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尹伏赶了回来,歧西太后心中终于安定了些。
这位八卦宗师,长年在宫中授徒演武,对他的实力,她还是心中有数的。
民间不是没有一些自恃武力的蠢笨之人,总是以为这个国家是自己搞垮的,把天下纷乱,洋人入侵的罪名归罪到一个女人身上,然后跑来宫中刺杀。
这些人,每年死在尹伏以及他的徒子徒孙手下的,就不知有多少,根本就来不到自己跟前。
他们以为杀了我一個女流之辈,就可以让国家强盛不成?荒谬……
还不是这天下的大老爷们个顶个的不中用,一个两个的都是窝里横,若真那么厉害,打洋人去啊!
每每想到这里,歧西太后心中就十分气愤。
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名声就越来越臭了,暗地里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拨动着风云。
‘我只是想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又有什么错?这天下都是我叶赫那拉氏祖先打下来的,享点福又怎么啦?这些家奴、仆役总是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婢?一直跪着,伺候着,不是很好?偏偏还老是想着,翻身做主……总有一天,把这些反贼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她虚着眼睛看向远处,殿门口一青一灰两道人影对峙,此时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却依稀可辨那两人的身份。
“小李子,不是都说那火器厉害吗?你们看,这里相距那人也不算太远……”
“这……”
李怜音明白太后老佛爷的想法,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尹教头还在与贼子打生打死,相互对峙寻找机会杀敌,您老人家这里就准备叫士卒开火,把他们一起灭了不成?
不过,李总管却也并不感到意外。
在老佛爷心里,宫内宫外所有人都是她的奴仆,死一个奴仆算什么?能为主子分忧,除掉贼子,也算是挥一点作用了。
甚至,李总管认为,这种做法,其实是很正确的。
比如,他自己就愿意为了主子随时赴死。
这是很荣耀的一件事情。
“恐怕不太能做到……李中堂不如说说自己的想法,看看可否做到?”
李总管转头看向军机大臣李洪章。
这位知兵事,懂文章,更对工部研的一些火器威力了若指掌。前段时间,他还联系了意志联邦,准备花费大笔雪花白银,购买最先进的枪械、火炮,他来回答这个问题最好。
李洪章一看,知道躲不过去了,心中暗骂不已,对这个老奸巨猾的老太监,心里倒是起了几分警惕。
不好听的话,全都我来说,你只管让老佛爷开心就行。
见到歧西太后拿眼望来。
只得连忙向前,硬着头皮道:“回老佛爷的话,禁卫和御林虽然也算是精悍,承继弓马勇烈之风,个个不惧生死,对火器操练却不甚重视,年前才开始加入操演课目,可能,可能……”
“你只说能不能做到就行,废话恁多。”
歧西有些不耐烦了。
只是问一声,能不能开枪打到那远处的刺客,竟然吱吱唔唔的。
“不能。”
李中堂头冒冷汗,这时却不能虚言相欺,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只要答一句可以的话,老佛爷就立马会下令,让禁卫、御林的火枪手全部开火,到时全都露馅了。
“他们,打百丈之内的目标,还能有两三成准度,要打百丈之外的敌人,一分准度都没有……”
事实上,这还是夸大了。
按禁军这些老爷兵,真开枪打起仗来,别说百丈……百步距离,都可以直接打飞机,放空炮,甚至还会炸膛,把自己的眼睛打瞎。
当然,这又是工部制造司的锅了,那些人吃得肚里流油,军械制造不过关。
好像那笔银子,大多数也到了自己家里,那没事了。
“什么?”
歧西太后瞪圆双眼,突然不想说话了。
比弓弩手还要差劲的火枪,只能放近了打,还不一定能打准,又有什么用?
真的靠近了的话,不会上刀盾手吗?
歧西太后感觉身体一阵冷。
难道,哀家的安危,要靠这群饭桶来护卫吗?
她又想到园子里去了……
“老佛爷也不用忧心,您是不是忘了,坤宁宫中其实还有一支力量。若是有他们在,别说是一般的刺客,就算是全天下的江湖人都闯入宫中,也得饮恨当场。”
李洪章麻着胆子,进言一句。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
这样,才能展现自己的风骨,给主子一个敢于任事的印象。还能让主子明白,没有李中堂参赞军机,这朝廷兵马,基本上会烂成一锅粥。
若是一味的软弱逢迎,倒是能讨得主子欢心,但是,却没有实权在手,远远没有如今这般舒坦。
“你……”
歧西太后陡然一震,呵斥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停住,陷入了沉思。
多少年了,自己再未去过坤宁宫的万物长生教祭坛……
那些人一个个看起来鬼气森森,又是玩蛇,又是逗鸟的。暗地里老是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古怪举动,看着就不太像能长生的样子,反而能让人短寿。
先帝不就是这样吗?因为亲近万物教,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不过,那血滴子是真的好用,虽然十分邪气,很是有些不详。
但在眼前这种风雨飘摇的时节,偶尔启用几次也不错吧。
“此事容后再说。先把大智法师请来,哀家要与他论法。”
万物长生教自从扶持蛮人先祖打下这片花花江山之后,就变得古怪起来,并不足为信。
倒是李洪章的话,让歧西太后,想起了自身一直礼遇有加的密宗真言宗大智法师和华荫法师。
这两人祈福、消灾很有一手。
对敌方面,兴许也有着独特本领,不如带在身边问计。
关键时候,也能有人消灾解难不是。
远处,那两道人影突然动了起来,纠缠一起……
旋转着,纵高伏低,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
张坤一直没想过,要直冲军阵,杀到那位太后身前。
他得有多狂妄自大,才会冲到军阵的射程之中,杀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太婆啊?
虽说双方已成敌对,但是,舍弃有用之身,去作搏浪一击,这是最傻的行为。
倒不如默默育,等到更有把握的时候,一举拿下……
当然,这只是表面的理由。
真实的原因,就是他每每想要靠近这座宫廷,总有一种十分压抑的感觉。这让他明白,刺王杀驾的事,其实远没有那般简单。
世人都在传闻,大内双雄,两大宗师,就是宫内的最高实力,张坤知道不是。
就算是最后那位老妇人把京城拱手相让,在兵荒马乱之中,仍然没有任何人可以动摇她的统治,更别提威胁到她的生命安全了。
甚至,广序帝也被她直接拿下……
洋人也不得不承认,让这位继续掌控大青国,是最好的办法。
否则的话,那些洋人可不懂得什么叫尊老爱幼,他们完全可以扶持一个更听话的傀儡,把殖民进行得更彻底一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表面上的功夫,也可以省掉了。
这位看起来十分无用的老太婆,实际上,却是某些势力的代言人。
她代表着很大一批人的利益……
这才是最后阶段,国家破烂如泥,她自巍然不动的真实原因。
也就是说,天下和朝廷,一直在那深宫太后的掌控之中。并不是依靠什么权谋手段,凭借的是绝对的实力。
打不过洋人,那是因为对付不了枪炮。
对付自己人,那老女人,还是很有一手的。
宫内,一定还有着另外一支绝对强悍的精锐力量,只不过不显于人前罢了。
战斗,是要讲究个智慧和策略的。
敌进我退,敌疲我打,这只是基本操作。
张坤就算是没有认真学过兵法,在后世资讯爆炸的年代,也都看过一点,了解一些。
他这时用的战法,就是某位军事大家的拿手本领。
被两大宗师围攻,死拼是下下之策……分而化之,牵住对手的鼻子,不断拉扯出空间来,然后各个击破。
这就是他想出的法子。
什么刺驾、砍佛头,都是幌子。
他真正的目的,就是除掉尹伏这位宫廷宗师。
要说谁对他的威胁最大,谁对他的恶意最深……数遍宫廷,非这尹老倌莫属。
自从一开始,张坤就与他对上了。
不但杀了他的徒弟,还对宫内妖后造成了威胁,对尹伏来说,张坤就是不得不除之而后快的敌人。
双方已经没有半分和解的余地。
只有一方死掉,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等到尹老倌伏诛之后,宫内武林高手,明面上就只剩下胖李李文东一人。
独木难支之下,李文东也只能固守宫廷,万万不敢随意出击。
到那时,自己的处境,就变得好上许多。
“趁你病,要你命。”
张坤转身过来,看着因为失血过多,导致满面苍白、气息虚短的尹伏,忍不住就咧嘴笑了。
先前围攻得很爽是吧。
此一时,彼一时,轮到我了。
他也不多话。
身形一闪就窜到尹伏的身前,一手阴,一手阳……身似游龙,脚下八卦,看起来就像是一道虚虚渺渺的鬼影子。
左掌右拳,掀起天风海雨、大浪狂涛。
招招硬打硬碰,打得空气爆裂,雷声震鸣。
“一气贯日月,六合锁长空。”
六合拳的封挡无漏,结合八卦掌的身形罗网,张坤在化劲炼髓阶段,终于做到了一个“锁”字。
他掌如罗网,拳如锤。
从四面八方,起狂暴攻击,竟是让人无法闪避,无法格挡。
只能以硬碰硬,以快打快。
尹伏终于震惊起来。
先前与李文东一起围攻眼前这位年轻人之时,他就现对方韧性奇强,拳法精妙无匹,怎么打都打不死。
饶是如此,在他的心里,仍然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他自忖凭借自身独步天下的步法和身法,再怎么打,都是进退自如,主动权永远操控在自己手里。
再不济就是让对方逃掉而已。
只要逮着机会,又能置其于死地。
现在一个人对上,他才现,有些想法,那是大错特错。
先前的轻松,其实只是有人在替他负重前行。
李文东平日里看起来虽然笨拙不堪,就是一个黑胖大铁砣子。
作为队友,却是真的好用……
身体既硬又强,可以作为肉盾……双拳缠绕固锁,消力卸力,还可做为辅助。
有他站在前方,就是一个坚固的耙子,什么都不用队友操心。
一旦没了这位,自己一个人面对,就享受到了那种哪哪都不舒服,怎么打怎么不对劲的感觉了。
速度方面,张坤并不慢,较真起来,只是比自己慢了一丝,完全不足以在这方面取得优势。
力量呢,至少比自己强了三百余斤。
每一招接下,身体都要剧震一番,力量渗透五脏六腑,震得全身麻。
尤其是,在右掌被斩断之后,单凭一只手掌,遮挡得无比艰难。
至于拳法应对,和反应快捷方面,这位年轻拳手,也是一点也不差。
几乎称得上是瞬息万变,万法归宗。
所有拳招拳式,在他的手里,拆解变化,生出无穷无尽的变化来……
一招还未打完,甚至会变出七八式杀手来。
随势而变,随形而化,出手全无征兆,任意自然。
竟然比起自己浸淫八卦掌数十年的拳法领悟,还要更深刻许多。
尹伏以前并不知道,被全方位压制的感觉。
现在就体会到了。
当张坤全力攻击动之时,他就变成了罗网中的可怜小雀……
无论怎么扑腾,都脱不开对方拳掌的笼罩。
而且,最坑的是,双方以快打快,贴身纠缠,比起西方流行的拉丁舞还要贴得更近。
出手之间,招招半臂力,方寸生死。
一不小心,就会中招身死,一点也大意不得。
神鹰铁脚李文东,还在全力赶来,离着此处仍有七八百丈之遥,眼见就来不及。
禁军侍卫,那黑压压的方阵大军,只是卫护在长春宫中,一动不动……
就像大幕下的观众,看着自己演出生命最终的华丽篇章。
天上地下,全是掌影拳劲。
尹伏打着打着,就有些迷糊,脑袋开始眩晕起来。
他想到了当初,在茶馆之中刚刚见到那位老人的时候。
那时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啊……自己冒然上前挑战,对方只是挑挑手指,就能把自己打趴七八次。
当那一日,终于在端亲王的介绍之下,如愿以偿拜在董公门下,开始学习八卦掌功的时候,师父说过的那几句话。
“武者练武,杀伐之道,容易影响心神,陷入迷障,需时时保持清醒……心中装的是家国天下,手里练的是安守本分。千万不可让欲望迷心,以守方能攻,见拙才能巧,想要达到更高层次,需要一颗不动本心。”
当初他一直不明白,师父说这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等到练拳练到宗师之后,更是对师父董公的话嗤之以鼻。
再怎么坚守本心,到最后不仍然是抱残守缺,终身难度天关……
而自己借助于种种外力,差一点就能练通五脏,直接换血凝血,突破先天。
不说返老还童,寿元也是大增。
可以用无限的寿命,去追逐别样的精彩。
所以,手段不重要,选择最重要。
尹伏坚持自己的选择,在宫中网罗亲信,培植骨干……
上得太后老佛爷信重有加,下得宫内太监和护卫尊重爱戴,几乎算得上是予取予求。
如此一年年积累下来,终于要看到希望的曙光。
他想着有那么一日,去那园子里,再见一次师尊,看一次那即将入土的垂垂老朽……告诉他,您老人家的路子,走错了。
武者之道,惟勇猛精进……
损天下而肥己身,我所愿也。
思绪至此,尹伏突然胸口一痛,被一掌龙形锥手按在胸膛,一颗心脏如同炸开般难受。
他张嘴就吐出鲜红血液来。
心中已是大凛。
心为血之府,神之居,脉之宗。
自己断了手掌,身体一残再残,失血过多,神意不定……
面对拳法交锋,意念侵蚀,终于没能守住五脏五神,精神开始涣散起来。
意强而拳胜,精强而气旺。
尹伏心知,这么打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对方破开皮肉筋骨,打爆五脏六腑。
他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清醒起来,长长吸了一口气,五脏轮转,气血翻滚。
“你以为学了老夫的拳法,就能取胜,张坤,你想多了。”
这一刻,尹伏不再去守御五脏平衡,他面色变幻不定,黄绿红白黑接连变幻,头变得舒展柔顺,身形变得挺拔健壮,眼中射出寒光……
出手之间,更是突然就变得威猛许多。
一掌聚力,身影化做蛇形突进。
如游龙经天,一闪就到了张坤的身后,恍若虚影般扑过。
“聚血……”
尹伏一声断喝。
手掌猛然涨大近倍。
白晰光滑的五指之间,有腥红光芒闪烁,一掌奔雷闪电般印到张坤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