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棺材里躺着,媒人上门来了,其实真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好在未到接三,亲戚朋友还没登门,急急料理了,也免得别人看在眼里,背后说嘴。不过颂银不大愿意理会这个,“报给老爷和太太吧,这事儿我不管。”
仆妇听了只得道是,回身往抱厦里通传去了,让玉站在一旁看她,“怎么不管呐?这也是大姐姐的事儿。”
颂银抬头看天,“料着没什么要张罗的,大概就是递个庚帖过定。阿玛先前问过大姐姐的意思,说愿意,既这么顺理成章,等下葬的时候再忙上一通就完了。”
让玉掖着两手叹气,“我记得上月二太太做寿,大姐姐私底下还和我们打趣,说将来要找个能扛会提的女婿,没想到一眨眼功夫,人没了,女婿倒来了。”
姐妹两个卷着袖子擦眼泪,颂银擦得颧骨烫,拿手当扇子扇起来,便扇边说:“我可不能哭了,颊上生疼。你帮我看看,破皮了没有?”
让玉扒着看,颂银的皮肤真是好得出奇,人家姑娘要擦粉,她不必。她是天生的粉腮,远看近看都是粉扑扑的。别人每月领了月例得花一半在脂粉上,她没有这项开销,一盒膏子全解决了,很省钱。
让玉牙痒痒,凑手掐了一把,“没破,就是有点儿红,给腌渍的。”
她垮着肩又叹气,“好在没在太太奶奶们跟前,要不哭起来更没完了。桐卿呢?”
让玉朝抱厦方向看了眼,“四傻子在额涅身边,年纪小不懂事儿,说害怕,叫姑奶奶拿烟袋锅子敲了头。姑奶奶骂她没良心,自己姐妹怕什么的。”
颂银想起金墨弥留的时候,大家站在远处瞧她,她内热得厉害,脸烧得很红。皮下痘出不来,都挤到一块儿了,看上去有点浮肿,和原先比起来可算面目全非,难怪四丫头害怕。
“人活着讲究漂亮,死了谁还顾得上!”她长吁短叹一番,外面雪沫子撒盐似的,被风吹进来,扑在脸上冰凉。她看着人来人往,抚了抚手臂跺跺脚,“天儿真冷!”
让玉说:“前儿我看你那嬷儿顶着一脑袋鸭毛从你房里出来,你又薅鸭毛了?马褂做成没有?我知道有拿丝棉填塞的,就是没见过用鸭毛的。你可别乱折腾了,那东西洗完味道太熏人了,再这么着我真和你分院儿了。”
颂银没当回事,“多洗两水就没味道了,等我回头给你做个坎肩,起夜披上保管不冷。”
让玉最容易收买,许她点好处果然不吭声了,难怪阿玛说三丫头不能进内务府,进去准是个巨贪,这话批得很有道理。
颂银偷闲站了一会儿,本不想去接待容家人的,最后没能逃脱,还是给叫进了花厅。
其实非让她去,是有用意的,因为容绪不在了,交换庚帖由他们家二爷容实代劳。佟述明的意思,不单是死了的孩子要结亲,活着的只要合适,也可以展一下。叫她去,是为了让她先过过目,心里好有个底。
颂银进花厅的时候容家人还没到,述明让她坐,“你额涅眼下没主张,只好偏劳你。容蕴藻说了,不拿纸活儿糊弄,那些聘礼,你要照着礼单上一样一样比对好,越是这种亲,越是马虎不得,没的委屈了你姐姐。等事情定下了,该给她的妆奁别少,全让她带去,老太太问起来,也好有交代。”
颂银道是,又和阿玛说起送三的细节,问用多少和尚喇嘛,路径怎么安排,正商量,哈哈珠子站在檐下喊了声:“回事!”
述明往外看,站起身说:“人来了。”
颂银跟出去迎接,领头的容大学士一袭青袍褂,后边跟着一溜家仆,抬着十几抬白绸妆点的箱笼进门来。见了述明先拱手,热络地叫了声亲家,“您是我的恩人,这回我的心可算按回肚子里了。”
述明拱了拱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里头请吧!”
容蕴藻进门来,错身见个姑娘冲他蹲安,他停下打量了两眼,“这是二姑娘?”
述明说是,“家下事儿现都由她帮着料理。”
容大学士不能像太太们似的可夸一句能干孩子,只是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颂银很有礼,上门就是客,哪怕先前不怎么喜欢人家的做法,到了家里就不能怠慢,这是旗人的待客之道。不管有多忙,当着客人的面刷洗杯盏,拿新茶泡上,沏好了送到客人面前,恭恭敬敬说一声:“请中堂喝茶。”
容蕴藻颔,“谢谢姑娘。”虽然并不怎么看中佟家的包衣出身,但对佟述明教养孩子的手段很是佩服。如此一来结完亲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起码这位姑娘就很看得过眼,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人才,将来给了容实,不算委屈哥儿。
容大学士还得客套两句,“昨儿得了消息,把家里老太太高兴坏了,忙了一宿,到早上才置办妥当。时间仓促了点儿,不尽之处还请述明兄多包涵。”
述明道:“既然结亲,万万不要见外才好。”边说边在人群里查找,却不见容实身影。半晌收回视线,慢吞吞敲了敲玫瑰椅的把手,“旁的不打紧,先换了庚帖再说罢,怎么不见容实?”
容蕴藻道:“早起值上走不开,已经告了假,这会儿正赶来呢。”
侍卫处的人,行动不像放了官的那么随意,述明对容家两个儿子都有印象,大儿子没什么可说的,天妒英才了。小儿子呢,今年十八,在上书房伴着二阿哥,前不久抽调乾清门,升了头等侍卫。历来内廷侍卫都需要辉煌的出身,他日朝廷栋梁都从这群人里头选。容实以前在粘杆处1顽劣,后来进了内廷,几次相见都很恭勤有礼,看样子心长实了,错不到哪里去的。
“也是凑在上头了,叫哥儿费心。”
容蕴藻忙说:“是他哥子的事儿,原就应当的。这么着,庚帖容后,咱们先过过礼。我也不太懂这个,请了专给人说阴亲的先生保媒。这里的事儿办完了,我们回去也张罗起来,迎了大姑娘的灵位,通告容绪一声。到落葬那天,大姑娘送进容绪墓里头,他们小夫妻在一处有了伴儿,我们当爹妈的就踏实了。”
述明点头,“是这话。”阴媒递礼单过来,他转手给了颂银,“别忘了跟来的人一应都要打赏。”
颂银应个是,不声不响提着袍子往外去了。
所有聘礼都放在院子里,喜事拿红绸妆点,白事配的是白绸,所以看上去凄凄惨惨,没有半点热闹的气象。她低头看了看礼单,金银玉器,喜饼盒子菜,倒是诚心诚意来结亲的。可是人不在了,礼数再周全都是空的。她垂着两手,站在担子中间哭了一回,想起以往姐妹多和睦,金墨抽冷子一走,她觉得没了依仗。本来缩在后头挺好,现在事事要她扛起来,心里很有重压。所幸容府上办事稳当,除了一份总的单子,每个箱笼里另有报单,核对起来不费事。
她擦了眼泪叫人揭盖子,边上丫头替她打伞,她捏着礼单报读,“福寿如意一对、羊脂白玉压一双……”底下嬷嬷核准了,说个有,看完一箱就查点另一箱。统共有十八抬,果真是照着活人的事儿办的。
天冷,手指头冻得没了知觉,冷风直往袖笼里钻。颂银抬起指尖放到唇上呵热气,隔着茫茫的一团白雾,见有人绕过影壁进来了。她站直身子看,想是容家二爷吧,戴着红缨结顶暖帽,穿一身端罩,箭袖的边上还描着金钩纹,瞧着十分贵气考究。哥儿俩的相貌应该是差不多的,颂银多看了他两眼,心想见到容实,就能猜着容绪是什么样了。可惜那领上狐毛出锋长,遮住了脸的下半截,只看见英挺的两道眉,一双藏着千山万水的眼睛,微微一漾,云海奔涌。
她心头蹦了蹦,不明所以,但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起先实在怕阿玛光图联姻硬说好,坑了金墨,现在看过了人,大致有个数,回头好和老太太、太太回话。
不过这人长得真不错,就是瞧不见嘴,看不清脸上轮廓。她掖袖立在一旁,他从她面前经过,大约现她在看他,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回眼一顾,视线停在她脸上,“你是述明的闺女?”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透如山泉,她也看清他的五官了,感觉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他,他和她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可生得再好,没有礼貌照样令人不喜。容家求着要结亲,亲事成了,他哥哥讨了她姐姐,就算街坊见了也没有直呼她阿玛名字的,他算怎么回事?述明叫得还挺顺溜。
颂银不太高兴,赌气说是,“我是述明的闺女,你是容蕴藻的儿子?”
他分明愣了下,不由细瞧她一眼,不过没再逗留,转身跟着小厮往花厅里去了。这时嬷嬷核对完了,轻声说:“回二姑娘的话,都清点过了,不差。”
她嗯了声,“那些随行的人,每人赏钱两吊。把礼单送老太太过目,就说一切顺遂,请老太太安心。”
婆子领命去了,她转头看花厅方向,心里不愿意再见那个无礼的小子,可金墨不在,庚帖还得她代姐姐接下来。她吸了口气抬腿上台阶,进门见阿玛和容大学士都愕着,有点不寻常。再看那个容实,脱了端罩,露出里面石青色的曳撒2来,肩头是四爪金龙,膝襕上横织云蟒,竟然是个黄带子。
颂银吃了一惊,他是宗室的人,看来她先前认错了,他并不是容实。
她有点慌,惶然看她阿玛,述明颤巍巍扫袖,扎地打了个千儿,“家下正举丧,不吉利得很,王爷怎么来了?”
颂银明白过来了,这位是镶黄旗的旗主,当今圣上的胞弟和硕豫亲王。难怪直呼她阿玛的名字,人家是主子,不叫名字叫什么?可她刚才还和人抬杠来着,现在想起来简直没脸透了,说他是容蕴藻的儿子,他爹明明是先帝爷。这下得罪海了,要是他较起真来,只怕佟家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头皮麻,不敢抬眼,只听他慢吞吞道:“今儿侍卫处有考核,容实走不开,托了我,我来替他一回。”
容蕴藻诚惶诚恐,搓着手说:“这事儿怎么能劳动王爷呢,原就不是什么喜庆事……”
他压了压手,“别这么说,述明是我旗下人,家里治丧报到我那儿去了,我本就该来瞧的。再说我和容实自小在一处,和容绪也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当初在外谙达3手上,哪天不摔几回布库4。如今他人不在了,逢着这么要紧的事儿,别瞧我是王爷,只当是他们的朋友,也该尽份力。”又对述明道,“你节哀,保重身子,好给万岁爷效命。”
述明忙道是,千恩万谢表示对主子的感激。颂银到这会儿脑子还有点懵,好在豫王爷没有怒的迹象,她偷偷定下神来,刚呼了半口气,她阿玛叫了她一声,“别傻站着啦,还不来给主子爷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