的人选,以及接手京卫武学的人选。
沈瑞依照前言,说赵家早年在山西或多或少有些人脉,赵弘沛也深知经营事,推荐他同陆二十七郎往山西,为皇上探一探商路。
至于京卫武学,沈瑞则表示事关重大,他识得的武人不多,还请皇上圣裁。
不过他推荐了自己连襟李延清往京卫武学兵械局去。
其实以李延清的学识和他父亲李鐩的面子,考个庶吉士是没问题的,但李延清却对做翰林没甚兴趣,压根都没去考。
之前他也同沈瑞聊过,对于沈瑞提出刊印一本关于营造工程的集子十分看好,更听沈瑞提起了京卫武学想印兵械的书,两人又聊了一些武器的构想,李延清大感兴趣,便同父亲李鐩深谈一番,最终说服父亲让他去了兵部观政。
李鐩治水是出了名的,后来修建泰陵、督建西苑,两处工程都完成得十分漂亮,得了寿哥赏识。
寿哥听说李鐩的儿子也喜工程,更是热衷兵械,不由大乐,直道子承父业甚好,应下调李延清到兵械局。
至于京卫武学,虽然寿哥嘴上抱怨张会这一守孝,都没得用的人顶上,沈瑞也不帮他想人选分忧,但心下对于他们二人懂分寸还是颇为满意的。
赵弘沛和陆二十七郎往山西去,只能说是为寿哥办“私活儿”,与粮仓草场无关。寿哥这边还要选派一个钦差下去好好查查边关的猫腻,这却不是沈瑞能置喙的,寿哥也没有咨询沈瑞的意思,不过随口提了一句。
事后在杨府书房里,沈瑞说与杨廷和父子听时,杨廷和道:“内阁议,还是依例让都察院出一人。只是,想来,皇上还是会派个中官同去的。”
杨慎奇道:“先前查出这些事儿的就是刘瑾派内官监的中官去查的,这次还要派中官?”
杨廷和捻须道:“皇上圣明,岂会偏听偏信。这次只怕是要派东厂的人去。”
刘瑾已俨然诸中官领,然却也不是内廷人人都俯帖耳,单是丘聚就与刘瑾打擂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有人传出小道消息来,若被东厂抓了把柄的,只要给丘公公送银子,保准不会叫你落在刘公公手里。
这就等同于捡了条命回来,可却也是从刘瑾手里夺人命。
有两次刘瑾要整的人叫丘聚放过了,刘瑾也是火冒三丈。
不过,这两人不和正是朝中大佬们所乐见的。
想来,这也当是帝王所乐见的。
小皇帝一手平衡之术玩得漂亮,不会不对中官也用上的。
对此,沈瑞,乃至杨慎,都是心知肚明。
两人在席上迅速交换了个眼神,都没作声,仍旧端着酒盏听着诸人的钦差人选分析。
院里正热闹间,外头忽然传来叩门声。
院子浅,戴家人手不全,门房什么的都没配齐,当下戴大宾的一个长随跑去开了门,然后大声禀道:“刘仁刘公子,李经李公子来贺公子乔迁之喜。”
院中诸人都是一愣。
虽然都算是“衙内”,但杨慎、沈瑞却与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实没甚交情。这位李经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戴大宾也下意识低声道:“我并不曾请刘公子。”
但来者是客,戴大宾当下整了整衣襟,与林福余一同出去相迎。众人面面相觑之后,也都起身相侯,以尽同年之礼。
片刻就听得刘仁笑声,见他与一年轻公子随戴、林二人进得院中。
刘仁是个衙内,今科排名靠前又得了官职,大家都是认得的。而那李经自言也是今科进士,不过是三榜二百一十名,已属榜尾,确如他所言“侥幸得中”。
众人互相见了礼,重新入席。
来了新客人,面对残席,总是不恭,戴大宾忙又吩咐仆从再去点菜来,重新开席。
刘仁却笑道:“不必不必,是我来得迟了,怎好与你添麻烦。大家都是同年好友,理当共饮一壶酒。”
他说着接过仆从送来的新杯碟碗筷,从桌上拿起酒壶来,自斟一杯,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笑道,“既来迟了,我自罚一杯,向各位兄台赔罪。”又毫不忌讳的拾起筷子,就着手边儿一盘菜吃了两口。
众人见他这样随和,都松了口气,大家彼此敬酒闲聊,一时席间恢复了些热闹。只是到底与他二人不熟,刚才那般高谈阔论朝中事的情形是不会再有了。
事实证明,不要与陌生人说话是完全正确的。
席间刘仁一直在与戴大宾攀谈,问他家中情形,准备何时还家云云,而那李经,喝了两盏酒,就有了些醉态,便急不可耐问道:“听闻宾仲买这宅子时银子有些不凑手?你我同年一场,我痴长几岁,理应帮衬贤弟。”
场上登时一静。
戴大宾不由皱眉,林福余性子急,已是撂下脸来。
刘仁有些尴尬,瞪了李经一眼,忙圆场陪笑道:“宾仲莫怪,我们也是听说了此事,为贤弟着急……”
沈瑞忽在旁笑了一声,抬了抬酒盏,故作夸张惊讶道:“宾仲这样的才子也会缺银子?浣溪沙茶楼可是还有好几面墙空着,宾仲若肯赐下墨宝,茶楼是肯千金相求的!”
旁边几人都心领神会,都圆场笑道:“沈老板好阔气,不知道可还缺不缺写流水的文书伙计,我等还勉强可胜任。”
这番嬉笑下来,气氛为之一缓,戴大宾调整了情绪,淡淡道:“多谢刘公子李公子关心,不过想来二位是误会了。”却是连“兄”字也不称了,只称公子,可见疏远。
刘仁心下火大,恨李经嘴快坏事,刚想再描补两句圆回来,却不想李经又开口笑道:“是极,宾仲这般谪仙人物,自有贵人招为东床快婿,怎会短了银钱。”
众人皆是变了脸色,席间庞天青更是重重一撂酒盏,却瞪向刘仁,道:“刘公子今日来此是何意?”
刘仁掐死李经的心都有,忙道:“自然是来为宾仲暖宅。这李贤弟,不胜酒力……”
还没描补完,那边李经似是借酒装疯,嘿嘿一笑,道:“我们今日来此,也是好意来为宾仲作冰人的。宾仲啊,你的好运道,锦衣卫千户谈粮愿将千金许配与你。”
保媒也没有这般直白的!
通常都是两家人先彼此探探口风,再遣媒人去问,否则若是一方断然拒绝,岂不伤了另一家颜面,更伤了两家和气。
谁知道这李经是哪根筋搭错了,竟大喇喇在这席上说出这样的话来。
席间诸人皆面色不善,刘仁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现在这里过,戴大宾则起身道:“宾已有婚约,李公子好意错付。既公子醉了,便请回府好好歇息吧,恕不远送。”
这下了逐客令已是很不客气了,刘仁知道事不可为,便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一手握住李经胳膊,勉强挤出个笑来,“今日叨扰了……”想拽着李经离开。
李经却是眯起眼来,语不惊人死不休,“谈千户你们没听过?也不怪你不应。谈千户的兄弟你却不会不知道,正是如今掌司礼监的刘瑾刘大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确实,刚才听说是个锦衣卫千户,都没人注意那人名字,京中荫封的千户百户不要太多。
更没人往刘瑾身上想去——宫中八虎的兄弟亲人多有荫封,但是于他们这些小文官来说,八竿子打不着,谁会去记那些人名。
李经一脸皮笑肉不笑,看着默不作声的众人,腆着脸道:“怎样,那是刘大人嫡亲的侄女儿,被刘大人视若亲女。难得刘大人也看中你,正是你要飞黄腾达了,今后,可不要忘了兄弟们……”
刘仁眼睛一阖,心里已在飞快盘算着怎样和父亲说才好,这事儿办砸了自然要全推到该死的李经身上,但他们父子也难保不吃挂落,心下不免一万个后悔。
确实是那位谈家姑娘在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时一眼相中了探花郎,刘瑾打探了一番戴大宾家世,也认可了。先是寻了王鏊这座师做媒,却被王鏊婉拒。
王鏊,其实也算不得彻底站在刘瑾、焦芳一党。
当初在吏部时,因与张元祯不和,王鏊自然只能与焦芳站在同一战线,而后入阁也有焦芳、刘瑾使力,形势所迫,他只能站在焦芳身侧。
但他的政治主张也有与焦芳相左时,更是并不很听从刘瑾指派,反在许多事上劝阻刘瑾。
刘瑾对于王鏊虽有不满,但到底算内阁中的“自己人”,且他夹袋中其他听话的人暂时都没这声望能入阁,便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王鏊这座师不肯做媒,焦芳又因儿子没能入三鼎甲,看此三人都不顺眼,也不能指望他和颜悦色去给探花郎做媒。刘瑾翻了翻口袋,就找了兵部尚书刘宇。
刘宇先要烧高香庆幸他俩儿子都成亲了,庆幸谈姑娘没有相中他儿子,然后……给人家订了亲的探花郎做媒么,不免让人想起上届状元公那档子亲事。
有张元祯因保媒而倒霉的例子在前,刘宇也不太敢沾手了。
但刘公公吩咐了,他又没王鏊那胆量说不,便就想了个迂回的法子,同刘瑾表示年轻人面嫩,不如让刘仁以同年身份去探探那戴大宾口风。
听闻戴大宾是有婚约的,不过想那乡下地方,能是什么样的女家,退婚也没什么。先状元公不也是见能巴结上李阁老,那和盐商巨贾家的婚约说退就退了么。
刘瑾认为可行,年轻人之间也容易把话说开,剖析利弊什么的。
他又划拉划拉手里的年轻人,就把新投过来、口舌伶俐的同进士李经分配给了刘仁,让俩人一道去。
刘仁暗地里认为李经是刘瑾派来监视他的,因此当李经提议他们可以在戴大宾暖宅宴上与其套套近乎时,刘仁也没到更好的与戴大宾自然接触的机会,便就应了。
谁知道,李经根本不是来监视他的,分明就是来坑他的。
这会儿肠子悔青了又有什么用。
那边戴大宾已经是厉声打断了李经的话,“李公子喝醉了!”他转向刘仁道:“刘公子可否送他归家?”
刘仁抽了抽嘴角,却连笑容也挤不出来,忙应了几声告辞,就想拖着李经出去。
李经却起身逼近戴大宾道:“怎的,你小子眼界高,还看不上刘大人不成?!”说着竟指向庞天青道:“难不成你也想学庞天青,寻个驸马府?我与你说,刘大人能与你的,驸马府可未必,你别不识抬举。”
庞天青已拍了桌子,冷冷道:“想必李公子是羡慕得紧,自己没本事、求而不得,这才跑来寻衅吧?”
戴大宾则怒道:“我已有婚约在身,休要再说那些!李公子醉得不轻,还请快快离去吧!”
更有原就在骂刘瑾的人,此时已是破口大骂:“吾等堂堂天子门生,岂能与阉奴为婿!”
沈瑞一听,心道不好。
初时只当李经是刘仁的猪队友,现在看来,这李经哪里是猪队友,分明是一头噬人的恶狼。
听得李经正高声道:“好啊,你等敢辱骂朝廷重臣……”
沈瑞忽厉声喝道:“大胆李经!”
李经一呆,下意识瞧向沈瑞,这一瞬间哪里有什么酒醉狂态,沈瑞心下更是清明,当下继续喝骂道:“刘瑾刘公公如今查了九边及天下各地官仓草场,罚尽天下贪官污吏,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称颂刘公公英明神武,你李经今日却竟敢在这里污刘公公清名!我等明日必要联名上本弹劾与你。”
李经听得瞠目结舌,忽然暴怒道:“沈瑞,你休要含血喷人,我几时敢污刘公公清名!分明是你们这些人不将刘公公放在眼里,还口出恶言,如今要反咬一口吗?”
那先前骂了刘瑾的人正是头脑热,见沈瑞夸刘瑾,恨得牙痒痒,刚要将沈瑞连带李经一并骂进去,却是庞天青眼疾手快,一把堵了人的嘴,在人耳边低声喝道:“稍安勿躁。莫上了那厮恶当。”
沈瑞那边厢已两手抱怀,摆出傲慢姿态,冷笑道:“宾仲早有婚约在身,且也不是一次两次在公开场合说过。若是真有意与宾仲,必然要打听一番,刘公公何等光明磊落之人,听得宾仲有婚约,又如何会作那强人所难之事?刘公公忠心圣上,最是讲究忠义二字,又岂会让宾仲背信弃义。”
李经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怎么反驳?反驳了就是他骂刘瑾了!
沈瑞哪里容他思量,立时连珠炮骂道:“你居心叵测,跑来这里大放厥词,想在仕林中抹黑刘公公名声,用心何等歹毒!诸位仁兄,这样的人,我们岂能容他!先打一顿,再送到刘公公府上,请刘公公处置他!”
说着一纵身就跃过去,抬手就是一拳直击李经面门。
李经大惊,慌忙闪避,却哪里能避得开练过武的沈瑞的快拳,正正一拳印在眼眶上,登时便眼前黑,身子打晃,站立不稳。
旁人原就恨李经多时,见沈瑞说着说着就忽然动手,一呆之下,都哄然叫好,立时跟上,冲着李经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刘仁心里暗恨李经害他,又生怕连累了自己也挨打,第一反应不是过去帮忙,而是急急躲出战圈。
沈瑞专门给李经脸上留了青紫记号,便退出圈子让一群书生泄愤,见刘仁紧贴着墙根站着,脸色已是青白,便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
刘仁吓得一哆嗦,见沈瑞没有打他的意思,方道:“沈……沈二弟,你我也算同门。今日,今日我是真心来贺宾仲乔迁之喜的,都是李经这个混蛋……我,我真没想到……”
他也曾就读春山书院,只不过一直未与沈瑞同班过。还是在一同去拜座师时,在王鏊那边谈起时,才知道曾为同窗。
沈瑞又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受不得劲儿,身子又缩了一截。
“我知道,刘大哥也是受了李经这厮连累。”沈瑞慢条斯理道。
刘仁就差没哭喊一声“知我者沈二弟也”了,忙不迭连连点头。
沈瑞又慢悠悠道:“但今日李经这番话砸在这里,刘大哥也是脱不了干系了。”见刘仁脸色又变得灰败,他方道:“一会儿刘大哥与我一起将这厮捆了,送到刘公公府上。自有刘公公处置这造谣生事、挑拨离间之人。”
刘仁见鬼似的看着沈瑞,一时脸色变换。
沈瑞也不多说,干脆也不瞅他,只盯着那边人群中早已被人踹到在地、拳脚相加的李经——他得看着点儿,别让李经被打死了。
刘仁已是骑虎难下,就算不跟着去,沈瑞铁了心,便一个人去这结果也没差,他反而会两头不落好。他最终咬了咬牙,道:“都是这小人生事,愚兄与贤弟同去。”
沈瑞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这才一个箭步冲到那边,几招化解众人拳脚,口中道:“留他一口气!”
众人打了人出了气,谁也不想死人了摊上官司,便都撤了手。
再是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都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这顿拳打脚踢也够李经受的了。
他也是个聪明的,后来就干脆抱着头蜷成一团,倒是护住了要害。
沈瑞蹲下身简单检查了一下,知他多是皮外伤,没有骨折,不会造成肋骨穿破内脏之类,便吩咐戴大宾的长随过来架起他来,道:“今日本是宾仲乔迁的喜日,不想被这么个东西搅合了。我与刘公子押了他交与刘公公处置。”
戴大宾忙道:“如何劳烦沈二哥,还是我自己去!”
沈瑞想了想道:“也好,我们同去。”
当下还更多人开口表示:“咱们同去。”
当然,也有人不愿与宦官扯上关系,并不作声。
那边庞天青道:“也不用我们兴师动众的全都去,我与用修兄、恒云随宾仲去做个见证也就是了。”
杨慎也点头称是。
戴大宾四向作揖道:“今日是宾的不是,扰了各位兄长兴致,还请见谅。他日再设宴相请。”
众人见也就他们几个身世不凡,想来不会吃亏,便也纷纷表示如有需要,只要招呼一声,他们必来声援,这才告辞离去。
戴家马车也不曾备下,好在现在京中遍地是车马行,几人便雇了车,把李经塞了进去,便在刘仁带领下赶往刘瑾在宫外的私宅。
白天刘瑾自然是在宫里,沈瑞也深知这点才过来的,这会儿正面对上刘瑾会是怎样情形,他也预测不到,但把人交给刘府的管事却是简单得多。
众人将李经丢过去,又“义愤填膺”陈述了其“罪状”。那管事听得嘴角直抽抽,一个劲儿的去瞅刘仁。
听得沈瑞似是愤慨道:“此人不过新科进士,还未真正绶官,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污蔑朝廷重臣。”
那管事眼皮一跳,目光闪烁起来。
刘仁也适时露出个又愤怒又无奈的眼神,微微冲管事点了点头,算是把这锅甩出去了。
众人说罢便即告辞,只刘仁留了下来。
待拐出街口,见戴大宾脸上怒气未散,沈瑞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虽我们用什么忠义鬼话将那人架了起来,但那人却不是什么爱惜名声之辈,明面上或许不会怎样,暗地里却很不好说。而那李经,害你意图如此明显,不知道是他自己疯,还是作了他人手中刀。咱们这边也要有个应对。”
戴大宾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我初来京城,并无根基,京中闽人又无高官,不成乡党,他们对付我能有什么好处?”
庞天青在一旁凉凉道:“只怕有人也把你当刀了。”
沈瑞叹了口气:“宾仲,你回去尽快整理一下诗稿文章,我这边催一催青篆书坊那边,尽早把你的文集刊出来。你若诗才闻名天下,那想动你的也总要思量思量。”
戴大宾苦笑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这世上哪有好走的路,还不都是披荆斩棘过来的。多想无益,先把自己变强,变得扎手,也就没人敢握着你这把刀了。”
送了戴大宾和林福余回家后,庞天青也拱手告辞了,想来,他也是要去岳家商量商量的。
今日这事儿,李经偏偏要在那席上说出,算计的是戴大宾一人,还是将杨慎、沈瑞、庞天青几个都算计进去了,尚不好说。
杨慎看着沈瑞,问他是否跟自己回家等杨阁老下朝。
沈瑞摇了摇头,道:“今日的事儿,还请大兄先与岳父说上一声。我想去张永张公公那边。”
杨慎一愣,沈瑞只低声道:“李旻之事,或可拿来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