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弦安最终还是拿回了自己的点心, 当然其中也有梁戍放水的成分,他轻轻托了一把对方的腰,将人扶到一旁站稳,而后才抬头冷冷看向另一侧。刘恒畅此刻正在打眼偷瞄, 瞄得还挺乐呵, 来时路上“杀人如麻”传闻所带来的心理阴影刚刚消散些许, 想着这不是挺和善?结果立即就被现实教做人, 实打实体会了一把何为“一见应胆寒”, 他整个人都被梁戍的眼神惊得汗毛倒竖,心底骇然, 立刻重新低头行大礼, 深深懊恼着自己的大胆与冒失。可能是觉得刘恒畅行礼时声音有些打颤,柳弦安好奇地往这边瞄了一眼, 他先前听母亲在席间说过几次阿畅,这回才对上真人。穿一身粗布短打,皮肤白净,像是个斯文的读书人。梁戍不悦:“你又要跑去哪?”柳弦安端着点心盘子站定, 解释说,我对王爷接下来要说的事又没有兴趣, 这里太晒了,我吃完回房躺会儿。梁戍道:“不许去,坐下听。”按理来说, 骁王殿下一个眼神都能令万民噤若寒蝉, 这句由他亲口说出的禁令更应该立即生效才对, 但偏偏就连本身都正在提心吊胆的刘恒畅, 也没能从中听出一丝能令人惧怕的情绪来, 柳弦安就更加听而不闻了, 若不是被强行拽住了发带,怕是早已溜进了卧房。“哎?”“坐好。”柳弦安只好屈从,主要是不想被扯得披头散发,晚上还得同爹娘一起吃饭,散了又要重新梳半天,很麻烦,那就稍微坐一会儿也可以。刘恒畅一直低着头,只用余光瞥见二公子的衣摆一落,似是坐在了石凳上,而王爷也轻声一笑,颇为舒心的那种笑。他小心地想,骁王殿下对待二公子,确实是极不同的。梁戍一直看着柳弦安吃下半块点心,方将视线移到刘恒畅身上。柳弦安看他像斯文读书人,梁戍却觉得这人从进门的那一刻起,骨子里就透出只有在军营才能淬炼出来的精神气。一问果然,刘恒畅道:“回王爷,我爹娘早年曾是东北风霜营的军医。”东北边境苦寒,生存环境比起西北更多了狂风与雪啸。刘恒畅在军营里无忧无虑地长到了九岁,直到那一年的隆冬,刘家父母在随军巡逻的过程中,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雪崩。“邹将军怜我年幼,担心在军营里无人能照顾,所以便差亲信将我送来白鹤山庄,而柳庄主在听闻我父母的事后,也待我极好,时常亲自教我医术。”“如此。”梁戍点头,“本王现在有一件事,需要有人去做,但颇为凶险,会被亲朋误解唾骂,会被百姓津津乐道奉为谈资,会有一段漫长且见不得光的日子,且只能孤身为战,时时戴着面具,处处虚与委蛇,稍有不慎还会丧命,你可愿意?”刘恒畅道:“草民愿意。”他回答的速度之快,之不假思
索,连柳弦安也稍微一愣。刘恒畅却激动极了,双手紧紧抱拳,眼中也泛出泪光。他生于军营,长于军营,虽从未上过战场,却早已将自己视为半个军人,颇有几分守护苍生的壮志宏愿。而梁戍对于大琰、对于大琰千千万万渴慕保家卫国的青年来说,有着非凡的感召力,就如同寒夜中高悬的孤星,刘恒畅并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但他想抓住这次机会,将自己的热血也抛洒入滚滚不可挡的时代洪流里。“这条路一旦踏出,便没法再回头。”梁戍道,“短则几个月,长则数年,你最好考虑清楚。”“只要于大琰有利,对百姓有利。”刘恒畅道,“草民万死不辞!”梁戍看着他,片刻之后,稍一点头:“好,多谢刘大夫。”高林将刘恒畅带了下去,亲自教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而柳弦安依旧坐在石桌旁,他的这处水榭,向来就是慵慵懒懒、无所事事的调调,闲看岁月落花,除了亲爹拿着棒子气急败坏的训斥,旁的连一丝大声响也无,可现在突然就被填进了一番“吾死国生”的铿锵豪言,掷地简直如同金石,震得他脑仁子也嗡嗡响。梁戍问:“又在发呆?”柳弦安回神:“没有。”梁戍戳了戳他的太阳穴,像是不大相信,毕竟那些白胡子老头一个赛一个健步如飞,跑得比贼都快。柳弦安侧头一躲:“王爷下一步有何安排,要在暗中盯着阿畅,待凤小金一行人冒头后,就将他们一举捉拿归案吗?”“或许还能有更好的计划。”梁戍道,“让他一路跟去白福教的老巢。邪|教早晚是要铲除的,西南林地高密瘴气重重,并不容易被攻破,倘若能有人在内接应,攻破会方便许多。”柳弦安又问:“所以王爷并不打算派人保护阿畅?”“凤小金的功夫极高,我顶多派阿月远远尾随观察,却也无法近身,更别提保护。”梁戍道,“一切只能靠他自己。”“凤小金的功夫极高,那同王爷相比呢?”“不相上下。”不相上下?柳弦安斩钉截铁地说:“那还是王爷要更厉害一些。”毕竟两人差着年纪,而且对方明显是讨偏门,讨得半人半鬼半死不活,算不得真本事。梁戍一笑:“还有一件事,你是唯一替凤小金试过脉的人,所以得告诉阿畅,要怎么才能继续替他吊住命。”“为了谭府旧案吗?”“是。”梁戍道,“那日在山中,他曾说谭府灭门一事并非他所为,这事我会尽快查明,但前提是他作为距离真相最近的人,得将命留着。”“我可以尽力一试。”柳弦安道,“但凤小金的伤的确诡异极了,没法保证肯定能活,再加上中间还隔了一个阿畅……不如王爷同我爹商量一下,将我与阿畅一起赶出山庄,这样还能更稳妥些。”梁戍皱眉:“方才不还说若换做是你,肯定不会同意?”“方才又没有说
还要替凤小金吊命,那我自然不必同去,阿畅一个人就能做好诱饵。”柳弦安说,“但现在王爷既然说了,我又没把握阿畅能不能做到,那只好自己去。”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梁戍被气笑了:“那两人要杀你,西南光是山路就蜿蜒陡峭得如同魔窟,做卧底又有多辛苦,说是九死一生亦不为过,你连多走两步路都要抱树,手无缚鸡之力,或许都没命活到西南。”柳弦安心想,啊,听起来怎么这么辛苦,但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便说:“知道了,也可以吧。”“……”梁戍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不阴不阳地给戳过肺管子了,而戳的人甚至并不知道他自己正在戳,还一脸真诚地皱着眉毛,活像个挠了你,还要来喵喵呜呜讨食的猫——或者说还不如猫,猫至少知道遇见危险要跑,不会抱着什么生死都一样的鬼态度睡不醒地往剑锋上凑。他甚至怀疑自己若是丢下他不管,可能等下回再来时,这人就真的成了仙。柳弦安打了个呵欠,他困了。梁戍道:“你不必去西南,随我一道回王城吧。”柳弦安问:“为何?”“替你将头疼的病彻底治好。”这个理由听起来是很合理的。柳二公子最近几天之所以没有再头疼,完全是因为骁王殿下时时刻刻都在塞给他不同的新事物,忙忙碌碌,无需思考,所以也不必打开脑海中被封存的世界,可是等这座水榭重新安静下来之后呢?当然了,柳弦安觉得自己也可以继续忙起来,比如按照父亲的想法,去抄抄书,看看诊,或者收收药材,想要脚不沾地,其实还是很简单的。但那样的话,短期内应该就见不到骁王殿下了,毕竟除了是自己的朋友,他还是统帅与王侯,有许多事情要去做。梁戍问:“不想去?”柳弦安答:“想一会儿。”梁戍不悦:“争着送死时倒爽快。”柳弦安嘀咕,这又不一样,但我懒得同你解释。梁戍道:“给你找一架大的马车,想怎么躺就怎么躺,躺完就吃,吃完接着躺。”柳弦安说:“行。”面对这不假思索一声“行”,骁王殿下的胸口不可谓不发闷,但他没有考虑自己的邀请与一架马车在睡仙心里究竟孰轻孰重的问题,不想自取其辱,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将人带出城再说,路上再慢慢算账也不迟。下午的时候,刘恒畅又被带到了水榭,柳弦安刚刚写完厚厚一摞单子,他活动着酸痛的手腕,道:“那日我曾替凤小金诊过一次脉,虽然没有诊出他是因何而病,但也分析出了一些原因与对症的药方,说起来实在繁琐,所以全部写了下来,你先看看,有看不懂的地方,我再解释。”刘恒畅听着这番话,简直像是在听天书奇谭,有那么一瞬间,还觉得二公子是不是被大公子给附体了。他伸手取过桌上的诊单,一页一页看下去,越
看越心惊,其中所包含的复杂医理,有许多自己先前甚至从未见过,这……梁戍在旁问:“有问题吗?”刘恒畅结巴道:“有……有许多。”柳弦安示意他自己挪一把椅子来坐。刘恒畅此时仍觉得是处于梦中,脚步都是虚的,直到柳弦安同他讲通了三四处疑惑,才逐渐回神,或者干脆说是逐渐回魂。他又偷看了一眼梁戍,见对方神情坦然,丝毫也不意外,方在心里后知后觉地想着,原来二公子竟如此厉害,果然是真人不露相?但旋即又惭愧起来,不为别的,只为早上在离开水榭后,他也曾短暂地想过,为何骁王殿下与二公子的关系会如此亲密,想着想着,其中就难免掺杂进了一些风月浪荡事。毕竟天下谁不知柳二公子生了一副绝世样貌,虽是男子,但正史野史中关于此类的记载难道还少吗?并不算稀奇。而此时,他却见识到了自家二公子真正的本事,医术竟同大公子不相上下,甚至可能都不比庄主逊色,身怀惊世绝技,又从不急于外显,也从不在意外界虚名,这哪里是痴傻疯癫,分明就是真的高人。也难怪会被骁王殿下欣赏结交,而自己竟浅薄到只会看人皮囊。刘恒畅万分汗颜,抬手擦了把虚汗。柳弦安提笔在纸上慢慢写,宽袖被折到后头,露出一截小臂。梁戍眉头微挑。皓腕纤纤,如雪凝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