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见她满面红光,呼吸急促,竟全不像之前孱弱颓败之状,不由得怔住,人常道人临死前皆有回光返照那刻,吴隐中所说的两三日也已到了,老太太的大限莫非当真就在今日?
当下禁不住鼻头一酸,强笑道:“在哩,老太爷就在隔壁,我这就让人去请。”
说着快步退出来,到了帘外,扶着门框努力平息几分心情才又举步出去。
老太爷很快到了,因着吴隐中那话,这两日府里挂职的老爷们尽都往朝中告了假,同时也早修了书信让身在外地的何江鸿带着刘姨娘与臻华归京,是已这两日一众老小竟是全部在府。
老太爷进去后,琉璃便让红梅绿荷去通知各房与吴隐中,正好梁氏母女及毓华和苏姨娘等人在,听着琉璃这般吩咐,也察觉不好,顿时纷纷上来问询。
琉璃并未开口,只摇了摇头,苏姨娘眼泪就已滚了下来。淑华毓华对视一眼,神色当即变得凝重。而梁氏则叹气坐下,不多会儿,也拿着绢子印起眼眶。
琉璃转到帘子下,各房里人很快到齐了,这一府里近百号人神色黯色齐聚在这厅堂中,无形中又加重了几分哀戚的气息。隔着帘子琉璃听得到老太太断断续续地与老太爷交代着什么,老太爷尽量压抑着,以哽咽的声音回应。她说不清此时是什么心情,这一刻她早就已经有过预料,可是真正来临时却像石头一样紧压在心底,让人透不过气。
老太爷片刻后红着眼眶出来,众人纷纷上前,他撇开脸道:“老大家的都先进去罢。”
毓华忽然站出来:“我母亲尚且是二老的儿媳,今日老太太逢喜,也该将她请出来送终才是。”
正准备进内的苏姨娘等人忽地停住,帘子下的琉璃也目光疾利地往毓华看来。她竟在这种时候提出让余氏出来,余氏怎么能出来?她要是出来,谁还能把她再弄进去?!老太爷怔住无语之时,琉璃斩钉截铁说道:“若没有大夫人,老太太也不至于到今日,这种时候让她出来,不是成心让老太太走得不安心么?还是依老太爷当日的决定,就让她在佛堂里为老太太祈佛颂经罢!”
毓华目光顿时变成刀子一样射过来,琉璃站在帘子底下,毫不示弱瞪视过去。
厅堂里因着她二人倏然变得沉静,片刻老太爷才挥手道:“听九丫头的,你们进去罢。”
何苁立看了眼琉璃,默默无言地领着一众人进去,琉璃排到末尾,也要跟进,老太爷道:“你慢着,最后老太太会唤你。”琉璃便又停步,依然站在帘栊底下。
长房的出来后便到二房,依次轮到四房,何修原红肿着双眼与聂氏领着一众房里人进内。等他们出来,青裳便来掀帘子,“九姑娘请进来,老太太有话交代。”
老太太独独与她一人交代后话,这似乎暗示了些什么,梁氏等人不时把目光瞟过来,毓华也死瞪着她的背影。
琉璃进得屋内,口里唤了声“祖母”,顺势在床前脚榻上跪下。老太太挥手让丫鬟们出去,然后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坐下来。琉璃抹了把眼泪,在脚榻上坐下,老太太定定打量了她半日,缓缓道:“你跟你大姑母一样,面容生得好,娇而不艳,是富贵之相,将来自己再把握好一些,会有出头之日的。”
琉璃低下头去,啜泣起来。
“你以庶女身份留在府里,这个中的辛酸你也尝得多了,也该知道,世上本就有许多个阶层,而小小的一座宅院,嫡庶之间就是最大的分级。身为庶房所承受的一切这并不能怨别人,因为身为嫡室也有嫡室的苦处,她们不得不去防备身边一切有可能成为危胁的人,只要有这个分级存在,嫡庶之间就永远不可能和谐,我如今要跟你说的,就是要你在尝尽这一切冷暖后,今后一定要为你自己作主,堂堂正正地嫁出去做个原配夫人,然后守住你的丈夫,你的儿女,成为一个真正富有的女人。”
琉璃紧扶住床沿,咬紧了下唇听着,面上早被泪水侵袭得不成样子。
“对于你,”老太太咳了咳,喘息道:“我本来想着或许能等到那人来提亲,所以一直把给你准备好的嫁妆留着,想等着你订亲后再给你自己拿着。如今我等不着了,这是我自己小库房的钥匙,里头是给你的嫁妆,都让老太爷亲自清点过了。这钥匙有子母两把,一把给你,一把给老太爷,需得同时插入才能打开。你把它收好,出嫁时老太爷自会把那把钥匙给你。”
她伸手从枕下取出一把铜匙,交到琉璃手里,艰难地拍了拍她手背道:“你的婚事,只怕还要费番工夫,你自己,小心。你苏姨娘,也是个苦命人,你要,替我,待她好点。”
“老太太!……”
琉璃握紧这钥匙,伏在老太太身上痛哭起来。
交代完这番事情,这位被毒药折磨了两年有余的老人终于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瘫软了下去。
琉璃失声大哭唤来吴隐中,等侯在门外的一众人也纷纷涌进来,但是已经没有用了,吴隐中的银针不管怎么扎,老太太都已然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无论琉璃与何苁立等众孝子如何痛呼,她都已只有出气而没有进气。
庆禧十三年小年夜巳时三刻,何老太太溘然归西。府里上下内外尽皆哀哭声一片,不到半日三道大门都已贴白告丧。
接下来便开始大举操办丧事。老太太的棺椁依例在府内停灵七日,等做完法事之后便移往城外金泉寺,直到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后,才起棺下葬。琉璃在灵前足足守了二七,直到老太爷指派各房轮番进寺守灵,才随着队伍回到府来。
在金泉寺时京中各府也来吊唁,杜睿也拿着淮宁侯府的名帖来了。琉璃在廊下遇见他,隔七八步远站着,想与他打声招呼,终归没那攀谈的心情,点点头便要离开。杜睿追上来,憋了半日说道:“你放心,没事哩。”
琉璃不知他让她放的哪门子心,但终归不忍拂他这番好意,说道:“我无妨,多谢你。”
府里经此一事,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光景。老太爷身子佝偻了好些,行动也不如从前灵敏了,足足休养了半个月才又回朝。加之苏姨娘也病了,琉璃如今不必在正院侍侯,便在旁照护了几日。苏姨娘甚是欢喜,没几日便就见好下了床走动。
梁氏因着何江鸿带着刘姨娘与臻华回来,一看年余不见,刘姨娘看上去竟比从前还要年轻了几岁,那臻华也出落了,心下便就十分不舒服,这两日便就缠着老太爷,让他在朝中打点打点,看能不能把何江鸿给弄回来。一面又回房劝何江鸿索性报请丁忧,暂时留在京中。她的话也就罢了,可禁不住淑华在旁一番细说,权衡了利弊,何江鸿翌日也就上奏报去了朝廷,报请留京丁忧。
回来了一个臻华,好歹也让这日渐冷清的宅院热闹了几分。
至于三房,没了老太太在上,齐氏做起这主母似乎越地得心应手了,这几个月下来,想必已经将府里余氏原先安放的人全部换毕,余氏挖空心思推倒老太太这座大山,如今竟全都便宜了她,这也难怪长房里如今抱怨声一片,这几个月来谢氏阮氏连佛堂也不去了。只有毓华隔三差五地去走走,如今时日久了,老太爷竟容许余氏与长房的人相见,这也渐渐成为苏姨娘心中的一道隐患。
而琉璃因为手上还拿着正院领供给的通牌,倒不曾动,同时,只要齐氏不开口让她交出来,她也绝不会自己这事上提。
老太太的丧事上燕华自然也以奉远伯夫人的身份回府来了,只是从她脸上新落的几道爪痕来看,这位新伯爷夫人想必日子过得也不怎么省心。琉璃没有与她碰面,一则没有心情,二则不想被她弄得更没心情。
等到七七日满,老太太风光大葬之后,府里日常渐渐走回了原来的轨迹,眨眼也就到了来年四月,正值春暖花开季节。
就在二房里与宋府准备商议两家大婚吉日之时,这一年又有了另一个好消息,五少爷何廷邦要订亲了,看上的那家姑娘竟然就是当初在海棠院后迷路,后来由琉璃托付给何廷邦的东阁大学士的女儿骆明珠!这竟是段无心插柳的缘份,私下里琉璃与浣华提起这层时,都不免感慨。
何修原很是赞成这门婚事,聂氏原本有些嫌骆府不过是个五品,那骆明珠又是个庶女,但禁不住廷邦这般固执,又想到这骆明珠的同胞亲姐如今已是宁王府的侧妃,便也就勉强点头答应了下来。
本朝风俗只有半年的守孝期,这么一来,两府眼下就可以着手准备了。可是就在二房三房俱都忙乎的当口,苏姨娘忽然病了一场。RS