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潜?”他微微拧眉思索着道:“夏晗那件案子?”
“正是……”年轻人声音低而惭愧。
“那你便是占家公子占云竹了?”庆明帝道:“朕也曾听说过你的事情,当初你投河之事,可是惹起了一番不小的轰动。”
年轻人面上现出一丝苦涩笑意:“当初确是草民行事冲动了。”
庆明帝叹息一声:“据说你早便考取了秀才功名,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才子人物,自幼便被许先生收作弟子。当初又敢站出来指认真相,可见人品纯直不阿,彼时怎就生出了轻生的念头?若当真丢了性命,岂不可惜?”
“当初家父犯下如此罪责,草民自认已是无颜面对世人与受害之人,只想将真相言明后,以死替家父谢罪……谁知天不遂人愿,草民投河而未死,且被纪尚书收留至今。”
说到此处,年轻男子眼底浮现出落寞之色:“且草民自幼读书,意在能够有机会报效朝廷,此想落空,便觉即便苟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罢了。”
“此言差矣。”庆明帝道:“身负才学,何愁没有施展之日?贸然轻生,未免太过草率。”
“陛下提点的是。”
“怀才却恐无施展之地,你的心境朕自也能够明白——”
庆明帝含笑道:“朕亦是爱才之人,此番你又有救驾之功,作为嘉赏,朕打算破例让你入中书省,任中书舍人一职,不知你可愿意?”
“这……”占云竹神色惶恐,抬手长施一礼,道:“陛下恩赏,草民感激不尽,只是草民乃罪人之后,恐怕不堪担任此职……”
“如何不堪担任?”庆明帝正色道:“你此番有救驾之功,区区中书舍人不过七品而已,谁敢置喙半句?”
随后又道:“且自古以来,以才取人之先例比比皆是,你贯有才名在,当初投河之举,引得许多文人扼腕,乃至为之作赋……朕此番破例让你入中书省,亦是对天下士子的勉励,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陛下思虑周全长远,是草民目光狭隘了……”占云竹说话间,神色犹豫着,看向了纪修的方向。
纪修又在心底骂了句娘。
心里巴不得答应呢,还要装模作样让他来拿主意?
这是想当婊子还想让他帮着立牌坊呢!
先前冲出去救驾的时候,怎么没让他来拿主意?
“朕倒忘了,这可是纪爱卿的人!”庆明帝似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笑着看向纪修,玩笑般道:“朕还没来得及问爱卿可愿放人呢,朕可不能做那夺人之美的事情。”
“陛下言重了。”纪修忙道:“能得陛下赏识,为朝廷出力,乃是有利社稷之举。相较之下,困于微臣一宅之内,倒是太过屈才了。”
庆明帝闻言爽朗地笑了两声,看向占云竹:“你这救命恩人都松口了,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话音落,床上的年轻人掀离了身上锦被,拿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撑在床沿边,支撑着下了床。
这般稍一动作,伤口作痛之下,额角片刻就沁满了冷汗。
纪婉悠看得心中揪紧,下意识地就想要上前去搀扶。
察觉到女儿的动作,纪修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臂。
对上父亲满含制止之意的眼神,纪婉悠唯有忍住心中冲动。
身上披着长衫的年轻人跪了下去,向庆明帝的方向重重叩首,郑重而声音微颤地道:“草民跪谢皇恩——”
庆明帝满意点头。
“快起来吧,尚且有伤在身,养好身子才能谈其它。”
占云竹应声“是”,却坚持着又向纪修行了一礼:“大人恩情,晚辈没齿难忘。”
纪修只是在心底冷笑。
没齿难忘?
他现在都想将对方的牙敲掉!
在庆明帝的示意之下,两名太监上前将人扶起。
“草民现下已无大碍。”占云竹未有让内监扶着自己回榻上,而是道:“临福堂乃陛下居所,草民厚颜居于此处养伤,着实惶恐,还请陛下准草民回原本的住处歇养。”
闻得此言,纪修的眉头飞快地皱了皱。
这是怎么个意思?
竟还要回他院子里呆着?
将他利用了个彻彻底底,现下还要让他的人伺候着养伤?
纪婉悠的眼睛却顿时亮起。
庆明帝点头道:“如此也好,也省得你不自在。”
“多谢陛下。”占云竹犹豫了一瞬后,道:“草民还有一事想求陛下准允……”
“但说无妨。”
“草民自患失忆症至今,将自己原本的身份悉数忘却……待伤势稍愈,臣想立即赶回家中看望家中母亲,还望陛下恩准。”
纪修听得险些冷笑出声。
在他府上住了这么久,明知家中母亲病得快要不行了,也没见他提过想回去看看!
且想回去只管回去就是了,这种事也犯得上求皇上恩准?是去当官,又不是进宫当太监,没了自由身!
照这么说,喝口水放个屁是不是也要去求皇上准允!
纪修越看越觉得面前这个虚情假意,不惜将身边一切人和事皆要利用个遍的年轻人心机过分深沉。
而他此时才意识到,从当初向官府揭发夏晗,再有之后的投河之举……此人便已经在为了翻身之日做铺垫了!
撇清了嫌疑,又有了美名,可谓提早扫清了所有障碍隐患……
什么冲动投河,无颜苟活……全都是算计!
第366章 伪君子惺惺相惜
且脸皮也是够厚。
换作寻常人,哪里还有脸面去面对他这个昔日主家?
偏偏对方还真就回他院子里去住了!
几名奉命将人送回的内监离去后,两扇房门一关,看着靠在床上的年轻人,被恶心坏了的纪修终于得以冷笑出声。
“可真是好算计啊,本官到底还是小瞧你了!如何?本官这块踏脚石,踩得可还顺脚吗?!”“父亲……”一旁的纪婉悠扯了扯他的衣袖。
“大人误会在下了。”相较于纪修写在脸上的恼火,床上坐着的占云竹显得平静极了:“在下绝无背叛大人之心。”
“事到如今,还同本官惺惺作态!”
“父亲,您不妨先听听占公子的解释再下结论……”纪婉悠一面拉着父亲在椅中坐下,一面好言劝道。
说着,目含提醒地看向占云竹:“占公子……”
是在给他争取解释的机会。
而此时,她的目光是满含期许的。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占公子不是父亲口中所说的那种人,也比任何人都希望占公子能一直同他们纪家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在下昨晚替陛下挡箭之时,乃是下意识之下的举动,当时情形紧迫,才未来得及请示大人——”
占云竹神态从容地道:“而就现下的局面而言,对大人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是吗?本官为何看不出利在何处?”纪修满眼讽刺。
这讽刺却根本影响不到那年轻人分毫,此时对方只又问道:“大人可还记得,在下曾说过,要助大人成事?”
纪修只是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占云竹缓声道:“我与大人,有着共同的敌人。不,于我而言,那是仇人——”
“仇人?”纪修冷笑着道:“依本官看来,与其说夏廷贞是你的仇人,倒不如说是妨碍你往上爬的阻碍吧。”
一个连家中母亲和胞妹都可以不管不顾的人,当真会将所谓家仇放在心上吗?
哦,忘了,不止是家仇……
毕竟夏晗的案子,也间接断了他的科举之路,如此说来,倒确实是有仇的。
“无论大人如何看待我,现下局面已定。”占云竹语气依旧和缓:“日后有我伴在陛下左右,对大人定也能助益颇多。”
“对我助益颇多?你是怕单单凭借自身,尚且无法在朝中站稳脚跟吧!”纪修直直地看着占云竹:“本官算是彻底看明白了,你这是想两头讨好啊。”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吸血的水蛭,吸附在身上甩都甩不掉了!
他早该想到了,因攀上了皇上便同他这个昔日的主家翻脸,根本不是这个“聪明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大人将在下想得太过功利了。”占云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大人于我有收留知遇的恩情在,在下也不过是想报答大人罢了。再者,朝堂之上,相互扶持才能走得更长远的道理,大人必然比我更清楚。”
纪修抿紧了铁青的唇没有说话。
“是啊父亲,占公子也是为了大局着想……”纪婉悠在一旁劝道:“您何不试着换一个角度来看待此事呢?这是于双方皆有利的好事。”
说着,看向占云竹,眼神殷切地道:“况且,占大哥也说了,咱们纪家和占大哥之前,不止是利益关系……怎好因一时的误会坏了和气,而让外人坐收渔利?”
占云竹:“在下的提议发自真心,还望大人能够认真考虑。”
纪婉悠还欲再劝时,只听得自家父亲重重冷哼一声,道:“答应不答应,端看本官之后的心情如何了!”
语罢,便“噌”地从椅中起身,脸色沉沉地拂袖离去。
“父亲……”
纪修将门打开,重重甩至两侧,抬脚跨过门槛。
走了几步,见女儿没有跟上来,他转头回去,皱眉沉声道:“婉儿——”
纪婉悠忙对占云竹道:“占公子……你且好好养伤,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占云竹微一点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对她说道:“此事确是我有错在先,还劳纪姑娘,替我同大人赔句不是,让大人尽量消一消气。”
听他这般说,神情语气俱是恳切,纪婉悠嘴角微微扬起,点头道:“好,你放心,父亲那边,我会劝他答应的。”
“如此便多谢纪姑娘了。”
纪婉悠看着他,轻声道:“你我之间,又何须再言谢……”
闻得此言,占云竹眼底浮现浅浅笑意,只神情温柔地看着女孩子的眼睛,未再多说任何。
纪婉悠心口处快跳了几下,脸颊也飞快地红了:“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